《荀子·解蔽》篇“周而成”章新释
廖名春
清华大学历史系暨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来源:《东岳论丛》2018年第7期
孔子二五六九年岁次戊戌腊月二十日壬戌
耶稣2019年1月25日
内容提要:《荀子·解蔽》篇最后一段的“周而成,泄而败”当训为“周之成,泄之败”,指的是赞成堵塞言路,反对开通言路;“宣而成,隐而败”当释为“宣之成,堰之败”,指的是赞成开通言路,反对堵塞言路。逸《诗》“狐狸而苍”之“苍”当读为“跄”,意为起舞的样子。视《荀子·解蔽》篇最后一段为《君道》篇或《正论》篇的错简都不可信。
关键词:《荀子·解蔽》/“周而成,泄而败”/“宣而成,隐而败”/“墨以为明,狐狸而苍”
《荀子·解蔽》篇是研究荀子认识论思想最为重要的一篇论文。但此篇文辞深奥,许多词句传统的训诂似是而非,导致一些重要的命题理解有误,严重影响到我们对荀子学术思想的认识。
笔者以前曾撰文探讨过《解蔽》篇“虚壹而静”段文字的释读和文义理解的问题①,今再就《解蔽》篇最后一段的释读和诠释作一讨论。
《解蔽》篇最后一段的文字是:
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宣而成,隐而败,暗君无之有也。故君人者周则谗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迩而君子远矣。《诗》云:“墨以为明,狐狸而苍。”此言上幽而下险也。君人者宣则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诗》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言上明而下化也。②
先看“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一句。杨倞注:“以周密为成,以漏泄为败,明君无此事也。明君,日月之照临,安用周密也?”③是训“周”为“周密”,“泄”为“漏泄”,认为“明君无之有也”,就是“明君无此事”,明君“安用”,不用“周密”。
后来的注家基本上都承袭了杨倞注的精神,比如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的《荀子新注》就说:“周:周密,指隐蔽真情。泄:泄漏,指公开真情。这句意思是:隐瞒真情就会成功,公开真情就会失败,明智的君主不会有这样的事。”④
蒋南华等也将此句翻译为:“隐瞒真情而获得成功,泄露真情而遭到失败,圣明的君主是不会有这种事的。”⑤
再来看与此相对的“宣而成,隐而败,暗君无之有也”一句。杨倞注:“以宣露为成,以隐蔽为败,暗君亦无此事也。暗君务在隐蔽而不知昭明之功也。”⑥是将“宣”训为“宣露”,将“隐”训为“隐蔽”,认为暗君追求的是隐蔽行事而不懂得光明正大的好处,所以暗君不会有“以宣露为成,以隐蔽为败”之事。
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的《荀子新注》本之,也说:“宣:指公开真情。这句意思是:公开真情就会成功,隐蔽真情就会失败,昏君不会有这样的事。”⑦
蒋南华等的《荀子全译》近同⑧。其他的译注,也莫不如此,恕不烦举。
将“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宣而成,隐而败,暗君无之有也”理解咸“隐瞒真情就会成功,公开真情就会失败,明智的君主不会有这样的事;公开真情就会成功,隐蔽真情就会失败,昏君不会有这样的事”,表面上两两对举,对文现义,应该是文从字顺了,但逻辑上却存在严重的问题。
将“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理解成“隐瞒真情就会成功,公开真情就会失败,明智的君主不会有这样的事”,就是说明君无“周而成,泄而败”之事,明智的君主不会有隐瞒真情而成功、公开真情而失败这样的事。这实质是否定保密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理论上都是不能成立的。只要有一点基本常识的人,就知道其荒谬。
“宣而成,隐而败,暗君无之有也”,即暗君无“宣而成,隐而败”之事,将其理解成“昏君不会有公开真情而成功,隐瞒真情而失败”这样的事更是不靠谱。
历史上的昏君因“隐瞒真情而失败”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数不胜数;现实中因“隐瞒真情而失败”的昏官也不鲜见。怎么能说是“无之有也”?这样的释读用《荀子·解蔽》篇的话来说,只能说是“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因此,当另求别解。
其实,明末清初的著名思想家傅山(1607-1684)早就发现了此间的问题,他认为杨倞注“暗君务在隐蔽而不知昭明之功也”说:“此诚大昧。既云务在隐闭,如何又说无之有?周与隐一义,本义谓用宣泄,不用周隐。”⑨
这是说杨倞注大有问题、矛盾明显,暗君追求的是“隐闭”,事实上暗君大多是“隐而败”的,又怎能说是因“隐瞒真情而失败”的“暗君无之有”呢?
傅山认为《荀子·解蔽》篇此段论“周”、“隐”,荀子的本意是要“用宣泄,不用周隐”,即主张“宣泄”,反对“周隐”。
傅山的《荀子评注》面世很晚,学人们看到了引起注意的也不多,即使注意到了也只是误解。比如近年来重要的荀学著作王天海的《荀子校释》就认为:“宣,公开也。隐,隐瞒也。此言明君开明则成功,隐密则失败,暗君反此,故曰‘无之有也’。”批评“傅氏未谙此,其说非也”⑩。其实,傅山看到了问题的关键,其思路完全正确,只是训诂上还没有落实,文义上还需深究。
《荀子·解蔽》篇此段文字训诂上有几个关键。一是“隐”字,从杨倞以来,人们都是将“隐”训为隐瞒、隐闭、隐密,以为是“隐瞒真情”。这虽然是通训,但用在此处却很不确切。
这里的“隐”其实当读为“堰”,是塞,也就是堵塞的意思。《管子·轻重甲》:“越人果至,隐曲蔷以水齐。”
王念孙(1744-1832)《读书杂志》云:“蔷,亦当为菑。曲菑,菑水之曲处也。……隐,塞也,谓塞曲菑以灌齐都也。”其自注曰:“上文云‘请以令隐三川’,谓塞三川也。《小雅·鱼丽》传:‘士不隐塞。’正义曰:‘为梁止可为防于两边,不得当中皆隐塞。’是隐与塞同义。”(11)是训“隐”为“塞”。
《管子·轻重甲》:“请以令隐三川,立员都,立大舟之都。”马非百(1896-1984)《新诠》:“孙诒让云:‘隐读为匽。《毛诗·小雅·鱼丽传》“士不隐塞”,《释文》云:“隐本作偃。”匽、偃字同。
《荀子·非相》篇杨注云:“梁匽所以制水。”《周礼·人》郑众注云:“梁,水偃也。”’元材案:……隐即《汉书·贾山传》‘隐以金椎’之隐。服虔云:‘隐,筑也’。此当读‘请以令隐三川’为句,谓下令筑堤壅三川之水而立为员都也。”(12)
《诗·小雅·鱼丽》“鱼丽于罶,鲿鲨。”毛亨传:“士不隐塞。”陆德明(约550-630)释文:“隐,如字。本又作偃,亦如字。”孔颖达(574-648)疏:“‘士不隐塞’者,为梁止可为防于两边,不得当中皆隐塞。”
阮元(1764-1849)校勘记:“其‘本又作偃’者,即今之堰字。”(13)由此可见,“隐”可读为“匽”,“匽”又作“偃”,也就是今天常见的“堰”字,其义为塞,可训为堰塞、堵塞。此当指堵塞言路、闭塞言路。
与“隐”同义的是“周”。“周”杨倞训为“周密”,后来的注家皆本之,并不很确切。“周”应训为闭、固。《荀子·王制》:“凡听:威严猛厉,而不好假道人,则下畏恐而不亲,周闭而不竭。”(14)“周闭”连言,说明“周”义与“闭”同。《左传·哀公十二年》:“盟,所以周信也。”杜预注:“周,固。”(15)此也当指闭塞言路。
与“隐”义为反对的是“泄”与“宣”。杨倞训“泄”为“漏泄”,后来的注家皆理解为“泄露真情”、“公开真情”,皆未中的。“泄”当训为通、达。《淮南子·本经》:“精泄于目,则其视明;在于耳,则其听聪;留于口,则其言当;集于心,则其虑通。”高诱注:“泄犹通也。”(16)此当指开通言路。
“宣”杨倞训为“宣露”,后来的注家本之,皆理解为“公开真情”。其实当训为通,即疏通。《广韵·仙韵》:“宣,通也。”(17)《左传·昭公元年》:“宣汾、洮,障大泽。”杜预注:“宣,犹通也。”(18)《国语·周语上》:“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19)此也当指疏通言路,开放言路。
“成”,注家皆理解为“成功”;“败”,皆理解为“失败”。其实没这么简单。这里的两个“成”,都当训为成全。《论语·颜渊》:“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20)这里是赞成、主张的意思。“败”,可训为废弃。《韩非子·定法》:“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末败也。”(21)这里是反对的意思。
“周而成,泄而败”、“宣而成,隐而败”四句的“而”字如何解释?这又是《荀子·解蔽》篇此段文字训诂上的一大问题。从杨倞到今天众多的注家,没有不将这四句的“而”训为顺承连词的。其实,这是一大错误。这四个“而”字都是助词,作为宾语前置的标志,作用与“之”、“是”同。
“而”与“之”上古音同属之部,可以通用。《诗·小雅·角弓》:“民之无良。”《说苑·建本》就引作“人而无良”(22)。这是“之”、“而”互用。《礼记·祭义》:“不亏其体,不辱其身,可谓全矣。故君子顷步而弗敢忘孝也。”(23)
最后一句《大戴礼记·曾子大孝》篇作:“故君子顷步之不敢忘也。”(24)“而”就写作“之”。《韩诗外传》卷第五:“用万乘之国则举错而定,一朝而白。”
许维遹《集释》:“钟本、黄本、杨本、程本作‘则举错而定一朝之白’。……赵本作‘则举错而定一朝之伯’。校云:‘旧本作“则举错定一朝之白”。今据《荀子·儒效》篇改正。’周本作‘则举错而定,一朝而白’。校云:‘“而伯”旧作“之白”,今从《荀子》校作“而伯”。’”(25)“一朝而白”之“而”,许多本子都作“之”。
“之”与“是”作为助词,都可表示宾语前置。如《左传·定公十三年》:“富而不骄者鲜,吾唯子之见。”(26)《韩诗外传》卷十:“使吾君固寿,金玉之贱,人民是宝。”(27)
而此处的“周而成”犹“周之成”、“周是成”,也就是“唯周之成”、“唯周是成”,指的是赞成闭塞言路。“泄而败”犹“泄之败”,“泄是败”,也就是“唯泄之败”、“唯泄是败”。指的是反对开通言路。
“宣而成”犹“宣之成”、“宣是成”,也就是“唯宣之成”、“唯宣是成”,指的是赞成开通言路。“隐而败”犹“堰之败”,“堰是败”,也就是“唯堰之败”、“唯堰是败”。指的是反对堵塞言路。
所以,“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不是说“隐瞒真情就会成功,公开真情就会失败,明智的君主不会有这样的事”;而是“唯周之成,唯泄之败,明君无之有也”,是说“赞成闭塞言路,反对开通言路,明君没有这种事”。
“宣而成,隐而败,暗君无之有也”,不是说“公开真情就会成功,隐蔽真情就会失败,昏君不会有这样的事”;而是“唯宣之成,唯堰之败,暗君无之有也”,是说“赞成开通言路,反对堵塞言路,昏君没有这种事”。正如傅山所言,这一段文字“本义谓用宣泄,不用周隐”,主旨是讲要广开言路,不要闭塞言路。
“君人者周则谗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迩而君子远矣”,这是“暗君”“唯周之成,唯泄之败”,堵塞言路造成恶劣后果。“君人者宣则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这是“明君”“唯宣之成,唯堰之败”,开通言路导致的大好局面。
“明君”之所以“明”,“明君”之所以能做到“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就在于“明君”“宣而成,隐而败”,能做到“唯宣之成,唯堰之败”,敢于坚持广开言路,敢于反对闭塞言路。
“暗君”之所以“暗”,“暗君”之所以能造成“谗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迩而君子远矣”的恶果,就在于“暗君”“周而成,泄而败”,“唯周之成,唯泄之败”,坚持闭塞言路,反对广开言路。这种一正一反的对比论证,鲜明地表达了其主题是要“泄”、要“宣”,不要“周”、不要“隐(堰)”。
《荀子·解蔽》篇此段训诂上的第三大问题就是其引逸《诗》“墨以为明,狐狸而苍”的释读。“墨”,杨倞训为“蔽塞”,“墨以为明”,即“以蔽塞为明”(28)。
日人久保爱(1759-1832)《荀子增注》以为“墨”与“嘿、默同”(29),是读“墨”为“沉默”、“默然”之“默”。郝懿行(1757-1825)则认为“墨者,幽暗之意。《诗》言以暗为明”(30)。
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将“墨以为明”译为“把黑的说成白的”(31),王天海《荀子校释》云:“墨者,暗也,正与‘明’对,言其以暗为明。”(32)皆本于郝氏之说,影响最大。
不过,笔者认为,比较起来,杨倞训“墨”为“蔽塞”说最契合所要证明的文义。但“墨”为什么能训为“蔽塞”呢?我想久保爱的意见是正确的。“墨”当读为“嘿”或“默”。《说文·黑部》:“默,犬暂[潜]逐人也。从犬,黑声。读若墨。”(33)“默”从“黑声。读若墨”,自然“墨”也可读为“默”。
《左传·昭公十四年》:“贪以败官为墨。”(34)《孔子家语·正论解》作:“贪以败官为默。”(35)“墨”就写作“默”。“默”之本义为“犬暂[潜]逐人也”,即“犬默无声逐人。”(36)所以“默”有寂静、不语义。《正字通·黑部》:“默,不语也。”(37)
《广韵·德韵》:“默,静也。或作嘿。”(38)《玉篇·口部》:“嘿,与默同。”(39)《集韵·德韵》:“嘿,静也。通作默。”(40)《墨子·贵义》:“嘿则思,言则诲,动则事。”毕沅(1730-1797)校注:“默字俗写从口。”(41)
所以,“墨以为明”当读作“默以为明”或“嘿以为明”。为什么“沉默不语”、万马齐喑?就是因为“暗君”闭塞言路,还自以为贤明。所以,杨倞训“墨”为“蔽塞”,还是有道理的。
“狐狸而苍”之“苍”字很不好解。杨倞注以“苍,言狐狸之色”(42)。郝懿行认为:“以黄为苍,所谓‘玄黄改色,马鹿易形’也。赵高欲为乱,以青为黑,以黑为黄,民言从之,此正上幽下险之事。”(43)
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以为“苍”是“青黑色”,“狐狸而苍”是“把黄色的狐狸说成青黑色的”(44)。王天海《校释》以为:“狐狸之色黄,反以为苍。故下文曰‘此言上幽而下险也’。”(45)他们的意思都差不多。
一般而言“狐狸之色黄”,但“青黑色的”也并非没有,比如“黑狐”之称就并不罕见。因此,说“狐狸而苍”是“玄黄改色,马鹿易形”并不贴切。
笔者疑“苍”当读为“跄”,是起舞的样子。《书·皋陶谟》:“笙镛以间,鸟兽跄跄。”孔传:“鸟兽化德,相率而舞跄跄然。”陆德明释文:“跄,舞貌。”(46)
《法言·问明》:“凤鸟跄跄,匪尧之庭。”李轨(?-619)注:“跄跄者,步趾之威仪也。言其降步于尧之庭,非尧之庭则不降步也。”(47)单用义同。鲍照(约415-470)《舞鹤赋》:“始连轩以鳯跄,终宛转而龙跃。”(48)
所以,“狐狸而苍”当读作“狐狸而跄”,意为狐狸舞蹁跹,是说“暗君”“墨以为明”,闭塞言路,还自以为贤明,“上幽而下险”,所以,“小人迩”矣。“狐狸而跄”,正是形容小人得志,豺狼当道的样子。
依据上述的考释,《解蔽》篇这最后一段文字可译作:
主张闭塞言路,反对开通言路,明君没有这种事。主张开通言路,反对堵塞言路,昏君没有这种事。所以统治人民的君主如果闭塞言路,那么挑拨离间的话就来了,正直的话就缩回去了,小人接近而君子就远离了。
《诗》云:“把闭塞言路当作圣明,狐狸舞蹁跹。”这是说君主昏庸愚昧,那么下面就会险恶。统治人民的君主如果开通言路,那么正直的话就来了,而挑拨离间的话就缩回去了,君子接近而小人就远离了。
《诗》云:“在下皎洁明亮,是因为在上光辉灿烂。”这是说君主光明正大,那么臣民就会被感化。
最后还有一个颇有意思的问题,就是《解蔽》篇这最后一段文章的归属。日本学者荻生徂来(即物双松,1768-1830)《读荀子》首先提出:“‘周而成’以下,不与一篇之旨相蒙也。”(49)
冢田虎《荀子断》也说:“‘周而成’以下,似《正论》篇首章错简。”(50)为什么?久保爱《荀子增注》交代了原因:“韩子曰:‘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盖当时法家之言适足以害,故析之。”(51)
中国也有学者赞成这样的说法,比如梁启雄(1900-1965)《荀子简释》就说:“此一段与本篇之恉不相蒙,疑是《君道》篇的错简。”(52)王天海《校释》也说:“《正论》篇首章即斥‘主道利周’之说,引诗‘明明在下’亦同,冢之说或是也。”(53)
他们的意见相同的一面都是认为这最后一段非《解蔽》篇所有,为别篇文字窜入。不同的一是认为是“《正论》篇首章错简”,一是认为是“《君道》篇的错简”。从上文的释读看,这些推测都是不能成立的。
首先,《解蔽》篇此段的“周而成,泄而败”与《韩非子·说难》篇“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看起来文句相似,但实质上内涵完全不同。《韩非子·说难》篇“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译成现代汉语,意思是“事情因为保密而成功,讲话由于泄密而失败”(54),强调的是保密的重要。
而《解蔽》篇此段的“周而成,泄而败”,“明君无之有也”,则是“明君”否定的对象,“明君”不干“周而成,泄而败”之类的事。所以“周而成,泄而败”当作“周之成,泄之败”解,也就是坚持闭塞,反对开通言路。
所以,以《韩非子·说难》篇“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来解《解蔽》篇“周而成,泄而败”一段的文义,是牛头不对马嘴,纯属误读。
第二,《荀子·君道》篇虽然也多有“明主”、“暗主”之论,如说“明主急得其人,而暗主急得其势”、“故伯乐不可欺以马,而君子不可欺以人,此明王之道也”、“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无私人以官职事业”、“唯明主为能爱其所爱,暗主则必危其所爱”(55)之类,但主旨并非讲闭塞言路的危害,讲开放言路的重要,与《解蔽》篇此段的内容基本无涉,怎能说是“《君道》篇的错简”?可见梁启雄的怀疑是没有什么道理的。
第三,《荀子·正论》篇首章批驳“主道利周”之说,主张“主道利明不利幽,利宣不利周”,其说确实与《解蔽》篇此段内容相近。但《荀子·正论》篇批评社会上流行着诸多谬论也有其鲜明的特点。其中批“世俗之为说者曰”共七条,如:
世俗之为说者曰:“主道利周。”
世俗之为说者曰:“桀、纣有天下,汤、武篡而夺之。”
世俗之为说者曰:“治古无肉刑,而有象刑。墨黥;慅婴;共,艾毕;菲,对屦;*,赭衣而不纯。治古如是。”
世俗之为说者曰:“汤、武不能禁令。”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擅让。”
世俗之为说者曰:“尧、舜不能教化。”
世俗之为说者曰:“太古薄葬,棺厚三寸,衣衾三领,葬田不妨田,故不掘也。乱今厚葬,饰棺,故相也。”(56)
每条内容基本独立,都是不重复的。即使是同为指责“尧、舜”之说,内容也各自有别,没有相同的。如果《解蔽》篇此段属于《荀子·正论》篇首章,内容就过于重复了。
而且《荀子·正论》篇首章,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如插入《解蔽》篇此段,不但逻辑混乱,文句也不好衔接,放到哪里都不合适。而在《解蔽》篇里,此段讲要广开言路,讲“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之理,完全符合“解蔽”的主旨,正是“虚壹而静”理论的具体化。
“暗君”“周而成,泄而败”,不正是“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其导致“谗言至矣,直言反矣,小人迩而君子远矣”的恶果,不正是“蔽塞之祸”吗?“明君”“宣而成,隐而败”,以致“直言至矣,而谗言反矣,君子迩而小人远矣”,不正是“不蔽之福”吗?
所以,读懂了《解蔽》篇此段,就明白其文字与上文首尾相接,内容相互呼应,逻辑浑然一体。因此,说其是《荀子·正论》篇首章的错简,是不可信的。
注释:
①廖名春:《荀子“虚壹而静”说新释》,《孔子研究》,2009年第1期。
②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73页。
③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80页。
④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65页。
⑤蒋南华,罗书勤,杨寒清:《荀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3页。
⑥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80页。
⑦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365页。
⑧蒋南华,罗书勤,杨寒清:《荀子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63页。
⑨傅山:《荀予评注下》,《傅山全集》第2册,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第1292页。
⑩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11)王念孙:《读书杂志·管子第六》,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61页。
(12)马非百:《管子轻重篇新诠》,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524页。
(13)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17-418页。
(14)王天海:《荀子校释》,第338页。
(15)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170页。
(16)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588页。
(17)陈彭年:《重修广韵》卷二,《四部丛刊》影宋本。
(18)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024页。
(19)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1页。
(20)杨伯峻:《论语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29页。
(21)陈奇猷:《韩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959页。
(22)高亨:《古书通假会典》,济南: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397页。
(23)吕友仁整理:《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848页。
(24)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5页。
(25)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73页。
(26)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150页。
(27)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35页。
(28)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29)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30)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31)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第365页。
(32)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33)许慎:《说文解字》卷十上,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4)阮元:《十三经注疏》,第2076页。
(35)王肃:《孔子家语》卷九,《四部丛刊》影明翻宋本。
(36)徐锴:《说文解字系传》通释卷十九,《四部丛刊》影述古堂景宋钞本。
(37)张自烈:《正字通》卷十二,清康熙二十四年清畏堂刻本。
(38)陈彭年:《重修广韵》卷五,《四部丛刊》景宋本。
(39)陈彭年:《重修玉篇》卷五,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0)丁度:《集韵》卷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1)孙诒让:《墨子闲诂》卷十二,清光緒三十三年刻本。
(42)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43)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44)北京大学《荀子》注释组:《荀子新注》,第365页。
(45)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46)孔安国:《尚书》卷二,《四部丛刊》影宋本。
(47)扬雄:《扬子法言》扬子法言问明卷第六,《四部丛刊》影宋本。
(48)鲍照:《鲍明远集》鲍氏集卷第一,《四部丛刊》影宋本。
(49)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50)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51)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52)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53)王天海:《荀子校释》,第880页。
(54)校注组:《韩非子校注》,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第113页。
(55)王天海:《荀子校释》,第526、551、555、556页。
(56)王天海:《荀子校释》,第702-7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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