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71年3月,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让我和呼和勒成为生死兄弟。
牧民阿拉巴的羊群游牧到了胡列也吐边境的一个山洼里。这里避风,牧草丰厚,地平线舒缓无际,不远处蜿蜒着著名的额尔古纳河,只有边防站的一排电线杆静静地矗立。那天晚上,蒙古包的主人阿拉巴到海拉尔去了,把一千七八百只羊,托付给了知青崇武牧放,恰巧另一个知青金祥和呼伦贝尔盟派来的青年干部孙宝贵,也来到了这个游牧点。夜里,三个人把羊归拢进羊圈,便进了蒙古包休息。刚刚睡着,突然间被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晃动惊醒,只见蒙古包哈栅(蒙古语,支撑蒙古包的木栅栏)上的毡子,已经被暴风掀开,大雪一拥而进,堆了一地。不好,快去看羊!三个人冲到羊圈的时候,羊圈已经散架,羊群不知道被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平时崇武总是说阿拉巴懒,羊圈扎得不结实,没想到这次羊圈被暴风刮开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给了羊群一条逃命的路。后来,当我们冒死把大半羊群找回来,路过别的游牧点时看到了另一番惨状——那些扎得牢固的羊圈里的羊,伤亡更惨重。暴风雪来得凶猛,羊群惊恐,在圈里乱撞一气,一些羊挣脱了埋下来的雪,趴在了一旁来不及爬起来的同伴身上,不一会儿,继续下着的雪又把它们压倒,结果是一层死羊一层雪,直至四五层。冻死的羊还保持着生的姿态,有的瞪着黑玛瑙般水汪汪的眼睛,有的向上仰着头颅,伸着前肢,有的舌头吐出半截,仿佛咩咩地叫着,应该是至死都不曾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作为食草动物的羊,逃避是它们的宿命,因此进化出了一双矩形的眼睛,可以看到前后左右,不知道当眼前一片迷茫的时候,它们有多么恐惧。
此时被掀翻的蒙古包,已经像纸片一样,不知道在暴风雪中被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崇武他们三个人立在空落落的天地间,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还好马在,崇武和金祥决定去追寻羊群,孙宝贵可怎么办?他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又不会骑马,不得活活冻死吗?情急之中,崇武想起了那只和他们寸步不离的狗。这狗非常忠诚,平日里跟着崇武和阿拉巴放牧,认路。于是崇武解下蒙古袍的腰带,一头拴在狗身上,一头拴在孙宝贵的身上,又抚摸着狗的脑袋,叮嘱它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朋友。告诉孙宝贵,千万千万不能跟狗分离,只要沿着电线杆走,就能回到公社。
电线杆下面的雪又厚又硬,狗一蹦一跳地走着,宝贵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摔着,他们走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了,天还是昏暗的。孙宝贵的衣服里灌满了雪,不一会儿又化成了水,浑身的热量散失殆尽,雪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前面的电线杆,甚至近在咫尺的狗都看不清楚了。他感觉自己生命危在旦夕,实在爬不起来了,最后就像一个爬犁那样被狗拖拽着,一点一点地移动。他始终紧紧地拽着狗,狗也始终没有偏离电线杆的方向。到第二天中午,宝贵像一个盲人那样伸出手向前摸去,终于摸到了公社办公室的砖墙。
当热气腾腾的手把肉端到年轻干部孙宝贵面前的时候,饥寒交迫的他没有吃,而是先端给了狗。
孙宝贵带来的消息给雪灾中的草原又加了一重乌云。崇武和金祥现在在哪里?集体的羊虽重要,但思格腾的安危更重要。这时候,生产队的房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一个人裹着霜雪走了进来,正是大家盼望的呼和勒阿哈,他听说了崇武和金祥这件事,立刻顶风冒雪来到西格登生产队。他说分秒都不能耽误,时间就是人命!走,快走!于是,我紧跟着呼和勒阿哈,带领另外两个年轻人,一起冲向了暴风雪。雪大到了旋即就能埋住我们的马蹄印的程度,我们像是被扣在一口白色的大锅里,只听到风雪呼啸,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互相紧挨着前行,因为一旦相距两米远,就看不到对方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别说羊群,就连个蒙古包也没有遇上。傍晚,我们终于发现前边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心想要是个蒙古包,我们得进去喝点奶茶,暖和暖和。马也感受到了我们的急迫心情,加快了脚步,谁知走近一看,我们四人不由得大吃一惊,这黑乎乎的东西竟然是我们西格登队里的井台,说明我们绕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走出村子!
夜晚降临了,暴风雪像巨大而无形的猛兽在狂怒,来得比海啸还猛烈,那坚硬的雪花片刻不停地袭来,犹如无数蜇人的巨蜂,死死缠住你,刺你,割你,粘在你的眼睛里,钻进你的鼻孔里,让你不敢睁开眼睛,即使你无畏地伸出手,也挥不去眼前的迷障。怎么办?既然没有走出村子,那么退一步就是热茶、火炉和安全感。继续走,则是一个没有底的黑洞,险象环生。
我看见了那两个年轻人眼睛里的畏葸,也看见了呼和勒阿哈眼睛里的坚定。我婉转地说:“你们俩不行就先回去,我和阿哈的马好,我们接着去找,你们放心吧。”
我和呼和勒阿哈拽着彼此的腰带,不敢松手,因为两米之外听不到彼此的声音,看不到彼此的身影。我们参考井台的位置确定了方向,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风雪黑夜。
这期间,崇武和金祥一直在暴风雪中寻找羊群。远山近水看不见,东南西北辨不清,结果连羊的叫声也没能听到,他们不仅迷失了方向,而且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饥饿和寒冷到了极点,幸运的是遇到了一个牧人留下的蒙古包。草原上有传统,不管主人在否,蒙古包不上锁,里面要给路过的人留点烧火的牛粪和充饥食物。当他们点上火,把蒙古包里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开始狼吞虎咽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咚的一声闷响,赶紧跑出去一看,是崇武的马倒在了地上,仔细一看,已经活活累死了。这是一匹非常有耐力的好马,这一路走来,丝毫不失膂力,没想到它是在坚持撑到最后一口气。
我和呼和勒阿哈小心翼翼地寻觅着羊群的迹象。饿极了,就俯身抓一把雪放在嘴里,似乎肚子里也有了充饥的东西。不敢快跑,否则马太累,在这种境况中,保存马的体力就是保护自己的生命。我们想,既然崇武和金祥也在找羊,那么只要找到了羊群,就有可能与他们俩会合。我到草原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严峻的挑战,不由得乱了手脚,一个劲儿地拽着马笼头在原地打转,瞬间就离开了阿哈,我大喊着阿哈、阿哈,你在哪,快过来呀!还是马儿比我有智慧,它终于找到了阿哈的马。这时候,我听见阿哈在喊我的名字,听到他靠近了我,也听到他的马发出了粗犷的喘息声,我只觉得胸中突然生出一股鲜血般的热流,从脚底到头顶消去了身上的寒意,阿哈,只要你在,一切困难都会过去。雪太大了,已经快厚到马鞍子高了,马腿因蹚雪快要冻僵了,马蹄不再均匀,一脚深一脚浅地开始纷乱。突然间,我的马撞到了阿哈的马肚子,我看到了阿哈的靴子,阿哈的手向我伸过来……
天亮了,雪渐渐小了。我们看到了鄂伦茨牧点的一口机井,原来这一夜,我们任凭自己对马的感觉绕来绕去,其实只走出了五十公里。不过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心里也宽慰了不少。
我们下马,让马吃草,看着马艰难地用流血的前蹄破开厚厚的雪,贪婪地啃食牧草的样子,我和阿哈都沉默了。马吃饱了,速度自然加快了一些,可是羊群在哪里?崇武和金祥怎么样?我们依旧心急如焚。途中,我们遇到了不知是哪个队的牛群,只见一头头牛顺风站成兀立的岩石,任凭暴风雪抽打着屁股,以至后臀部的牛皮都被打烂了,哩哩啦啦地流着血,血色染红了洁白的雪,像是一幅凄美的画。到处都是冻死在雪地上的羊,一只只显露了出来,我们下马看看这些羊的耳记,不是阿拉巴牧点的羊。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我们终于在东乌珠尔海拉苏队的放牧点找到了羊群,这里离我们西格登二队有一百一十八公里的距离。经历这场暴风雪,原来一千七八百只羊,剩下的不足四分之三。说实话,面对如此悲剧,我和阿哈来不及细想,心里就一个念头,死活也要找到崇武和金祥——我们亲如手足的思格腾兄弟!
前面出现了几间民房。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女思格腾,她看到我们疲惫不堪的样子,二话没说,就把给出去干活的思格腾们准备的一盆馒头端到了我们面前。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我们一口咬下大半个,那吃相不知道有多难看。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认为,那些馒头是我此生吃过的最香的食物,那个微笑的天津女思格腾,是天下最可爱最美丽的女性。
风雪过后,碧空剔透。虽然寒冷有加,毕竟安全了。我们赶着羊群回西格登阿拉巴的牧点,一路又遇到不少倒在雪地里的牲畜,我们慢慢地走过,不时下马细看,我和阿哈谁都不说话,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就怕哪个雪堆里,露出一只穿靴子的脚,就怕看到一匹冻死的马。崇武和金祥啊,你们到底在哪里啊?我看见呼和勒阿哈用擦汗的姿势,抹去了眼睛里的泪水。
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两个骑手的剪影,正像旗帜一样向我们飘来。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呼和勒——蔡乐铭——呼和勒——啊!我们不禁瞪大了眼睛,一切就像梦境,真的是崇武和金祥!晴天以后,崇武和金祥在继续找羊群的路上,听说了我和呼和勒在找他们,即刻换了好马,一路狂奔,来接应我们了!天边的晚霞金子一般灿烂,马鞍下的羊群,在慢悠悠地拨雪吃草,我们和大地一起聆听这世界上最动人的呼唤声。
一阵欢呼跳跃之后,我们继续往回赶羊。羊群都是边吃草边走,即使在正常的天气里,羊一天也走不完余下的六十多公里路程,更何况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雪的折磨,所有的羊都疲惫地打着蔫。周围没有蒙古包,看来我们这一夜注定要在大雪原上度过了。
夜色将近,人困马乏,我们太需要睡觉了,草原雪后的天气比雪前更冷,白天穿着蒙古袍虽然不暖和,骑在马上还能坚持,晚间要是和衣睡在雪地上,可就真能把人冻死。阿哈在,我们就有主心骨。呼和勒到底是草原上的布赫,就是有办法。他把马鞍子卸下来,把鞍垫铺在雪地上隔雪,用马鞍座当枕头,一个单人床就这样铺成了。大家说,咱们躺着唠嗑吧,睡着了可不得了。不知道别人睡没睡,我是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了,一边说着,你们说哪个蒙古包的姑娘最漂亮……头一沾马鞍子就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梦中被冰封住了身体,浑身动弹不得,呼吸心跳在弱化,灵魂正被莫名的力量挤压着……不好,我被自己惊醒了,梦中的感觉正是此时身体的状况!我赶紧活动身体给自己增加热量,然后爬起来一个一个地推他们。他们和我一样,都冻得差不多了,我们互相踢打身体以加快血液循环的速度来恢复体温,呼和勒阿哈也趁机拿出摔跤的本事和我们一一较量。等大家都打累了,体温也恢复了,又继续躺下睡。
迷迷糊糊中我觉着自己走进了温暖的蒙古包,似乎有人把一碗奶茶端到了我的鼻子和嘴前面,有一股热气袭来。我醒来,本能地去拂眼前的残雪,这时我的手碰到了阿哈的鼻子,原来阿哈没有睡,时刻在盯着我们,还不停地推动我们,他害怕我们这些年轻人一直睡下去。若他自己也睡着了,那么最终结果是大家全都变成冰雪中的雕塑。这一切我居然全然不知,后来回想,他隔一会儿就用身子撞我们,撞一下,我们动动,连眼睛也不睁,又睡下去。此时,我大约是睡得差不多了,急忙坐起来,头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原来是我的那匹青马草上飞的肚皮,这哥们儿正四腿岔开,用身躯为我遮挡着寒气。而阿哈,他虽然也可以钻到自己的枣红马肚子底下避风,但是他没有,一直像一个守护神那样守着我们,他又冷又困又累,在我醒来的那一刻,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睡着了。我流着眼泪,站起来,摸索到阿哈的马缰绳,那马儿听话地在阿哈身上岔开四腿,为阿哈挡着寒气。我学着他的样子,每隔一小会儿,就用身子撞一撞他,他翻个身,又睡了过去,就这样,我们几个人互相照看着,在空旷的大雪原中睡睡醒醒,挺了一夜。
四
人有的时候在瞬间长大,有的时候在不知不觉中成长。
来到草原时,有人开玩笑,叫我天津小麻花,我也觉得自己很像一根海拉尔河边的细柳条,如今我个子长高了,胳膊腿粗实了,一手能拎起一只羊。每逢春节回家探亲,我都要给流泪的妈妈看胳膊上的腱子肉,告诉她,我在草原有个叫呼和勒的老大哥把我当亲兄弟,每一个蒙古包里的额吉都把我当亲儿子,我是进入了那种踩一脚牛屎,学一身本事的境界,每一天都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放马、放牛、驯马、驯骆驼、当兽医、打草、*牛羊,没什么活儿能难倒我。我给妈妈带回羊肉和奶干,带回草原上的民歌,当然,我不会告诉她老人家,在我的成长史中,还有老雕的威慑和野狼的袭击,也有马失前蹄的窘迫,也有一个人独自落泪到天明的忧伤。
在西格登二队,我是第一个单身放牧两千只羊的思格腾,我是第一个被选送到扎拉屯农牧学校并学成归来已经给两万只牛马羊实施了治病防疫的兽医,我是第一个单独在漫长的霜雪季给一千七百匹马的马群下夜的思格腾马倌。我一共驯服了十五匹最暴烈的儿马子,让它们成为赛马的头名,日行千里的好坐骑,我也曾把一头头执拗的骆驼调教成牧人的良友……我冲动而无畏,屡次冒险挑战,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后怕的事情也做了几桩。
有一次放羊,一只巨大的老雕,根本不把我这个马背上的牧羊人放在眼里,径直俯冲到我的羊群里,叼起一只小羊就盘旋到了半天空,随即一松嘴,将小羊从半空摔了下来,分明是想以此方法,把我的小羊做成一顿美餐。我万丈怒火涌上脑门,随即一抖缰绳,飞也似的跑过去,冲着天空的大雕就拼命地挥舞起手中的套马杆。此时,我想都没想,那牛犊子般大的老雕只要愿意,一嘴下来就可以捣毁我的眼睛或者天灵盖。我手中的套马杆其实对它完全没有用,但由于挥动得很急剧,那皮套子一晃一晃的。大约那雕从未见过,应该是有点蒙,便不甘心地直接爬高,后来就飞走了。事后牧民阿爸告诉我,那大雕兴许巢里有小崽,才冒险掠食,长生天公平,让它厉害,让它和人一样能活八十年,人该敬着它一些,给它一只羔子就给它一只羔子吧。羔子早晚会回来,只不过你不认识了,也许是一只鸟,也许是一片白蘑菇,反正不会离开这片草原……
还有一次,我一个人游牧放羊,我的羊群被一群二十几只的狼盯上了。当时,我只有一匹马、一条狗、一个勒勒车,没有能镇住狼的家把什儿,蒙古包里只有一堆牛粪,没有可以点起火苗驱赶狼的柴火,这可怎么办?我的羊群里有两千多只羊,散放在草原上好大的一片,一旦让狼群冲进了羊群,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狼吃羊,最喜欢吸血,然后再掏羊的内脏吃,不到饿得不行,狼是不吃羊肉的,所以这些狼要是进了我的羊群,那就不是像老雕那样,叼走一只完事,是要放倒一大片羊的。集体的财产高于自己的生命,为了保护集体的财产要不怕流血牺牲,这是那个年代,我们挂在嘴边的豪言壮语。此刻,考验你的时刻到了,我对自己说。
没有犹豫的时间。我立刻纵马从羊群后面跑到前面,高举套马杆,一边挥动一边大声吆喝,在羊群边缘兜了个半圆,散放的羊群立刻聚拢,本能地躲避着群狼。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锐气,猛地在马背上站立了起来,昂首挺胸,手擎套马杆和狼群形成了对峙。
呼和勒阿哈跟我说过,狼怕骑马的人。我如此示威,让群狼一愣,它们果然就不动了,但它们也绝没有后退的意思。那一双双贼亮的黄眼睛,凶神恶煞地看着我,那一张张大嘴,发出哭丧般的嚎叫,苍穹空旷,那不断的回声,缭绕在我的周围,瘆得我头皮发麻。你要经得住考验!冥冥之中,我想到了阿哈,想到了阿哈平日里那种坚毅的眼神。于是,我在马背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我的青马草上飞,心领神会,不住地扬起前腿,嘴里的嘶鸣声一声连着一声,直逼着狼群。我顿时有一种气壮山河的感觉,勇敢地挥动套马杆去扑打狼群,间或回头观察我的羊群,以防别的狼从后面包抄而入。
对峙良久,我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决定采取主动,试图催马逼狼群退走,结果我进狼退,我回头顾及羊群,它们又从我后面跟进,看来它们是饿红了眼,不吃到我的羊,绝不会善罢甘休。我环顾四周,看到了勒勒车,突然心生一计,一个马上侧身,把勒勒车上面的大铁皮箱子拽了过来,高高举起,将箱子的铁皮盖子使劲扣合,哐哐哐的响声在夜空里回荡。这阵势狼果然没有见过,十分狐疑,加上天渐渐发亮,狼群失去了黑夜的掩护,本身就胆怯了三分,结果没敢继续向羊群发起进攻,恋恋不舍地退却了。
我围着羊群转了一圈,还好,集体的财产毫发无损。我下了马,立马就觉得两腿发软,心狂跳,脑门上的热汗一把一把擦不尽,再看我的青马草上飞,它若无其事地打着鼻响,耸动着两个树叶般的小耳朵,高兴着呢。
草原上不能没有动物,但是种类和数量不能失衡。没有小鹰和狐狸,老鼠就要泛滥;没有老雕,狐狸就要泛滥;没有狼,旱獭子和兔狲就要横行霸道。那时候的狼也实在太多了,多到成了草原上的霸主,今天掏个马驹子,明天掏个牛犊子,饿极了,见到没骑马的女人和孩子也不放过。我恨狼,在心里暗暗和它们较上了劲,我决心打一只最厉害的狼王,**狼群的锐气。
生产队长看我放羊不错,便把放马的任务交给了我。生产队里有两千只马,我十分骄傲地当上了牧马人,用蒙古语说就是当上了马拉沁。我给母亲写信,告诉她,草原上最受尊重的就是马拉沁,你儿子如今当上了!儿子每天套马、抓马、跟随着母马,照顾小马驹,及时规避两只儿马子打架……干得有声有色,我不敢告诉她的是,夜间放马与狼群相遇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一种生龙活虎的生活。草原上一个男人若要成为响当当的男子汉,他的一生应该有这般惊心动魄的经历。这时候,我也算经历了一些磨砺,有了一点与狼共舞的经验,再说马群里有雄风猎猎的儿马子,一个蹶子能把狼尥出去十尺一丈远。只要马群里的三十多匹儿马子都在,马群里的马就不会有危险,儿马子就像人类的大丈夫,时刻庇护着自己家里的母马和幼马。如此,我一天天从容地面对草原多舛的生活,逐水草而游牧,把集体的马群照顾得安安全全、又肥又壮。狼的觊觎虽然没断,但是只要我们振臂一呼,儿马子便奋勇当先,大马群即刻如岩石滚落,那铁蹄惊天动地,聪明又狡猾的狼群,总是知难而退。
记得那是1970年的一天,我正忙着查看有多少母马即将分娩,同时确认一下新出世的小马驹公母各是多少。一只大狼潜伏到了下风口,儿马子和狗都没能闻到它的气味,那只体格硕大的孤狼趁机溜到了马群里,看准了一只刚会跑的小马驹子就追赶,一会儿就把马驹子撵得离开了母马。这显然是条饥饿的狼,来不及等到天黑就公然出来袭击马群了。
追!恰巧崇武和牧民波盈嘎也在,我们三个同时低喝了一声,然后跃马向大狼冲去,奔跑的同时,我告诉他俩,先把狼赶到平坦的草地上,抓活的。
我们三个人形成扇形,崇武在左,我居中,波盈嘎在右,很顺利地把狼赶出了马群。左面地形复杂,我们就偏向右侧赶狼,遭到三面围攻的狼,只能向我们驱赶的方向逃跑。
在平坦的草原上,狼无处掩身,只有拼命地向前跑,狼和马比,跑得更快,掉头转身又敏捷,但是我们三面围堵,穷追不舍,狼猛跑了一阵,力气耗去不少,便动了和我们决一死战的心思。它突然一个转身,跳得老高,然后就坐到草地上了,一面张开大嘴喘气,一面龇牙咧嘴,两个眼睛变得血红,不一会儿又跳得老高,头往前伸着向我们示威,看来是铆足了劲,要发起进攻。
我的套马杆可不是吃素的。看见狼变了姿势,我瞅准了位置,一甩套马杆正要把狼收入套中,突然间出现了一个意外——崇武他骑的是一匹白鼻梁红马,神速而勇敢,猛地冲到了狼跟前,说时迟,那时快,狼的反应闪电一般,猛地跃起,张开大嘴直逼这马的咽喉。白鼻梁红马果真身手非凡,它极快地甩头向右后侧闪身,躲开了狼嘴,而马背上的崇武尚未来得及随之右倾,在惯性的推动下,从马背上弹了出去,整个身体不偏不倚,实实在在地砸在了那头凶恶的大狼身上。
狼在嚎叫的同时迅速翻滚起身逃命,崇武因为被狼的身体缓冲了一下,没有受伤,急忙翻身上马。这边我在崇武砸向狼的同时,已经来到狼的面前,随着狼的闪避,我纵马向前左方向拐了一个弧形,一挥手,套马杆准确无误地套在了狼的脖子上。狼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就已经被我拉倒,为了防止它爬起来反抗,我拧紧了皮套,直勒得狼眼睛都要冒出来……我一抖套马杆,狼在挣扎中四脚朝上躺倒,而此时我的草上飞心领神会,在左侧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形转身,顺势疾驰起来。
我坐在马背上,套马杆上倒拖着那只四条腿还在蹬来蹬去的狼。雪地上,狼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我把套马杆交给了波盈嘎,让他拖着狼,我走到他的前方,下马,等他过来。当被拖着的狼来到我面前时,我瞬间抄起狼尾巴,把狼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