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人人夸奖的马拉沁,成了队里的生产能手。队长总是把最艰苦的任务交给我,遇到难以决策的事情第一个找我商量。
人们都说,草原上的信息传得比风还快。只有在草原上生活久了的人,才懂得这话真的不夸张。第一个原因是马跑得真比风快,第二个原因与悠久的游牧文化有关。草原茫茫,并不是每一寸土地都适合放牧,只有辽阔的地域才足以养育大群的牛羊,游牧之家不能聚居于一片草场,要不断地迁徙,各自寻找新的草场。草原上的人们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赶着牛羊翻过了山岗,走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并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相见。很多姑娘嫁出门,就跟着婆家远走游牧,一生未必能重回她出生的那片草原,未必能见到亲爱的额吉。远方的亲人怎么样,他们碗里的奶茶上面是不是还漂浮着一层油汪汪的奶皮子,他们的蒙古包上冻之前有没有换上新毡子?惦念亲人的人,自己的蒙古包也需要寻找新的落脚处——太阳出来的地方哪条河里的水最丰盈,春风刮过的山沟里野韭菜花开得旺不旺,牧人天天都在遥望天边的星星,时时都想知道远方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每一个远来的草原人,见到蒙古包,一定要下马,把他的一切见闻讲给主人听,他知道每一个蒙古包里的人,已经等待他好久了,他自己也曾经这样等待过。
我的妈妈来信了,她说你长大了,我放心了。
我的呼和勒阿哈呀,为什么好久没有见到你的枣红马从远山上飞过来,不知道别人夸我赛(蒙古语,好)思格腾的时候,有没有比风跑得快的马给你送消息。我是多么想念你,我是多么希望那个夸奖我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
只因为我的前面有你这样一只头雁在领航,你的身后有我在飞翔。
上边下来了指标,要求推荐一个优秀的思格腾应征入伍,西格登的老乡一致推荐了我,还给我办了一场送别宴,那一夜,祝酒歌的声音漫过了每一株带着露珠的草,阿哈你听到了吗?
可是,第二天我并没有骑上我心爱的草上飞,沿着草原上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到旗里的武装部报到,而是落寞地在草上飞的脊背上,来到落满秋霜的海拉尔河岸边,仰面朝天躺倒在草地上,一辈子都不想再起来。作为一个男子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马拉沁,我没有流眼泪,但我知道我的保家卫国梦已经破碎了——公社没有人敢给一个出身不好的好思格腾开绿灯。此时此刻,只有相依为命的草上飞,用嘴拱我,用脑袋顶我,想让我勇敢地站起来。
在那忧郁的日子里,阿哈出现了。那一天我正在莫日格勒河夏营地饮马,他问我忙不忙,我说没有什么事。他说,你和我走一趟,看看我的朋友去。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来到莫日格勒河北岸的哈吉鄂温克公社阿达盖生产队。三个鄂温克牧民远远地迎接阿哈,他们都是阿哈的好朋友。三个男人一色的青呢子鄂温克袍子,头上戴的是尖尖顶的青呢子帽子,腰间的腰带和蒙古男人差不多,也是斜插一把蒙古刀,身材好像比一般蒙古人要高大些。鄂温克牧民的袍子胸襟上镶有红黑蓝三条彩色,象征着火、土地和水,这里是鄂温克民族游牧部落的聚居地,他们的举止衣饰,处处体现了敬畏自然的生存理念。
寒暄后,一个鄂温克牧人指着我问,这个朋友是谁?呼和勒说,和我来的,当然是我的兄弟呀。他们又进一步问,关系怎么样?呼和勒很认真地告诉他们,他是我的亲兄弟。这时我已经完全听得懂蒙古语,心里顿时感觉像是一团火被点燃了,厚厚的冰化成了温暖的水。说着话,鄂温克牧人开始倒酒,问呼和勒阿哈,他喝酒怎么样?阿哈告诉他们,喝过,但喝不多。那就来吧,鄂温克牧人把五个大碗斟满,我一看,真是不得了,一斤白酒倒在一个碗里面还差一点没满呢。
三个鄂温克牧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呼和勒阿哈看看我说,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别和我们比。我还在犹豫,鄂温克牧人伸着手热情地说——请。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一饮而尽。
没想到,当我还没放下酒碗的时候,桌子上的四个大碗又已经斟满了酒。
三个鄂温克牧人看见我放下酒碗,马上也给我满上,然后端起自己满碗的酒,一仰脖,又是一饮而尽。呼和勒也同时端起酒碗,看着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勉强,然后和他们一起喝了下去。
我犹豫了,这一大碗,又是一斤多酒,喝下去,不知道是什么结果,我明白草原上喝酒的规矩,只要端起酒,就必须干到底。牧人们喝酒,没有太多的言辞,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切都在酒里呢”,看你有没有诚心,看你什么品性,看你值不值得成为朋友,就看你喝酒实不实在,是不是动了心眼,耍了花枪。这碗酒我若不肯喝,或者显得扭扭捏捏,不光是我没有面子,也不像是阿哈的亲兄弟。刚刚阿哈那句我是他的亲兄弟,使我豪气陡升,我二话没说,端起酒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按着草原的规矩,将酒碗口朝下,示意一滴也没有剩下。三个鄂温克牧人面面相觑,有惊讶,也有赞叹,阿哈也感觉很吃惊,我看出他的眼神里面隐含着一些担心。
五个大酒碗又依次倒满了酒,现在每个人的肚子里面都已经有两斤多白酒了,这一次,我主动端起了酒碗,面向阿哈,举过头顶,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全喝了下去,然后向三个已经成为好哥们的鄂温克牧人伸出右手,说了一个字——请……
我感觉自己是那一千匹马的马群里,最能跑的那一匹。
离开阿达盖生产队,我和呼和勒阿哈骑马并辔而行,他在马背上搭着我的肩膀说“额勒”(男人)、赛赛思格腾赛(好知青),这次我止不住了,眼泪随着颠簸的马步,纷纷落在了草原上。
不久,国家来了政策,我们在陈巴尔虎旗插队的知青,全部被调往大庆油田工作。我骑着我的草上飞,挨个蒙古包去告别,我的行囊里装满了乡亲们送的奶干、肉干,还有手工缝的羊羔皮坎肩、刀库镶嵌着红珊瑚和绿玛瑙的蒙古刀。启程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迟迟没有勇气去向呼和勒阿哈辞行,我害怕分别的那一刻自己又脆弱地变成了天津小麻花。
阿哈来送我了。他骑着那匹和我们一起找羊的枣红马,我骑着草上飞,我们站在海拉尔河畔高高的山岗上,听任长风翻卷起我们的蒙古袍大襟,看着一湾碧水流向远方的森林。阿哈从胸襟里掏出了一个宝蓝色缎子烟口袋,里面就装着这块沉甸甸的金牌。阿哈说,送给我的弟弟,愿它陪你走向金光大道。
我接过烟口袋打开一看,手颤抖了。
这是一块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运动会的冠军金牌。从前听到别人喊阿哈为“布赫”(蒙古语,冠军),总是想起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阿哈也从来没有和我们讲起自己这段无比光荣的历史。没有想到阿哈这个布赫,可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大布赫,他的名字早已走出了草原,留在了北京。
1959年阿哈正年轻,是草原上没有对手的搏克手,他从内蒙古数十位优秀搏克手中脱颖而出,被推举到北京,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体育运动会。说到这里,阿哈两眼炯炯有神,将右手放在胸前说,这金牌是*给我的。他告诉我,他在那场运动会入场的时候看到了*、刘主席、周总理和朱德总司令,他们坐在主席台上,笑眯眯地挥着手,那么慈祥,那么亲切,好像金山上的太阳放光芒。阿哈说,他们一定是看到了我,要不然,我的身上为什么会突然充满了力量,我带着这种力量摔倒了一个又一个来自四面八方的搏克手,登上了领奖台,站到了国旗下。回到草原以后,我每一天都会想起那一天那一刻。
我说,阿哈呀,比谢(蒙古语,不能)啊,比谢啊,这是你生命里最宝贵的纪念品,我怎么敢收下。阿哈说,雄鹰飞起,回头的时候已经走出很远,你到了新的岗位上,看到了它,就会想到草原有阿哈在想着你。
当绿皮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我看见阿哈远远地站在夕阳里,他的身后有两匹马,一匹是他的枣红马,另一匹是我的草上飞。
离开了草原,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热爱草原,多么想念草原,到了大庆油田,我就赶紧往草原写信,告诉阿哈,我要在放假的时候回去。从大庆回西格登,要先坐火车到海拉尔,然后坐长途汽车到西乌珠尔,再骑马走十五里地才能到。这班长途汽车每隔四天才有一趟,我信上也没说清楚具体哪天到达,阿哈收到信,就骑着马走十五里地,到客运站来接我。第一次没接到,就四天后再来接,一共接了四次十六天,终于接到了我。草上飞老远看到我,立马先声夺人,跑到我身边,又是原地打转,又是尥起小蹶子撒欢。阿哈便在一旁笑着也不说什么,直等到我和马儿亲昵够。那一晚,我坐在阿哈身边喝酒唱歌,直至天明。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呼和勒阿哈见面。在大庆油田,我被分配到没有人烟的油井队工作,无法和阿哈联系。后来,阿哈的来信就渐渐断了。
六
阿哈已经远行了二十三年,他依然在搏克手的队列中,他依然在草原人的心中。我重返呼伦贝尔,看到了他的塑像已经矗立在旗政府前的广场上,阳光中,我端详着阿哈的塑像,默默地抚摸着挂在自己胸前的这块金牌,千言万语在心中翻腾。阿哈的塑像栩栩如生,又充满诗意。我看到,他正苍鹰一般跳跃着,他的一只手向天空高扬着,另一只手中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也穿着摔跤服,动作非常矫健,他一只小手在阿哈的大手里,另一只手做出了和阿哈一样的姿势,这画面意味着搏克运动后继有人,永续未来。或许是这座雕像提醒了我,1972—2016,四十四年过去,我已经白发苍苍,生活开始变成减法,该是把阿哈的金牌还给草原,献给未来的时候了。
草原那达慕和呼和勒杯八省区搏克大赛同时在陈巴尔虎草原举行,我提前来到了西乌珠尔,与呼和勒阿哈唯一的重孙子乃日勒见面。就在我仿佛从入场的搏克队里看到一个个阿哈的时候,乃日勒来到我的身边。我在全场观众的见证下,把阿哈的金牌交给了他,他郑重地接过金牌,高高举过头顶。太阳的光辉涂在阿哈的金牌上,引来了全场的欢呼声。旗民族博物馆的负责人走上前来,从乃日勒手里接过了阿哈的金牌。
如今阿哈的金牌已经被珍藏在博物馆的展柜里。我每一年的夏天,都会回来看看它。乃日勒从未见过自己的曾祖父,他认为他的曾祖父就应该是蔡爷爷的样子,他最愿意听我讲阿哈的故事。有的时候半夜里还发来视频对话,问我一些故事的细节。他如今依然在西格登草原放牧,他家五畜兴旺,草场茂盛,他家的马群里有一匹剽悍的枣红马,还有一匹快马叫草上飞。他也常常把我讲的故事,讲给草原上的孩子们听。
艾平,呼伦贝尔人。代表作有《呼伦贝尔之殇》《雪夜如期》《草原生灵笔记》《隐于辽阔的时光》《聆听草原》等散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全国游记征文大奖赛一等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语最佳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汪曾祺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奖项,曾获第七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