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史记》里有篇《魏其武安侯列传》，很有故事。它记载了西汉初年、权臣外戚间的倾轧争夺，情节曲折，人物生动，对话精彩。翻译成现代汉语，略作润色，就是绝好的电视剧脚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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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个情节，“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为何首鼠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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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侯发怒说，“长孺兄，我和你共同对付一个秃老头儿，你怎么左右摇摆地没个准主意？” 一句首鼠两端，“首鼠”二字，从此就这么锦瑟无端地绑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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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常用语可能偶然形成，“首鼠两端”这样的独特词语，必有其具体成因。然而逾千年来，能想到的解释，都不太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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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区区四个汉字，还能有什么没想到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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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为之做字面解读的努力，往往都是从鼠字下手，因为它最碍眼，让整句不通顺。却几乎忘记，老老实实呆在一旁看热闹的，还有个首字。而溯源这句成语的关键，其实在这个被忽视的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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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跳出“怎样解释首鼠之间的语义相关、这句话才通顺”的固定思维，该会注意到，首-鼠的读音，有些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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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们真正忽视了的，是两字之间可能语音相关，以及由此带来的可能线索。我在之前的几篇小文里讲到，有些成语的成因，并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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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史记》成书于2100年前。那个时期首鼠二字的读音，古汉语音韵研究提供了足够可信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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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的读音，两三千年没有根本性改变。而首的读音，却有过变迁。《晋书•乐志鼓吹曲》(648年)中，首是发shü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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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辽东，敌失据[jü]。威灵迈日域[yü]，公孙既授首[shü]。
(本文为清晰起见，一概以ü表[yu]音，以u表[wu]音，于汉语拼音略有变通。shü音，可快速连读“属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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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字典》为此句有补注；首，“又叶舂御切，音恕”。叶，意为“音同于”。舂声[sh-]御韵[-ü]，反切sh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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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早的《汉书•述高帝赞》中，有“神母告符，朱旗廼举[jü]。粤蹈秦郊，婴來稽首[shü]”句，“首”字亦为sh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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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前145年—前86年)和《汉书》作者班固(公元32-92)，是大致同时代人。由此基本可以锁定，《史记》中的本来读音，其实是首[shü]鼠[shu]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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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点，于解读“首鼠两端”该往哪个方向走，颇为关键。向左，首鼠二字，没有能说通的语义相关；向右，二者有非常紧密的语音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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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岔路口，向右拐，就不必再为之苦恼，能以什么合理方式，把老鼠优雅地放在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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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点：
回到西汉时期，这句成语的读音是，首[shü]鼠[shu]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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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首的读音，再往前回溯，古汉语音韵学给出的中古音是sü，这与本文中的注音，并无抵触。首的声母最终稳定在sh，必有一个从sü到shü的过渡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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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留意的是，首在日语中读作首[shu]，越南语是首[thu] (th近θ音)，韩语是首[swu]，三者有非常近的语音关系，却与首的汉语今音shou，差别明显，也与古音shü有所不同。越南语中，首[thu]与鼠[thu]同音，也指向越语“首”字的源音为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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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土幅员辽阔，日本居东，高丽偏北，百越在南，彼此遥距甚远。以日语的首[shu]音为代表，周边国家具有共同性的字音，只能是源自华夏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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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结起来，古时首字曾有shü/shu两音，经过很长过渡期，最终转化并稳定在shou，音变途径大致是，
. shou <- shü/shu <- s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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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字本身有shü、shu两音，而所讨论成语读做首[shü]鼠[shu]两端，这两件事，如能解出一个合理联系，或许就是该成语起因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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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点：
首的发音，古时是“shü、shu两端”；本文所谈词语，是“首[shü]鼠[shu]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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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从读音角度去解释首鼠，即使字面通顺了，仍有个合理性问题。同音近音的汉字多去了，单拿这两个字说事，得有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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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要提一下，古时shü/shu歧音混淆的普遍性，连专为辨定音韵的韵书，都有说不明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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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已有引述：首，“又叶舂御切，音恕”。“舂御”切shü音，可是恕字音shu，不矛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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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矛盾。《唐韻》里有：恕，“商豫切，音書”。商声[sh-]豫韵[-ü]，恕的古音也是sh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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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音書[shu]”呢，古音是什么？这就是反切捎带着以字注音的一件头痛事，会出现贪吃蛇般的情况。很多今音为shu的汉字，都有过shü-shu混淆互变。仅举其什一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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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字典》(1716年)时音shü，之后有音变的字例：
書：引廣韻，傷魚切。shü
抒：引廣韻，徐呂切；shü
纾：引廣韻，傷魚切。shü
《唐韵》(740年左右)后、《康熙》前有音变的字例：
赎：廣韻，神蜀切，shu；集韻，殊遇切，shü。shu变shü
属：廣韻，市玉切，shü；正韻，神六切，shu。shü变sh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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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音和语音，说来并非一回事。读音、读音，读书之音。韵书名为《正韵》，正的是读音，口语怎样说的语音，不归它管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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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音并不存在由此入彼的日期三八线——某世纪的零点钟声响过，“绿”字自即日起，由lu改为lü音。两音其实并存极久，绿lu的语音至今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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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音的变迁，只反映语音的此消彼长，不是此存彼亡。语音二渐占上风，取代语音一，成为某字读音的正音，对应的是两种语音的长期并存和混淆。比如古时许多汉字shü音和shu音的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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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歧音，就有辨音的必要，不然怎么一起诵读课文，朗朗读书声。“首鼠两端”便是辨音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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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点：今音为shu的汉字，古时大都有shü/shu歧音混淆，很难区分，且是普遍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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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古代，有许多汉字该说shü还是说shu，两个音太接近了，远比我们现在区分z/c/s还是zh/ch/sh，更难把握。有人犹豫不决，有人左右摇摆，有人含糊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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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不排除，入朝议事时，御史来了是北方银，小吏跟着说shu，长史来了是蓝方人，小吏跟着说shü。说哪个音，出于其他考虑，态度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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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对这种现象，厘声辨韵—这才是“首[shü]鼠[shu]两端”最初的用意。针对的是有普遍性和共同性的问题，不仅只是首鼠这两个字。因为首字本身就有shü/shu歧音，也捎带点明，首的正音是shü，不是shu，这也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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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句成语两千年多前的原意，到现在的沿袭用法，有用义、读音和年代的三重脱节，重构和解读，需费点口舌（对有耐心看到这里的朋友，谨表歉意)。而成语的本来意思，却很简单而又浅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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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shü]鼠[shu]两端，最初是一句厘声辨韵的音韵用语。说的是，发音非常接近的shü和shu，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音。例如首鼠二字，要区分开韵音的不同，别弄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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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已有词语，古人经常性地喜欢灵活运用，转义引申。古时运用这句音韵用语时，用义用的却是它所针对的、对是shü还是shu很犹豫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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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字面理解这句成语的最大困扰，是首鼠二字没有语义相关。这里给出的成语形成之初的本义，则会化解这一困扰。虽是意外所得，却在预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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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英语人名音译说起。人名汉译，有其潜在规则，就是避免用实字，和避开连到一起会望文生义的用字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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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语的组词能力太强，随便拿两个汉字，放到一起，都有可能读出个意思来。把Trump的译名，规范化为特朗普，就捎带避免了美国总统竟是个说普通话带口音的四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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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潜在规则，古时就有。古人说论音韵问题时，一直都遵从。古代音韵书里，用来反切字音的两个汉字，都很难望文生义。这并非偶然之举，而是刻意的用字选择。更早时期也一样，如果只为表音，比如异域国名，异族人名，会尽量避免可能连读成义的用字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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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鼠两端，是音韵用语。择字避免语义相关，本在预期之中。首属，首暑，首曙，首数，都会是有意避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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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语的求解论证，常遇到信息非常缺失、或不衔接的情况，也常会求诸互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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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说，即是一种互证。首鼠两端是音韵用语，这个结论，附带化解了“首鼠”无语义相关的困惑。而“首鼠”无语义相关能有合理解释，也增大了这一结论的可信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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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首鼠两端”是音韵用语的结论，为此成语，
一，给出了字面的通顺解读；
二，给出了沿袭用法与字面间的相关逻辑；
三，给出了首鼠为何语义不相关的合理说明。
很不当真地讲，古人或许也曾为“首鼠两端”纠结得头大，念shü还是念shu，越辨越糊涂。最后完全放弃，咱离它俩都远点，咱改念shou，彻底解决了读音时的首鼠问题。
【由汉字字音而来的成语其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