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下午大雨过后,傍晚即遭飞蚁来袭。成群飞蚁扑向灯管、显示器、手机屏幕等一切发光体,密密麻麻,除非家里全部熄灯,关上门窗也没有用。飞蚁大军绕着灯光一阵狂飞,术语谓之“婚飞”。
婚飞持续约两小时,晚十点左右,飞蚁纷纷坠地,翅膀脱落如透明纸屑,其虫体便是我们所说的白蚁。白蚁在地板上匆忙爬行,寻求交配伴侣而后雌雄追尾,有不少还落在你身上头发上跌跌撞撞。骇人场景不亚于恐怖电影,这还只是第一部。
雌雄追尾成功,飞蚁开始在你家里四处寻找筑巢地,“安家”之后开始交配产卵,培育出下一代长翅成虫,届时更是一场灾难大片。
好在飞蚁成功筑巢的几率极低。首先对于它们,大理石地板太滑太坚硬了;其次飞蚁落地之后,你会把它们连同一地翅翼统统清扫,当垃圾冲进下水道;再次周边捕食者甚多,包括昆虫和某些人类。
撰文 | 三书
朝生暮死,衣裳为谁施?
明 董其昌《山水册》(局部)
《诗经·曹风·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以人类的时间观来看,相比之下,飞蚁的一生要长很多,如果筑巢成功,从交配产卵到养育出下一代可以长达四到八年。蜉蝣,恰如其名,听上去就很不稳定,微弱而飘忽,成虫之后,即不饮不食,于落日时分飞舞交配,完成物种延续便坠地而死。
活着就为了繁殖,不断复制自己,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薪尽火传,每一代都是薪,传的什么火?这个问题更要问我们自己,作为人的一生,从孩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抚养下一代,然后死去,然后子又有孙,孙又有子,子子孙孙,重复同样的事,究竟有何意义?如果人生仅此而已,那么人类为其婚配发明再多浪漫词汇和仪式,其本质与别的动物也绝无二致。
蜉蝣朝生暮死,人的寿命可达几十年乃至上百年,似乎很可以沾沾自喜,然而,这依然是人类的视角,依然是人类自身对时间的感知,我们怎能知道蜉蝣如何感知“一生”,也许日落时分的飞舞在它们的体验中就是永恒。小年不及大年,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远非我们所能想象。当我们哀叹蜉蝣生命的微弱短暂时,宇宙更大更高级的生命也在哀叹我们,如果人类的存在只是这个身体,那么我们实在与蜉蝣无异。
所幸,人类并非只是这个身体,身体是动物性的,有它的意志,生老病死,皆既定程序,我们有反思能力,可以观照自己,可以和身体适度分离。比如《蜉蝣》这首诗,人类才有此觉知,蜉蝣对于自己,不会觉得悲哀,它们的生死都是本能行为,没有自觉意识。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思,其实就是自觉意识。
诗人在众人中如同先知,看到蜉蝣的羽翼,楚楚华丽,其生命却如此转瞬即逝,遂想到自己,想到人的一生,不也是短促如蜉蝣,美丽得毫无意义?“心之忧矣,於我归处?”不能不想到死,蜉蝣匆匆飞舞,匆匆死去,人生苦短,哪里将是我的归宿?
苏轼在《赤壁赋》中写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他说的是人生飘忽,人在天地间的渺小,《蜉蝣》一诗更包含深刻的对照。蜉蝣身体极弱小,却有一对大得不成比例的翅翼,纤薄而光泽,还拖着两条长长的尾须,飞舞交配时飘在空中,姿态曼妙,在死亡的巨大阴影下,这真叫人悲伤并震惊。
文征明书《赤壁赋》(局部)
《毛诗序》认为此诗是讽刺曹昭公的奢侈,曹国弱小,危在旦夕,国君如此,举国弥漫绝望情绪。这种说法于理亦合,但是泥于事相,终觉狭隘,不如回到诗的普世性,把诗从讽刺的立场释放出来,回到更根本的生命意识。尽管讽刺诗自有其意义,但我想诗的创作和流传,总该不是为了讽刺某个人,诗是为了慈悲和爱而存在。
魏晋诗人阮籍在《咏怀诗》之七十一写道:“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衣裳为谁施?俯仰自收拭。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淮南子》中说:“蜉蝣不过三日”,咏怀诗引此感慨生之短促,却还要修以采采衣服,这句用典正出自《诗经·蜉蝣》。
阮籍的态度是勉励还是哀伤,用今人流行的话说,是积极还是消极呢?取决于对末二句的解读。“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标点符号是后人加上去的,即使有叹号,是赞叹还是悲叹,我们也不能肯定,不如开放去读,由读者自领其意。
多子多孙,是不是就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