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安徒生研究者甚至认为,由于安徒生本人有可能是一个同性恋(或双性恋),他常常在童话故事的角色塑造上投射自己对性特征(sexuality)的感受,这通常反映在他对女性特征(female sexuality)的压制上。在《海的女儿》《红鞋子》和《冰雪女王》这三个故事中,我们都可以看到这一点。
小美人鱼通过牺牲女性特征来成为某种理想女性(人类),割去舌头象征着她对女性身份和性*的压抑。《红鞋子》则讲述了一个女性因为沉迷于自身*而被惩罚的故事:女主角卡伦在获得了一双精美无比的红舞鞋后不可自拔,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职责。由于红鞋子不知为何无法再脱下且让凯伦不可抑制地终日跳舞,她不得不让刽子手砍下自己的双腿。Jack Zipes在《汉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被误解的故事讲述者》(Hans Christian Andersen: The Misunderstood Storyteller)中指出,红鞋子象征着“安徒生试图压抑的罪恶、好奇心和*”。《冰雪女王》的女主角吉尔达则是安徒生的理想女性——在寻找青梅竹马的途中,她放弃了自己的鞋子(那也是一双红鞋子!),始终保持纯洁和甜美,并因此得到了命运的眷顾。
压制女性特征的问题在于,安徒生的女性角色永远无法成年。Meyers认为,这些故事是悲剧性的,“这些女孩无法进入成年状态,而是退回到死亡,或一直保持一个无性征的、天使般完美无缺的母亲形象。”小美人鱼化作了“天空的女儿”,通过不断积累善行换取不朽的灵魂;卡伦拒绝了衣着、豪华的排场和美丽,在牧师身边勤恳工作,“她的灵魂随着太阳的光线飞上天堂”;吉尔达则用爱感化了凯,这对青梅竹马在故事结尾被形容为拥有“孩童般的心”。这样的理想女性形象的问题是,现实中的女性无法一直保持纯真无邪,无法一直对性保持一无所知的状态。
当代读者的女权意识觉醒也促使一些作家开始尝试解构经典文本。2018年,英国作家Louise O'Neill出版了小说《表象破裂》(The Surface Breaks)。该书出版方Scholastic UK编辑主任Lauren Fortune表示,这部小说是对安徒生《海的女儿》中的女性主义做出的全新诠释:“童话通常在再现女性形象上表现得十分可疑。在安徒生的《海的女儿》中,女主角为了一位轻浮的王子放弃了自己的声音、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身体——这个不合理情节被英国最有才华的作家之一O'Neill放置到了女性主义的聚光灯下仔细审视。”
在接受《爱尔兰时报》的采访时,O'Neill解释了自己创作这部作品的动机:“我为原作的黑暗色彩惊讶不已,特别是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去看海女巫的提议时——她居然真诚地告诉小美人鱼,要吸引王子的注意,她的身体是比她的嗓音更有价值的筹码。”在她做出全新演绎的故事中,小美人鱼从一个天真无知的女孩逐渐成长为了一个有着女权意识的坚强女性,在种种人生抉择中,她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贬低女性价值、无视性别不公的社会中。
当我们用女权理论批评一切时,我们失去了什么?
在第一波女权主义运动发起的一个多世纪后,对女性存在意义及性别话语的反思已经是当下的一门显学。重新理解代代相传的童话、打破故事中固有的性别权力结构,更接近于一种时代精神(zeitgeist)和时代需求,这一点我们也可以从迪士尼公主系列电影的变迁中清楚地看到。
在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刊发的《从等待王子到寻找自我:迪士尼是如何治愈“公主病”的?》一文中,作者梁瑀可指出,自1937年动画长片《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以来,迪士尼已塑造了14位公主的形象,从早期白雪公主、睡美人爱洛和灰姑娘仙蒂那样“被动”“弱者”式的传统型公主开始,迪士尼亦根据现实生活中女性地位的提高和女性追求自我意识的增强,不断改造公主形象,让她们融入越来越多元的性格和抱负,呈现越来越强的“主动”“好强”及“冒险”气质。
到了2018年的动画长片《无敌破坏王2》,观众甚至欣喜地迎来了迪士尼对公主刻板印象的“官方吐槽”。当小女孩云妮洛普意外闯入公主们的派对时,她们连珠炮般抛出问题:“你也是公主?”“你有魔法长发吗?”“有魔法的双手吗?”“小动物会跟你说话吗?”“曾被人下毒吗?”“受过诅咒吗?”“被绑架或被奴役过吗?”“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你的难题,都是靠男人解决的?”在得到云妮洛普对最后一个问题的肯定回答后,公主们终于认可了她的身份,“她是公主没错。”
一些女性已不再愿意给自己的女儿讲述王子公主式的童话故事。英国演员凯拉·奈特莉就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像《灰姑娘》《小美人鱼》《白雪公主》之类的故事,她都不会给女儿看。虽然女儿每天都吵着要成为公主,但她会告诉女儿:“你不想成为公主,你要成为女王,因为女王才拥有权力。”
对于当下的中国妈妈来说,也有太多的理由对王子公主式童话保持警惕。虽然半个世纪前“女性能顶半边天”的信条深入人心,千千万万女性终于能够凭借自己的双手立足于社会,但随着市场经济改革、国家从私人领域逐渐退场,女性开始发现自己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处于越来越不利的地位。更糟糕的是,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以传统文化之名回流,结婚率和新生儿出生率的下降引起国家对社会稳定的担忧,但在鼓励女性“回归家庭”的同时却缺乏相应的福利政策支持,中国女性的生存与发展空间日益逼仄。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18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在149个调查国家中,中国排在103位,性别差距有所扩大。
在这样的环境中,有危机意识的中国妈妈无法心安理得地告诉女儿“成为公主,然后和王子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是情有可原的。独立、自强、不需要男人就能搞定一切的“大女主”才是值得宣扬的理想女性范本,懂得反抗父权、争取自由的女性才能振奋各个年龄层女性阵营的士气。所以,《海的女儿》被部分人认为是个矮化女性、跪舔男性,把女孩洗脑为“恋爱脑”的毁三观故事,不值得给孩子读;与之同理,不少人因此对电视剧《都挺好》的大团圆结局大失所望——强大到能解决一切难题的苏明玉还是选择了原谅父亲,辞职回到了因重男轻女曾给她带来无限伤害的家。
但值得我们自省和警惕的是,一味强调用女性主义视角批判文学文本,是否有过犹不及、反而落为“三观党”的危险?这之中最大的危险,在于树立某种“受害者”心态,让女性永远自恃弱者身份、永远被冒犯、永远感到愤怒。
如果说被动、无法选择是童话中经典公主的刻板印象,那小美人鱼也可以说并不符合这一形象。在安徒生的原作中,她自始至终一直在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做出了所有重要的决定:是她决定去追求王子;是她鼓起勇气去寻找海女巫,并在明知道要承担的代价后义无反顾接受条件;是她在知道救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了王子的情况下选择放弃。在故事的结尾,我们看到她也因为良知而获得了命运的奖赏——她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不朽的灵魂,而这一次她不再需要依靠男人的爱,依靠的只是自己的善行。从这个角度上看,她并不是一个受害者。
的确,她做出的很多决定都不太理性,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但我们真的能够以女权之名去指责她吗?女性主义强调女性选择的自由,但我们应该明确一点,这个自由不应仅局限于“好的选择”——如果我们真的相信女性主义的价值,那我们应该允许女性做出任何选择,这包括差劲的选择、有严重后果的选择、令人悔恨的选择。重要的是,她们做出这些选择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们想这么做,并愿意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追求浪漫爱情并不意味着背叛女权,女权主义者同时也是爱的主体,她/他和所有人一样可以选择追求的方式并体会爱情的苦乐悲喜。
河合隼雄在一项大学生研究中发现,在人们少儿时期的读书经历中,童话与寓言故事是“对自我人格形成产生重要影响的书籍”。尽管身为成年人的我们会对童话故事的“单纯”和“不现实”感到可笑和不满,但我们必须正视童话在孩子形成对世界的认知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在选择讲述怎样的故事、乃至选择怎样的阐释角度时,我们应该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希望向孩子呈现一个怎样的世界,希望他们对成长和未来抱有怎样的期待?我们是否真的希望他们摈弃一切不理性的、无用的情感,做一个只关注自我和自身利益的人,尽管这样可能会规避某些潜在的伤害和危险?
另外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当我们下意识地认为女孩不应该听《海的女儿》的时候,为何自动自觉地将男孩排斥在外?在强调性别关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方压倒东风”的同时,我们失去的,或许是对普世价值和人性光辉的感知。《海的女儿》传递的是一个关于如何高尚地爱的道理:爱不意味着占有,真正的爱是尊重对方也尊重自己,并始终做一个勇敢而善良的人,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卡尔维诺认为,在童话中,占据统治地位的是神奇色彩,这往往与道德说教形成对立。童话中的说教并不存在于故事内容中,而是要在讲故事和听故事的过程中去寻找。如果我们相信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将逐渐发展出自主思考的能力,那么我们就应该记住卡尔维诺的话:
“这些处在风口浪尖上的故事应当被珍视,它们既有自我意识,又不拒绝命运的安排,既具备现实的力量,又能在想象的世界中完全绽放。至于最优良的诗歌和道德教育,童话是无法给我们的。”
【参考资料】
《Literary Critique of Hans Christian Andersen’s “The Little Mermaid”》https://medium.com/@ozuna16n/literary-critique-of-hans-christian-andersens-the-little-mermaid-30ca1de52641
《Hans Christian Andersen and the Feminist Perspective》http://storytellermisunderstood.blogspot.com/2008/05/hans-christian-andersen-and-feminist.html
《O’Neill to Release “Dazzling” Feminist Retelling of The Little Mermaid》https://www.thebookseller.com/news/scholastic-publish-oneills-feminist-retelling-little-mermaid-598676
《Witches, Mermaids and Masturbation: Louise O’Neill on Her New Novel for Teenagers》https://www.irishtimes.com/culture/books/witches-mermaids-and-masturbation-louise-o-neill-on-her-new-novel-for-teenagers-1.3612695
《从等待王子到寻找自我:迪士尼是如何治愈“公主病”的?》https://www.jiemian.com/article/2883635.html
《安徒生童话》[丹麦]安徒生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6年8月
《童话心理学》[日]河合隼雄 著 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15年5月
《论童话》[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译林出版社 2018年5月
……………………
| ᐕ)⁾⁾ 更多精彩内容与互动分享,请关注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和界面文化新浪微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