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天峰大师
神鹰动容道:"香帅既然知道,不知是否赐知?"楚留香沉声道:"我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你也无法可施,只不过……他霍然长身而起道,"叁天後,你可在莆田城里的林家花园等我到时我自然会将*死南宫灵的凶手交给你。"楚留香人不离鞍,马不停蹄,直奔莆田。
又是黄昏。
楚留香寄托了马,竞垂着暮色,掠入少林寺。他只觉时候已甚是急促,已来不及等候通报了。
莆田少林寺虽不如嵩山少林之气派宏伟,但这沉浴在茫茫暮色中的古刹,亦自有一种神秘的美。
微风中,隐隐有钟声梵唱传出,本时的清香中,又隐隐有檀香的气息,充满了庄肃的沉寂,哪里闻得到丝毫*机。
秋风扫尽了石阶上的落叶,石阶尽头的大门是开的,从门外可以望见古木森森的的幽静庭院。
再过去便是那香烟缭绕庄严宏伟的大殿。
这里是人人都可以进去的地方,但也是人人都不敢轻易进去的,少林之名,威重天下,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不免要生出敬仰警惕之心,这里的门虽是开的,但可有谁敢妄越雷池一步。
楚留香也没有从大门走进去,他竞越墙而入─他心里只觉有种不样的警兆,只觉纵是片刻之差,也等不得了。
满天夕阳如血,一重重高大的屋脊,在夕阳下望去,就像是一座座山峰,被血梁红了的山峰。
天峰大师又是在哪座山峰下?楚留香燕子般飞掠的身形,不禁迟疑了下来。
他身形只不过停了停,突然一声佛号宣起。
"阿弥陀佛"这短短的一声佛号还未结束,屋脊四角的飞檐下,已同时闪出了四条人影。
这四人都是灰袍白视,四十多岁的年纪,四张庆严威重的脸上,各有一双精光闪闪的眸子。
此刻这四双发亮的眼睛全都刀一般瞪着楚留香。
楚留香暗中也不免吃了一惊"少林僧人,果然不可轻视。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大师们用过饭了麽?"这本是句最普通的问话,两人见面,无论是多中好友,抑或是点头之交,大多会这麽样问一名的。
但这句话在此时此刻问出来,四个少林憎人却都不禁愣了楞,左面年纪较长的人沉声道:"叁十年来,已从无江湖中人踏上少林寺的屋脊,施主今日既然破了例,想必绝非无故而来,但请特此来意见示。"楚留香一笑,道:"在下的来意纵然说了,大师们也不会相信。"那灰袍僧人厉声道:"施主若不肯将来意相告,就莫怪贫俗等要无礼了。"楚留香苦笑道:"在下生平最不愿和少林门下交手,大师介又何苦要逼我破例。"那灰袍僧人怒喝道:"施主若不愿动手,就随贫僧下去吧"喝声中,他长袖突然撰出,飘忽如流云,轻急如闪电,笔直向楚留香面目咽喉之间卷了过去。
出家人身旁不便携带兵刃,这一双长铀,通常就是他们的防身利器,世上只知"流云铁袖"乃是武当绝技,却不知少林门下的袖上功夫亦可柔,柔可卷夺对方掌中兵刃,刚能一关震断对方心脏。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少林门下别的都好,就是火气太大了些……
他嘴里说话,身形冲天而起说到最後几个字时,他身子已如飞鹤凌空,远在四丈之上。
灰袍僧人一击空,各据方位,他们算定楚留香身子总有落下来的时候只要落下来,便落入他们阵式之中。
谁知楚留香竟能不落下来。
他身子有如鱼在水中,一翻挺,竟又横掠出四丈开外,头下脚上,扑入了屋脊下的黑暗中。
只听他远远笑道:"在下并非撤野来的,等事情办完后,自当再来向大师们请罪。"少林僧人面上齐都变了颜色。
那年纪最长的获抱僧人沉声道:"玄法传警应变,玄通、玄妙随我来。"他一面说话,一面已向楚留香语声传来处扑过去,但见星月密天,徽风动树,哪里还瞧得见楚留香的影子。
楚留香知道此时若要求见天峰大师,这些少林和尚是万万不会带他去的,既然解释不清,他只有一走了之。
他身形掠入黑暗中,立刻又腾身飞起,别的地方不去,却又掠到方才那重屋脊的飞檐下。
只见叁个灰抱僧人就从这飞檐上掠过去,谁也没有想到他又返回来了,连瞧都没有往这边瞧一眼。
楚留香又等了中晌,就听得这宽阔的寺院四面,都敲起了一阵阵低沉的木鱼声,不时有矫捷的人彤,凌空飞起。
这少林寺平时看来,虽是平和安详,但迎敌肘应变之速,戒备之严,果然不槐为名重天下之武林禁地。
楚留香苦笑暗道:"我一心想快些见天峰大师,谁知此番只怕反而要欲速则不达了。"想到天峰大师的性命实在危在瞬息,他心里不禁更是着急,怎奈直到此刻为止,他还不知道天峰大师这时木鱼声停止,沉静的古刹,更寂无声响。
但楚留香自然知道越是静寂,越是可怕,这看来已沉静下来的寺院,其实到处都隐藏危机。
他已没有时候去静静思索,闭眼睛想了想,突然从黑暗中冲出去掠到最高的一重屋脊,紧高的一座飞檐上。
他衣袂飘飘,似将临空飞起,整个寺院都似已在他脚下,果然立刻就有人发现了他。
只见人影闪动,每重院落里,都有人向这边飞扑过来,唯有西面一间小小的院落却毫无动静。
楚留香不等人来,又急掠而下,长笑道:"少林藏经,名重天下,大师们可以借给我瞧瞧麽?"他笑声一顿,身形急转,选了株最是浓密的大树,躲了进去,只听四下纷纷低叱道:"此人果然是为藏经而来。""留意藏经阁。"
少林藏经阁之富,冠于天下,不借犯险侵入少林寺的人,的确大多是为藏经而来的,莆田虽是少林南支,阁中藏经亦足珍贵,少林僧人自然以为楚留香也是为盗经而来,又有谁想得到人是在声东击西,故怖疑阵。
只见人影纷纷东扑,楚留香立刻向西擦去。
这一次,他不再飞行屋脊,只是穿得在殿檐下,树影中,禅房里大多未燃灯火,枝叶间偶有蝉声。
无人的院落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寂寞之意,生活在这古刹中的僧人们那岁月又岂是容易渡过的。
楚留香身形不停,心里却是暗暗叹息,对於能忍受寂寞的人们,他心里总是十分崇敬。
只因他深知世上再也没有比寂寞更难忍受的事。
他穿一重静寂的院落,经过一栋栋黑暗的禅房,地上那被星光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块块从他脚下滑过去。
突听一声轻叱道:"施主留步。"
一道雄深而猛烈的拳风,巳扑面直击而来。
只见他身子被拳风震得纸一般直飞出云。对面那灰眉髯少林僧人一招得手,方觉有些意外,眼前一花,被他拳震飞的少年竟又飞了回来,笑嘻嘻站在他面前,不但身法倏忽,来去如电,而且这隔山打牛的少林神拳,竟丝毫未能伤得了他。
这修为功深的少林监寺大师竞也不觉被惊得征住,呆呆地瞪着楚留香,半晌说不出话来。
楚留香故意挨他这拳,正是要他暂时说不出话,免得惊动别人否则他身子究竟不是铁打的挨这一拳难道还会好受麽?只听那灰眉憎人终于缓缓道:"施主如此武功,老僧从来末见,不知可否告知名姓?"楚留香微笑道:"在下若说出名姓,大师只怕便要以为在下是为盗经而来的了。"灰眉僧人道:"施主若为盗经而来,便不会来这里。"楚留香一笑,道:"在下楚留香。"
灰眉僧人动容道:"莫非是盗帅楚留香?"
楚留香模了摸鼻子,笑道:"大师远避红尘,不想竞也知道在下这见不得人的绰号。"灰眉僧人阴森沉重面容,竟像是忽然变得愉快起来,冷锐的目光中也开始有了些笑意缓缓道:"老僧虽然久疏江湖挟踪,但却有个交游广阔的师侄,每当他来到此间总会为老僧述说些新奇有趣的故事,而楚香帅的豪情牡举,正是所有的事件中最有趣,最能动人心魄的。"楚留香道:"大师说的,莫非是无花?"
灰眉倡人徽笑道:"数百年来,少林门下交游广阔的弟子,也不过只有他一个人而已。"楚留香道:"他…"他此刻是否已在这里?"
灰眉僧人道:"施主此来,莫非是要找他?"
楚留香沉吟道:"在下此来,主要为的是想拜见天峰大师。"灰眉僧人道:"掌门师兄虽已久避外客,但楚施主这样的人,他想必还是乐于接见的只可措施主此刻来的甚是不巧。"楚留香急道:"莫非天蜂大师已……"灰眉僧人含笑道:"掌门师兄万念皆空,唯有茶之一瞬,始终末改,他此刻正在品茶,那是谁也打扰不得的。"楚留香松了气,展额笑道:"天峰大师若在独身品茶,在下也就不急了,只要能先见无花师兄,也是一样的。"灰眉僧人道:"施主此刻既然不着掌门师兄,便也见不着无花。"楚留香动容道;"为什麽?"
灰眉僧人微笑道:"少林门下,精于东瀛茶道的,也唯有无花一人,只要他来到此间,第一件事便是为掌门师兄汲水烹茶。"楚留香面色早巳大变,失声道:"无花此刻正在为天峰大师烹茶麽?"灰眉僧人额笑道:"楚施主想见他们,恐怕只好等到明晨了。"楚留香心里简直要急疯了,面上却沉佳气,道:"他们品茶之处,莫非便是後院?"灰眉憎人道:"正是。"
楚留香突然一指灰眉俗人身後,笑道:"但大师身後来的,岂非就是无花?"灰眉僧人道:"在哪里?"
他回过头,背後空空,那有什麽人影,等他回过头来,面前的楚留香,竟也忽然不见了。"灰眉憎人的头一转,楚留香身子就飞窜出去。
这一窜他用尽了所有的功力,而且早巳瞧准了落脚处,脚尖一点又掠出四丈,灰眉僧人还未加过头,他人已到了十丈开外,楚留香天下无双的轻功,存紧急时施展出来,那速度简直不可思义。
等到灰眉僧人回过头,楚留香身形已到了短墙後。
短墙後,小院里竹叶森森,草木幽绝,竹丛里叁间敞轩,竹帘深垂,从竹里瞧过去,可以隐约瞧见盘膝端坐在地上的两条人影。庭院寂寂,风吹木叶,竹帘上花影流动,两人看来仿佛已在天上。
右面的人,正是无花。
他面前摆一只水泥小火炉,一把紫铜壶一柄蒲扇还有一套精致小巧的茶具,此刻叁个酒杯般大小的茶盏里,已倒满了茶,一阵阵茶香自竹帘中传出,再加上花香、竹香,当真令人心神皆醉。
坐在无花对面的,是个须眉皆白的枯瘦僧人,此刻他正从无花手中接过杯茶,闭起眼睛,缓缓送到唇边。
楚留香大喝声,箭般窜了过去窜入了竹,大喝道:"这茶喝不得的"天峰大师却连嘴角的肌肉都没有丝毫索动,看来就好像纵然天崩在他面前,他面色也不会变一变。
他只是缓缓放下茶杯,缓缓张开眼睛,楚留香被他这双眼睛瞧了一眼,竟也不觉有些手足失措起来。
天峰大师淡溅道:"施主如此闯来,不觉太鲁莽了麽?"楚留香躬身道:"在下一时情急,望大师恕罪。"天峰大师凝注他半晌,缓缓道:"二十年来,能路闯人老僧神居中的,施主还是第一人,既能来此,自然不俗,先请坐下待茶如何?"这少林高僧,修为果然已炉火纯青,居然还能丝毫不动火气,心里不觉暗暗赞美。
无花也正刻微笑道:"不错,楚兄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喝杯茶。以涤俗尘。"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原来是楚施主,难怪轻功之高,天下已不作第二人想了。"楚留香道:"不敢"天峰大颤含笑道:"老僧虽然久绝世事,但能见到当世俊杰之风采,心里还是欢喜得很,寒寺无酒,楚施主何妨以茶作酒。"他又端丰收了茶杯,楚留香忍不佳又失声道:"这茶喝不得的。"天峰大师道:"此茶纵非仙种,亦属妙品,怎会喝不得?"楚留香瞧了瞧无花眼,忽然笑道:"在下受人所托,已为大师带来了绝妙新茶,而且在下自信对於烹茶一道,也颇不俗,大师难道不想先尝一尝麽?"天峰大师展颜道:"既是如此,老僧就叨扰了。"这修为功深的高俗对别的事虽都无动于中,但听到有高手烹茶竟也不禁为之喜动颜色。
无花心里纵然惊怒,神色间也丝毫未表露出来竟也微笑道:"不想楚兄竟也有此雅兴,妙极妙极。"他立刻站起来,将烹茶的座位让给了楚留香,却将自己方已烹好的茶,全都倒入院子里。"楚留香又瞧了他一眼,笑道:"如此珍贵的水,倒了不可惜麽?"他不说茶而说"水",只口末说出"天一神水"四个字而已,无花竞还是神锴不动,微笑道:"此水乃初雪所溶,虽也珍贵,寺中窖存却有不少,楚兄若有此嗜,,不妨带一坛回去。"楚留香暗中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坐下来,引火烹茶。
天峰大师忽又淡谈一笑,道:"此刻水未沸,楚施主正好将来意说出,面对名茶,正是老僧心情最好时,楚施主若有事想询,也在此时间出为佳。"楚留香忽然发现这高僧平淡的笑容中,实在蕴藏无比的智慧,那双平静的目光,更能明察秋毫。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晚辈此来只是想求大师说个故事。"天峰大师微微皱眉道:"故事?"
楚留香道:"十余年前,有位扶桑武士天枫十四郎渡海东来,曾与两位中士高手较量过武功,其中位是丐帮任老帮主,还有─位,不知是否大师?"天峰大师默然良久,方自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二十中前的往事,老憎都已几乎忘怀了,不想施主今日竟又重提此事……不错,施主说的,正是老伯。"楚留香眼睛一亮,道:"天枫十四郎东渡求战,却无求胜之心,反似抱有必死之念,若是晚辈猜的不错,他莫非有什么伤心事?"天蜂大师又默然良久,缓缓道:"你猜的不错,他的确有些伤心的事。"楚留香道:"大师若肯示知,晚辈感激不尽。"天峰大师目光闪动,凝注了楚留香许久,叹道:"往事如云烟,老僧中已不愿提起,但施主你不远千里而来,为的只是要问此事,其中关系,必定极大。"楚留香俯首道;"大师明察秋毫,晚辈也不敢隐瞒,此事关系的确极大,但晚辈却可保证晚辈相询此事,绝无丝毫私心恶意。"天峰大师淡谈笑,道:"施立若有私心恐意,又岂能从而在此地。"楚留香心头一凛,恭声道:"天枫十四郎坚韧卓绝,嗜武成痴,却不幸又是个多情种子,二十多年前,华山与黄山世家两大剑派发生惨斗,血战连绵多年,黄山世家终致惨败,到後来战到只剩下李琦一人。"楚留香忍不住问道:"此事与天枫十四朗又有何关系?"天峰大师道:"李琦姑娘为了避祸,便搭乘了海上商船,东渡挟桑,那时她已受了内伤,再加上海路艰难。到了扶桑岛上,已是不良于行。"楚留香道:"难道这位李妨娘竟遇了天枫十四郎不成?"天峰大师叹道:"正是如此,天枫十四郎暗对这李姑娘一见钟情,几日不眠不休,治愈了李姑娘的伤势,李始娘也难免被他真诚所动,就在始伤势痊愈的第四天,就和天枫十四郎结成了夫妇。"楚留香微笑道:"良缘天定,结于海外,倒当真是段佳话。"天峰大师留然道:"只可惜他们幸福的日子并不长,李姑娘为天枫十四朗生了两个孩子质,竟又忽然不告而别,只留下封书信。"
第二十六章 法律庄严
楚留香失声道:"她难道又重到中土来了麽?"天峰大师叹道:"此事虽不能确定,但想来必是如此,只因就在这位李姑娘离开天枫十四郎没有多久,华山七剑留下的四人,忽然全部惨死江湖纷纷传盲都说是黄山世家中仅存的李琦,回来为父兄复仇的。"楚留香沉醉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姑娘在扶桑岛上,必定学会了一种惊人的武功,也许正是天枫十四郎传给他的。"天峰大师道:"这点你并未猜对,天枫十四郎并未传授她武功,她必定是另有奇遇而对於此事,她始终都是瞒过天枫十四郎的。"楚留香叹道:"不错,这位李姑娘的遇合,必定甚是离奇,否则她在短短几年中,武功也绝不可能如此精进,竟一举*死华山四剑……,但她大仇得报之后,难道就没有回到东瀛去瞧瞧她的两个孩子麽?"天峰大师道:"没有,那时她幼子尚在襁褓中,天枫十四朗悲痛之下,就带这两个孩子,来到中土。"楚留香道:"难道那时江湖中竟没有这位李姑娘的消息?"天峰大师道:"奇怪的就在这里,这位李始娘做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後,竞突然消声匿迹,就好像突然在这世界上消失了似的,天枫十四郎劳苦寻找她一年後,才终于绝望……这时他才来到这里。楚留香道:"原来他并非一到中土,就向大师求战的。"天峰大师长叹道:"他苦苦向我挑战,我执意不允,到后来他竟放火去烧藏经阁,我被逼不过,才答应和他比对三掌,谁知……谁知我击出三掌时,他竟不避不闪,我收势不及,竟令他受了重伤。"楚留香惨然道:"晚辈猜的果然不错,这时他已心灰意冷,无意再活下去,想将两个儿子交托给适当的人,所以竟不惜故意伤在大师的掌下。"天峰大师凄然道:"我伤他之後,立刻将他扶到这禅房中,谁知他竞又乘我去取药时不辞而别只留下封遗书,道出了这段伤心事又求收留他的长子,我赶到他信中所说的寺主要将他遗孤带给他时,竟在那里遇着任老帮主,我这才知道,他竟已死在任老帮主的手里。"这一段既哀艳又悲壮的故事,自一个沉静如佛的高僧中说出来,更充满了一种窒息的沉痛与神秘。
无花始终静静地坐在那里,面上绝没有丝毫表情,天峰大师和楚留香也始终没有去望他一眼。
他看来就像是个完完全全置身在事外的人,天峰大师所叙说的故事,就像是和他完全没有丝毫关系。
禅房里静寂了片刻,接就响起水沸的声音。
楚留香谨慎而缓馒地开始冲茶。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十分正确而小心,他正是想借这缓馒的动作,来澄情自己纷乱的思想。
然後,他双手捧起一盏香茶,恭敬地送到天蜂大师面前,沉声道:"多谢大师。"天峰大师双手接过茶盏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都已知道了麽?"楚留香道:是。"
天峰大师淡淡一笑,道:"很好,老僧所能说出的,也只有这麽多,他竞没有问楚留香为何要知道这故事,只是开始品嗜茶的香气,在这一瞬间,他严肃沉重的面容,像是突然松劲了下来,但目中的悲哀之意却更浓厚,於是他又缓缓阖起眼帘,喃喃道:"这杯茶,的确比方那杯茶好喝得多。"楚留香凝注了他许久,实在猜不透这睿智的老僧究竟已知道了多少,他忍不住脱口问道"大师难道没有什麽话要问在下的麽?"天峰大师默然半晌,淡淡道:"任老帮主是否已故去了?"他并没有张开眼来,这句话像是随口而问出来的。
楚留香却长长吐出口气道:"是。"
他再次奉上一盏茶,道:"大师所要知道的,现在只怕也全都知道天峰大师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楚留香喟然站起,道:"不知大师能不能让晚辈和无花师兄说几句话?"天峰大师缓缓道:"该说的话,总是要说的,你们去吧"无花这时才站起身来,他神情看来仍是那麽悠闲而潇洒,尊敬地向天峰大师行过礼,悄然退了出去。
他没说话。
等他身子已将退出帘外,天峰大师忽然张开眼睛瞧了他一眼,这一眼中的含意似乎很复杂。
但他也没有说话。
夜已很深。
後山的道路很窄,朦胧的星光,映着道旁的木叶,整个大地却似乎已浸浴在一种神秘而凄凉的雾里。
楚留香和无花并肩走在这条崎岖的窄路上,直到此为止,他们也始终保持沉默,沉默得就如同黑夜中的山岳一样。
无花终于微微一笑,道:"你虽然没有当面揭穿我,但我却不感激你,那只不过是因为你怕天峰大师伤心而已,是麽?"楚留香苦笑道:你认为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原因?譬如说,你我的友情……无花悠悠道"你我的友情,到现在所剩下的已不如眼睛里的沙粒多了。"楚留香长叹道:"不错,眼睛里有了沙粒就会流泪的。"无花道:"你现在不妨告诉我,你究竟已知道了多少?"楚留香缓缓道;"我已知道了许多事,却也还有许多不知道。"无花微笑道:"你知道些什麽?不知道的又是什麽?"楚留香道:"我已知道你便是天枫十四郎的长子,南官灵的兄长。但你又怎会知道南宫灵也是你的亲兄弟,天峰大师自然绝不会告诉你。"无花道:"这原因你本可猜得出的,先父去世时我已七岁,七岁的孩子,有的虽不懂事,但也有的已能懂得许多,而且永远不会忘记。楚留香叹道:"你懂得也许太多了。"无花微笑道:"你自然也知道,天一神水是我盗出来的。"楚留香苦笑道:"不错神水宫虽然禁止男人出入,但一个文雅风趣的出家人自然是例外,在一般人眼中,都未将出了家的和尚再看成男人,其实这其中却是难免有其弊病,只可惜这位多情的姑娘竞为你而死……"无花笑道;"一个从未接触过男人的女孩子,总是经不得引诱的,她自觉死得很甘,你又何苦为她可惜。"楚留香凝注他,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无论多卑鄙,多可恶的话,你竞都能用最温柔,最文雅的语调说出来。"无花神色不变,又笑道:"你自也知道我费了那麽多心血,盗取天神水是为的什麽?"楚留香道:"只因任老帮主和天峰大师都不是你轻易能*死的,何况你还要他们死得不留痕迹,令人不致疑心。"无花道:"你说得正确已极。楚留香道:"在那石梁上,扮作天枫十四郎的,自然是你,*死天强星宋刚,以忍术遁入大明湖的,自然也是你。"无花道:"不错"楚留香叹道:"那日我在大明湖中见到你时,本已该疑心你了只可惜那时我纵然怀疑世上每一个人,也不会怀疑到连琴声都不愿沾*气的无花身上。"无花微笑道:"你不必难过,每个人都难免有糊涂的时候。"楚留香苦笑道:"乌衣庵中,素心大师那痴呆的徒弟,临死前本已揭穿了你的秘密,只可借她只说了个无字就死,更可惜我始终认为她要说是梧桐的梧,竞末想到她要说的本是无花的无。"无花道;"我实也未想到她临死前神智居然又清楚起来,否则我*死素心大师的时候,就连她一齐*死了。"楚留香道:"但你为何要*死素心大师?"
无花道:"只要是和这件事有点关系的人,我就不能让他们活说话,你知道我做事向很谨慎,从来不愿意冒险。"楚留香道:"所以你也想*我?"
无花叹了口气,道:"我实不愿意你牵连到这件事里,我早就对南宫灵说过,世上若只有一个人能揭穿我们的秘密,这人必定就是楚留香。"楚留香叹道:"在大明湖上,在乌衣庵里,在那石梁上,你已动过许多次,你要*我,我并不奇怪,但你为什麽又*蓉儿?"无花道:"我早就想到你必定要派她到神水宫去打所消息,所以我立刻想到你在大明湖畔约会的人必定是她,你总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个笨人。"楚留香叹道:"一个人太聪明了,也并不是件好事。"无花微笑道:"你自已难道很笨麽?"
焚留香苦笑道:"我现在已知道,我实在没有自已所想象中那麽聪明,否则我早就该想到,到了必要时,你必定会将南宫灵*死灭口的。"无花叹道:"我又何尝有自己所想象的那麽聪明,我以为只有南宫灵一死,你的线索就全断了,再也不会牵连到我身上,否则我又怎忍*他?"楚留香道:"这其中最大的关键,就因为他说出你们乃是兄弟,若不是这点线索,我也不会找到这里来的。"无花沉默了许久,山腰的雾更浓了,山风中已带来冬天的信讯,他身上只觉有些寒意。
楚留香叹道:"我始终不能了解的是,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要报仇还是为了要争夺权力?这究竟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令尊未死前巳留了遗言要你这样做的"无花眉梢扬了扬,道:"你怎会想到先父有遗言留给我?"楚留香道:"你既来到中原,你的忍术与剑法,自然是自令尊学到的,但他死时,你还小,绝对学不会如此高深的功夫,这自然就是他将武功秘笈留给了你,你秘密收藏了起来,连天峰大师都不知遗。"无花道:"嗯"楚留香道:"所以我立刻想到,他不惜牺牲生命,也要你们投入少林和丐帮的门下,说不定要你们长大後,先接天下第一大派和第一大帮的门户,再进一步而君临天下,这也许正是他自已一心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所以才要你们代他来完成,否则他又怎会甘心情愿地死去:"无花又沉默了许久,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我为什麽一直喜欢你?就因为你有头脑我常说只要认识你的,无论为友为故,那是人生大快事。"楚留香道:"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无花微笑道:"你猜的也许对,也许措了,以後你自己自然会知道的"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楚留香,道:"无论如何,现在你已揭穿了这个秘密,你想要怎麽样呢"楚留香凝注他,良久良久,长叹道:"你知道我从不愿*人,更不愿*你"无花笑道:"但你也该知道,现在你不*数,我却要*你的"楚留香苦笑道:不错,你只要*我,便可通遥法外,只因世上能完全知道这秘密的只有我一个。"无花缓缓道:"你是在等我出手?"楚留香黯然道:"我虽不愿如此,但这怕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两人不再说话。
他们知道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山风更猛烈,得他们的衣衫头发俱都飞起,他们的神情虽仍然安静而从容,但彼此间已充满*机。
突然一声霹雳击下,山雨欲来,大地更见萧瑟。
无花的双拳已在这声霹雳中,直击出去这正是名震天下少林神拳,他第一着用的乃是本门拳法,隐浑拳势,再衬上霹雳之威,当真有惊天动地之力,苦非亲眼所见,怕谁也难以相信这文雅温柔的无花,竞也能发得出如此刚猛的招式。
楚留香身形一转,左掌斜斩无花脏门,他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与无花那拳的声威简直无法相比。
但这平平无奇的掌,却偏偏能特无花拳势化解开了。
无花身法展动,一块霹雳还未停歇,他已击出四拳,降龙伏虎,无一拳不是少林神拳的精华。
楚留香却又一一化开,而且连消带打,犹有反击之力。
无花十八拳击出,竟然毫未能抢得先机,右拳突然一缩,等到击出时,只听"噬"的一声,竟已变拳为指。
这一指弹出,却是内家的"弹指神通",一缕锐风,急划楚留香右胛下的"期门"、"将台"诸穴。
楚留香不必被他这─指点中,只要被指风扫及半边身子也将动弹不得,只怕立刻要毙于无花左掌之尸。
但楚留香身子一斜─只不过轻轻斜了斜,强锐的指风,便堪堪只能扫他衣服过去。
他左掌已跟着无花胁下。无花的功势,立刻就只好变为守势,右手缩回,左手拍出时,已变为掌,掌缘立切楚留香"曲池"。
楚留香横跨一步,左肘撞出。
无花只得撤招变招,刹那间但见掌影飘飞,如狂风中漫天飞舞,正是少林寺的绝技"风萍掌"。
顾名思议,这掌力已非以力见长,而是以巧取胜,掌势诡异飘忽,竟是虚多于实。
但只要他一着招击出,立刻就被楚留香招式封死。
他一刻之间,便巳换了"少林神拳","弹指种通","风萍掌"叁种功夫,这叁种功夫或则猛,或尖锐或诡变走的路子绝不相同,但却正都是当今武林中最负盛名,最具威力的武功。
而楚留香所用的招式却是江湖中最普通,最平凡的,江湖中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人能施展这种招式。
但明明是同样的招式,到了楚留香的手里却不同了。
这些动作单独看来也许平淡无奇,但到了两人交手时,每一个动作都发辉了它不可思议的威力。
无花有时简直想不通自己如此的奇技招式,怎会被楚留香这种平凡的动作化解的?不但化解,还能反击又是一声霹雳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狂风、暴雨,大地呼啸,深山里黑暗得如同坟墓。
他们根本已瞧不见对方的身影,只凭掌声来闪避对方的招式,但风雨呼啸,到後来他们连对方的掌风都听不见了。
霹雳击下,电光一闪,楚留香身形电光中一闪,无花身形却凌空飞起数千点寒星,如暴雨般射了出去。
在如此黑暗中,要想闪避暗器,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无花身形落下时,嘴角不禁现出一丝微笑。
惊天动地的霹雳声中,楚留香似是发出一声惊呼。
接又是电光一闪。
无花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大呼道:"楚留香楚留香你在那里?"只听一人就在他身历缓缓道"我在这里。"但他并没有回身他只静静地呆了半晌,然後垂下头,缓缓道:"很好我今日总算证实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他语声说得那麽平淡,就像刚证实的只不过是场输赢不大的赌博而已,任何人也听不出他已将生命投注在这场赌博中。
楚留香叹了门气,道:"你虽已输了,但无论如何,你的确输得很有风度。"无花发出一专长短促的笑,道:"我若胜了,会更有风度的,只可惜这件事己永远没有机会证实了是麽?"楚留香黯然道:"不错,你的确永远没有胜的机会。"无花悠然道:"作为一个胜利者,你的风度的确也不错,这怕是因为你已习惯了胜利者,你像永远不会失败的。"楚留香沉声道:"一个人若站在对方的这一边,就水远不会失败的。"无花忽然狂笑起来,道:"我错了麽?……我若成功,又有谁敢说我做错了……"震耳的霹雳,打断了他疯狂的笑声。
楚留香沉默了半胸,缓缓道:"你为何不逃?"无花的狂笑已变为喘息道:"逃?我是个会逃走的人麽?"…一个人若想要享受成功,你得先学会如何去接受失败……他忽又狂笑起来,道:"无论多麽大的胜利,都不会令我喜欢得冲晕了头的,无论多麽大的失败,也不能令我像只野狗般夹尾巴逃走!"楚留香叹了口气,黯然道:"你的确并没有令我失望。"无花道:"你现在想要我的怎样?"
楚留香缓缓道""我只能揭穿你的秘密并不能制裁你,因为我既不是法律,也不是神,因为我并没有制裁你的权力。"
第二十七章 自裁以谢
无花微笑道:"无论如何,你这种观念的确是令人佩服的。自古以来,江湖中只怕谁也没有这样想过。"楚留香缓缓道:"等到许多年以後,这样想的人,自然会一天天多起来,以后人们自然会知道,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世上没有一个人有权力夺去别人的生命"无花叹道:"这是以後的事了,现在你……"楚留香道:"现在,我要将你交给能制裁你的人手上。"无花大呼道:"你要将我交给别人?"
楚留香道:"不错。"
无花狂奖道:"你既不能制裁我,天下还有谁能制裁我?"楚留香道:"他们这些人虽然末见如何高尚,但他们所代表的法律和规矩却是无论什麽人都须尊敬的。"无花冷笑道:"你难道一向很尊重规矩?"
楚留香道:"我们蔑视的,只是少数人立下的规矩,这种规矩自然不值得尊敬,但道德和正义,无论任何人也不该轻视。"无花叹了口气道:"楚留香你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但你无论如何,也休想将我交到那种人手上。"楚留香叹道:"为什麽?你本是个很高贵的人,那些人随手并不敢沾着你的衣衫,但又谁叫你犯了如此卑下的罪,王子犯法,与民罪,这唏话你难道不懂?"无花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微笑喃喃道:"楚留香,无论如何你也休想要那种人沾着我的一根手指。"说着说着,他的身子竟已缓缓倒了下去。
霹雳闪电,声震天地。
楚留香赶紧扶他,在电光一闪中,瞧见了他的脸,这张温文俊美的脸,此刻已变得铁青而可怕。
楚留香大骇道:"无花你……你为何这样笨,死!难道就不是逃避麽?"无花张开眼来,勉强一笑,道:"我这并不是逃,我并不是不敢去面对他们,我只不过是不屑在那种卑践的人面前低头而已。"他目中突然又现出辉煌的光彩,道:"无论我做错了什麽事我总是个高贵的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高贵得多,楚留香,这点你承认麽?"他眼睛渐渐阖起。
他已永远听不到楚留香回答了,电光闪过,他面容又恢复了安详与平静,甚至嘴角都还带一丝微笑。
林家花园里,花木葱笼。
名捕神鹰正和一个面容凝重的丐帮长老,焦急地等侯在树下。
那丐帮长老不停地问道:"你想他真的会来麽?"神鹰微笑道:无论楚留香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既说要来,就一定会来的,无论什麽人,什麽事,都休想挡得住他。"只听树上人缓缓道:"不错,无论神无鹰无这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但他对楚留香的看法,倒是不错的……"话声中,楚留香已飘飘落下。
他微笑首持着:"但神鹰是不是听到我在树上,才故意说这些话的?"神鹰大笑道:"楚香帅一诺千金是小老作早巳知道了。"丐帮长老忍不住道:"那凶手?不知楚香帅己带回来了麽?"楚留香脸色立刻黯淡下来,叹道:"他已死了"神鹰失声道:"死了?"楚留香道;"不错。"
神鹰道:"他……他是如何死的?"
楚留香叹道:"他既已死了,无论是怎样死的,岂非都是一样麽?"神鹰道:"但───"楚留香厉声道:"我说他死了,你难道还不信?"神鹰陪笑道:"楚香帅的话,小老作怎敢不信?但他……他究竟是谁呢?"楚留香默然半晌,缓缓道:"他虽然狠毒,仍却并不卑鄙,他虽是个凶手,但却仍不换为君子,现在,他既巳死了,你们何苦再问他名姓,人死就没有名字了。"那丐帮长老忽然道:"但他的尸身在哪里?他就算死了,本帮弟子也要将他的尸身……
楚留香暴怒起来喝道:"你要将他的尸身怎样?你竞想法对付一个死人,这想法岂非比那凶手还要卑鄙得多"他无论遇着什麽事,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那丐帮长老从未见过他的怒容不禁骇呆了。
楚留香大声道:"我告诉你们他已死了,他的死,已洗清了他生前的罪,你们若不信,你们若还不满意只管自己去想法子吧!但你们勇敢来打扰我,休怪我不客气"活未说完,人已走远,只留下神鹰和丐帮长老还同怔在那里。
楚留香自己也不知道怎会突然变得如此暴躁,也许是因为他对无花的死,觉得太伤心,太难受。
也许是因为他太疲倦了。
无论如何,经过这麽件事後,他想回到他舒服的船上去,扬起帆,永远离开这些可厌的人群。
他想在那美丽的海洋怀抱里,那温柔的海风中,那黄金色的阳光下,完全放松自己,安安详详地休息一段日子,喝几杯冰冷的葡萄酒,吃几样宋甜儿做的好菜,躺在苏蓉蓉的身旁,听李红袖说一些结局美满的故事。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但他忽然发现,老天竞像永远都不许他休息的。
他还未回到船上,─件他平生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变故已在等他了,他做梦也末想到达种事竟会发生在他身上!——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