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脑袋胀痛,我揉揉太阳穴,嘤咛一声睁开眼,只见旁边站着几个身穿短褐的男人,为首之人脸色铁青:“好个窃酒贼,喝光了我十来坛女儿红!”
原来方才是他们将我从酒坛堆里扔出来的。
一个伙计顿足道:“掌柜的,这些酒是知府大人订的,晌午便要送到官邸,被这小子坏了事,不如将他交上去,也省得知府大人怪罪。”
我一看不好,急忙爬起身扭头就跑,一跃上地面,阳光兜头洒落满身,晃眼刺目,稍一停顿,那些人就追了上来。我翻过墙朝外跑,穿过石桥往街道拔足狂奔,但因宿醉身子绵软迟钝,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眼见那些人持棍涌过来,我绝望地闭上眼,绕过街角,却撞上一堵温热的身躯。
耳畔有人舒声轻叹:“我找你一夜了。”
谢景云俯身扶起我,踏前一步拱手道:“诸位恕罪,在下的朋友单纯不谙世事,若是惹下什么祸端,我替她赔礼道歉。还请见谅。”
对方面色和缓许多,将我偷溜到他们酒窖的事说了一通,我迷迷糊糊地躲在谢景云身后,被周围凡人的议论羞得满脸通红。酒楼掌柜为难道:“其实银子倒是其次,不过这批女儿红乃知府大人嫁女所用,今日晌午正当送酒入府,如今出了差池……”
谢景云思忖片刻,安抚地摸摸我的头,过去同人协商几句,解下腰间一块螭纹瑜玉佩递过去,为首之人接过玉佩,瞪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我垂头丧气地跟着谢景云往回走,拐过街角,他突然停下来,回身握住我的手,“还好你没事。迷谷,往后别再乱跑了,我很担心。”
少年衣衫发丝略乱,眼下乌青,面容显出焦急的神色,我不由垂下头,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泪意涌上眼眶,我点着右脚尖咬紧牙,自前些天噩梦频频,今日又差点被凡人逮住送官,脑子里一根弦异常绷紧,日夜难安,恨不能逃离,不知为何却偏偏明白逃不了,悲哀又无奈。
“别怕。”谢景云展臂抱住我,下颌抵着我的头顶,语调温柔好似同昨夜那人的声音重叠,“不要哭,我的迷谷哭了就不好看了。”
我瞪大眼剧烈地挣扎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他衣襟,意识慢慢涣散,恍惚又陷入了那令人不安的梦境,慢慢瘫软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醒来时,鼻尖淡雅熏香萦绕,我缓缓睁眼,头顶床帐精美秀致,身下绸被细密柔滑,是个全然陌生的房间。正巧谢景云推门而入,见我起身披衣下床,喜道:“你醒了。”
“你豪饮数坛女儿红,我原以为你酒量如海,未料后劲勃发,竟醉了个五天五夜。”他摇头失笑,递来一碗醒酒汤,示意我喝下,“你不是喜欢瞧热闹吗?今日此地知府嫁女宴客,想去看看么?”
我眼睛一亮,连忙穿好衣裳,随谢景云走出屋子。眼前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草怡人,我跨过门槛的脚步一顿,“这是哪里?”
“知府府邸。”谢景云似乎笑了一下,转身牵住我的手,解释道:“我同知府大人有些交情。那日我给了酒楼之人玉佩去交差,他便寻踪而来,邀请我们入府暂住。”
到了前堂,入目皆是一片喜庆的红,喜娘挽着新娘的手迈步出门,大门口停着一辆花轿,新郎跨在马背上,其身后流霞绮丽如烟,夕阳散发出炫目的光。我一阵眩晕,浑身发抖,恍如置身冰窖。
谢景云轻推我的肩:“迷谷,你怎么了?”我捏紧指尖,勉力笑着摇了摇头。
05
两个月后,我们离开小镇,一路北行。途经粉墙黛瓦、烟雨空蒙的钱塘,我顿时走不动路了,兴高采烈地满大街转悠,看杂耍、游庙会、逛朝市,玩得不亦乐乎。
钱塘绮丽豪奢,是个媲美仙境的温柔乡,待了半年左右,我们收拾行囊离开了钱塘——因为我开始整晚整晚做噩梦,半夜凄厉地哭嚎着醒来,连日精神萎靡,无精打采。
谢景云请来诸多郎中皆不管用,便同我商量,兴许离开钱塘,换个地方能好些。
于是我们重新上了路,辗转多个州城,不知为何,途中总能碰上山体塌方、行船漏水、路遇劫匪等诸如此类的变故,往往猝不及防。谢景云担忧不已,我却甚觉好玩,一面运气捏诀牵着他左右闪躲,一面又乐得哈哈大笑。
日子一久,厄运渐少,我重新恢复精气神,跟随谢景云游山玩水,慢慢懂得了人世间的尘俗规则。我刻意将梦境一事忘在脑后,望着他温柔的眉目,想以后若是能一直这样快活该多好。
直到我们进入吴都伊洛,谢景云的故里。
伊洛城墙巍峨耸立,城中碧瓦飞甍,铜驼巷陌,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我同谢景云住在一方寻常院落里,小院风景独好,庭前栽花,墙后流淌一条碧波粼粼的洛水,登楼凭栏可眺见对岸锦绣繁华。可我没告诉谢景云,我不喜欢这里。
我又开始做梦。梦里不再是血腥和欺骗,那人轻袍缓带,牵着我走在伊洛人潮如织的街道上,我如坠云端,满心欢喜,连脚步都带着几分飘飘然。
醒来时夜色未央,我赤足推门,月光流水般倾泻,跳跃在脚趾间洒下斑驳的影,我走下台阶,蹲下身拨弄庭中的幽蓝色花朵。身子一暖,肩头披上余温未散的外衫,我偏头仰望,撞进一对荟萃风花雪月的眸,眼角带笑,像极了那人,我一时魔怔住,慌乱地攀住他的衣襟,“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总也找不到你……”
我哭了一会,忽然清醒过来,张口欲解释却觉得无从说起,只好作罢。
谢景云垂目望着那簇花丛,像月下一座颓败苍凉的雕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仰面呢喃道:“今夜非望日,这月却满如水镜,不似寻常呢。”他似乎一颤,慢慢抬起头来,嗓音有些沙哑,“迷谷,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迷愣片刻,我定定地看着他,强笑着反问:“何出此言?”
他沉默下来,率先移开目光,取出两条绸帕包住我赤裸的脚,“夜里风大,莫着凉了。”指腹温软的触感从脚踝游移至足趾,我咬着唇,望一眼头顶圆月,寒意从心底一直蔓延。
一切反常源于脚边少年,这一点我何尝不知,可我等着有一天他能亲口告诉我,告诉我他从没骗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