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山中迷雾经久不散,谢景云无事可做,闭目靠坐在樟树底下,拈叶作笛也能平心静气吹奏一整天。
叶笛声悠扬婉转低回缭绕,我枕着双手仰躺在繁枝簇叶的柔软树巅小憩。朦胧中,天地变了个样。
入目是宽阔繁华的市井,耳闻鼎沸人声、车马喧阗,我茫然地站在道旁,人群吵吵嚷嚷擦着我的肩朝一个方向涌去,我被他们撞得踉跄前行,被推到街道中央站定。前方锣鼓喧鸣之声渐渐飘入耳中,我手足无措,慌乱得几乎落下泪来。脚下红毯铺陈,从街头蜿蜒至街尾——原来是十里红妆,黄昏嫁娶。
可我为何会在这里呢?周遭突然静了下来,人群指着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唤了一声:“迷谷。”
丈许开外,新郎扬手止住他身后的迎亲队伍,一身鲜艳喜服,跨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你还来做什么?不嫌丢人现眼么?”他身后暮色苍茫,彤云如火近乎妖冶,将他一张脸映衬得模糊不清。
眼泪猝然滑落,我听见自己道:“我来求一个答案。”
那人轻笑起来,声音里满是嘲讽,“不见棺材不落泪,这可不是什么好性子。”说罢,他策马扬鞭冲了过来,人群爆出一阵喧哗,马蹄在我瞳孔中放大落下,我惨叫一声,蓦地惊醒过来。
一抹额头,冷汗涔涔。
却听谢景云仰着头在树下迭声喊:“迷谷,迷谷……”他眼神惊疑不定,我环视四周,入目仍是山色翠微、雾气弥漫的招摇山,不由放下心,松了口气,“怎么了?”
少年垂目默了片刻,犹豫道:“早闻大山中常有制造梦魇蚕食精气的精怪,往往于睡梦中致人于死地,你方才叫得十分凄厉痛楚,我有点担心。——你梦到什么了?”
我一时愣住,呆呆叹道:“忘记了。”说着提气展袖从树顶飞跃下去,一伸手拉着谢景云朝山顶奔跑,回首笑道:“别管那么多了。你瞧,雾要散了。”
抵达山顶时,远处天际正露一丝微光,疾风从东方横扫而来,由远及近吹散大片白雾,慢慢露出千百座绵连起伏的巍峨山峦,苍松翠柏随风向一面倒,汹涌磅礴一如西海起大风时,掀动万顷狂澜巨浪,声势浩大。
满耳风声呼啸,我不由侧头扯了扯他的袖子,兴奋大喊道:“这便是南山群山百年一见的雾卷奇观了。云开雾散明曦倾,风吹鸟鸣林如海,怎么样,壮观吧……”
话音未落,只见东方一线晨曦纵横天际,俄而,朝阳徐升,霞光万丈倾洒天地之间,落在翻涌的林海上,恰似一层粼粼波光,流光溢彩。
我余光一瞥,回过头,却惊愕地发觉谢景云竟一直盯着我瞧,眼神似宠溺似痛惜,乌亮瞳仁映照出我身后晃晃朝晖。他伸手过来,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他微微阖眼笑了笑,替我将鬓边凌乱的碎发轻轻别至耳后,像是对着我,又像对着苍茫林海,“很美。”
四周风声喧豗,可我只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砰砰砰,咚咚咚,掩盖一切杂音,恍然这天地山川只剩了我们两人。他用一种似喜似悲的语调轻声叹息:“我一生也不曾见过如斯美景。”
凡人真荒唐,翩翩年少,春秋正富,却总爱轻言一辈子。
大惊小怪,这样的景色我见得多了。我如此想着,唇角上扬,涌至喉咙的一句嘲讽临到嘴边却变成了附和。“我也是啊。”我听见自己清脆的声音,伴着飒沓风声,如同穿越时空昏黄泛旧的光与影,茫昧缥缈。


03
下山时颇费了些精力,谢景云带着我走走停停,时不时敲敲树干、踢踢山石,七拐八绕,几番折腾下来,终于走出了阵法。我无精打采地跟在谢景云身后,问他怎会解这类环环相扣的上古阵法,他笑而不语,回身摸了摸我的头。
彼时我却忘了想,寻常山峰外断不会有这种上古阵法拦路,而寻常凡人因阵法挡着,也断不可能误入招摇山。
出了招摇山,我们风餐露宿连着赶了几天路,穿过渺无人烟的荒野,才望见城镇伫立的影子。因处地偏远,城墙长着斑驳青苔,被风一吹,愈发显得沧桑。
初涉世只觉万事新奇有趣,行来过往的商贩旅人、挎篮结伴的妇人、吆喝叫卖的摊贩,红尘笑语声齐齐涌入耳廓。我目不暇接,突然心一揪紧,想起那个骑高头大马铺十里红妆迎亲的男子,策马扬鞭毫不犹豫从我身上践踏而过,他身后的晚霞烂漫如火,像是要吞噬所有光芒。
不过是梦而已。
晚上没有宵禁,街上热闹非凡,道路两旁的灯笼明明灭灭,我换了男装随谢景云闲逛,四处乱转,待回过神来,身边早没了谢景云的影子,只好凭印象原路返回,谁知反而越走越偏,彻底没有了方向感。我泄气地停下脚步,望着眼前一条河发愣。
河岸草木凋枯,行人稀疏,对面一家酒楼隐约飘来丝竹之声,我来了兴致,借力河堤杨柳飞跃上酒楼的屋顶,拨开一片瓦,侧躺在缝隙边上津津有味地观看众生百态。琴女临窗弹唱,小二提壶穿梭众客之间,栅栏处有一对夫妻正吵架,丈夫高扬手掌,一记耳光正要甩过去,我指尖石子一弹,那男人脚下趔趄,沿着楼梯仰头摔了下去。
我倒在屋顶笑得前俯后合,不料惊动了下面的小二,忙翻身滚向后院,摸进了一个漆黑醇香的地窖。角落放置几十个坛子,我好奇地凑过去拍开坛封,一股浓郁的酒香直冲入鼻,我正好口渴,一股脑将酒坛子喝了个干净。
酒意上头,我摇摇晃晃地倚着空坛子,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又抱起一个酒坛痛饮。脑袋昏昏沉沉,愈喝愈痛,我闭目*一声,渐渐熟睡过去。
那人又出现了。
他站在光影暗沉处,背对着几个黑衣人,“那妖怪戒心重,素来吃软不吃硬,她迟迟不愿交出迷魂花,必要时候,你们从后偷袭,配合我演一出苦肉计。”
画面一转,是一方辽阔山麓,那人怀抱着我策马疾驰,身后冷箭频发,“咻”一声扎入他后背,他闷哼一声,一丝黑血从嘴角溢出。我在他怀里挣扎不休,却怎么也挣不开那双紧箍的手臂,他低下头喘息:“听话,只要进了招摇山,他们就无法抓到你。不要怕,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他掏出匕首,猛地扎入马臀,马嘶鸣一声,前蹄高扬,疯狂冲入招摇山。我扭过头呜咽,他垂首在我眉心落下一个吻,一双眼眸笑意温柔,“不要哭,我的迷谷哭了就不好看了。”腰间那股力量霎时松了,他的身体陡然坠落山坡。
手指擦过他的衣摆,捞到一把山涧凉风,我俯首嚎啕大哭:“骗子!骗子!”马奔入山坳,撞上一块山石,我被甩得跌出去,全身钝痛,一下子醒了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