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社”供在社庙里的三田都元帅像
农历八月廿三并非普遍意义上的传统节日,但在信仰田公元帅的人们心中,这一天“日子很大”,许多地方都举行了神诞庆典。我们观察的三个仪式,分别由个人(家庭)、宫庙和民间社团(社把)组织,在性质、规模、形式上各不相同,却有一个共同点:年轻人都自发地扮演了相当活跃的角色。
在元帅诞活动中遇到的民间文化爱好者福京告诉我,福州城里的民间信俗文化多元复杂,许多人家里供奉的主神各不相同,可能是田公元帅,也可能是齐天大圣、东岳大帝、五位灵公或是别的神明,但大家彼此并不排斥,“重点是年轻人喜欢游神、挺塔骨这样的民俗活动,不管哪个庙有活动都乐意去。”福京说。
在年轻人的参与下,通过短视频平台直播民间信俗活动也成了一种新兴潮流。“抖音和快手上的民俗活动视频,福州的占了很大一部分,有几个知名博主专门做这一类直播。再关注几个微信‘游神群’,就能实时掌握‘仙界’动向。”
短视频平台上的游神活动
福京说,他对民间信俗的兴趣,源自童年时期每年跟爷爷回老家村里拜神的经历,但父辈那一代人对这方面不感兴趣,“因为父亲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城市里,没有这个环境”。类似地,倪廷桢的兴趣也来自祖辈的“隔代传承”,而1960年代出生的母亲对民间信俗并不亲近,后来在他的影响下才渐渐有了改观。
更有意思的是,尽管家庭生活的耳濡目染仍是重要的知识来源,但这一代年轻人对神祇的理解并不都来自长辈。福京每年跟爷爷回老家祭拜“三圣王”,自己选择亲近的主神却是“裴仙师”,原因很简单,“就是比较喜欢这个神明的风格而已,传说他在世的时候为官清廉、帮助百姓。就像关公,有人拜他就是因为喜欢他的忠义啊。”倪廷桢对田公元帅也有自己的理解,发自内心地喜欢和亲近他:“田元帅是个游乐的浪子,戏文里一出场就是‘啊哈!’性格活泼,喜欢鲜艳的红色,是个爱玩的小孩子,风流倜傥、快乐无边。”他们出生于信息和交通更为便捷的时代,早就学会了通过网络、走访和搜寻各地的文献资料、民俗工艺品来增加知识、解答疑惑,这与传统社会的情况有所不同。
神有生辰:都市神诞里的传统与现代
诸神都有生日,传统的庆生方式包括祭神、唱戏、聚餐,它曾是乡村里的公共节日。
1850年,美国传教士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1824-1880)来到福州,记录了他看到的神诞:
境社庙的神祗过生日的时候,境内居民集资庆贺,包括准备了大量的荤素菜肴。酒菜先在大王、娘奶等神灵座前上供,然后端上餐桌供几十个、上百个客人食用。到了晚上,通常还请戏班来演戏……其费用都是境内居民乐捐的。捐资者有的是为了还愿,有的是家中有了什么喜事,借这个机会谢神。演戏的过程非常喧闹,拼命敲打锣鼓,燃放鞭炮,观众大声喝彩,令那些住在境社庙附近的外国人觉得难以忍受。
一百多年过去了,卢公明所到过的这片土地经历了几千年来从未有过的社会变革、数次政权更替,乃至于旨在杜绝民间信仰的政治运动,以及当下,正在随着挖掘机和摩天大楼隆隆扩张的都市化浪潮。作为孕育民间信俗土壤的传统乡土社会正在消失,被都市取而代之。
但是,当新一年的农历八月二十三到来时,在这座城市里的许多地方,又准时操办起了当年卢公明见过的一切:祭神、唱戏、聚餐,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一切又似乎发生了变化。
都市青年倪廷桢组织的神诞日聚会,虔诚而殚精竭虑地追寻和复原传统,却仍不可避免地浸染现代生活的气息;元帅庙的空间形态大大改变,香火却从未断绝——哪怕曾经只有神龛处的一张红纸可以祭拜;热心的年轻人们组建起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社把,把仪式办得精美而盛大。
随着城市化的扩张、拆迁和建设的交错进行,原有的乡村聚落被打散,村民失去了原有的祭神场所,集体祭神的传统也被中断,但这些记忆仍被顽强地保留下来,可能组成新的祭祀圈,也可能衍生出新的祭祀形式,以一种更适合都市的组织方式重生。
学者郑振满、陈春声的研究曾经指出,民间信俗得以传承不替,根源在于它以民众的日常生活为基础,来自家庭与社区内部的“耳濡目染”,而不是依赖于正统的教育机制,因此难以为少数人垄断,不论是反对者还是支持者。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理解几千年来在经历种种王朝更替、或扶持或打压的不同政策之后,民间信仰仍得以延续的理由;也能理解,近代以来多次社会革命的风暴之后,乡村的庙宇和仪式又得以恢复的缘由;也才能理解,都市化吞噬了信仰空间、社会运动导致信俗传承“断层”的背景下,民间信俗仍在城市里生生不息、乃至演变得更加形态丰富的原因。
(特别鸣谢福建省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叶明生、杨榕,福州民俗爱好者俞伦伦、赵凯在采访中给予的帮助。文中关于田公元帅信俗的资料来自叶明生、杨榕主编《福州田公信俗文化史料与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2015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