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冲去世后,杜进在朋友圈倾诉对他的思念。
我总觉得,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了。
我们认识22年了。第一次见是在朋友聚会上,我在那儿站着,他过来问我吃不吃口香糖,我心想:这哪个丑人啊。
刚开始,我觉得他长得蛮丑——他是兔唇,小时候动过手术,不细看的话,其实看不出来。慢慢熟了后,我们经常约着玩,一起逛街、吃东西。他的朋友都觉得他对我很好。
2002年我们在一起,2008年结婚。起初我觉得他嘴巴有缺陷,怕别人笑我。在一起后,觉得他越看越好看。他皮肤白,阳光、气质好,爱穿皮鞋、喷香水,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个性是姑娘喜欢的那种,风趣、张扬、会说话,走到哪儿都很耀眼。但我从不担心他在外面花心,因为不是蛮多人跟他合得来。
我自己比较内敛,不喜欢被关注,我所欠缺的他都有。所以每次别人说,杜进你老公好精神啊,我就开心。他满足了我所有的虚荣心。
他总说,我是他所有女朋友中年纪最大、最黑、最矮、对他最不好的。我说,你当我是个苕(傻瓜),我不好看你会找我?他每回都说:我就喜欢丑人,我跟别个不一样。
杜进和黄冲。 受访者 供图
我家人都很喜欢他,我妈说他是家里最聪明的人。别人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猜到。
之前我有个闺蜜跟丈夫吵架闹离婚,来我家哭,黄冲教她回去怎么跟她老公沟通。第二天一早,她拎着早点和烟过来,说黄冲昨天教的全说对了。她还拿个本子和笔,要黄冲教她接下来怎么说。
这跟他小时候的经历有关。因为兔唇,小时候,他妈当着很多人的面,用武汉话喊他“憨逼”。他在学校也受欺负,很小就会看人脸色、揣摩人心思。后来读到初中不想读了,到深圳大伯家帮忙,搞水处理工作。20来岁时回武汉,帮老板开车。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很心疼他,觉得他受了很多苦,想对他更好些。
我以前在技校学机械,毕业后分配到内燃机配件厂,整天跟柴油打交道,没干几年,就出来帮人收银、卖东西。
我妈蛮能干,家里什么都帮我做了,我就什么都不会——到现在,空调我只会开关、调温度;疫情前,微信、支付宝支付都不会用,都是黄冲帮我下载的;微信上没钱了,他就转给我;家里水电费都是他交;我都不敢一个人去火车站,怕走丢了。
黄冲总说我苕,没有他在,我要吃亏,把我保护得很好。像穿衣服,他说舒适为主,在外面不要打扮得太打眼,会给自己增加危险性。以前我穿V领衣服,他就说,有点V啊。我说,你巴不得自己老婆包得像个粽子。
我很依赖他,他就像我的保护神一样,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用操心,他都帮我安排好了。
我其实是个“花心”的人,喜欢年轻漂亮的。以前,我喜欢王力宏,听说他和一个女明星在一起了,我说再也不喜欢他了。黄冲笑我,别个喜不喜欢你撒?我说,别个可能也不喜欢我,但我不喜欢他了。
我也喜欢吴尊、易烊千玺,有时觉得,哎呀,我要变小就好了。我还跟儿子说,你怎么不学跳街舞?你跳街舞,我就成星妈了。
但我对黄冲一直蛮感兴趣,就跟热恋时一样。我说我蛮欣赏你,我觉得你有时像我的伢,有时像我的弟弟,有时像我的爱人,有时又像我爸爸、哥哥。我觉得别的男人都不如你,你在我心里就很完美。我就愿意跟你在一起。
意见不一致的时候,我们也吵过架。黄冲脾气躁,有时急了会骂人,我不做声。过后和好了,我说,我不做声并不是认可你的说法,我心里想,你骂我的,我都还给你。有一天他又骂我,我不做声。他说,你心里是不是又在骂我……
认识黄冲前,我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有一个儿子。黄冲对他很好,几千块的手表也舍得给他买。儿子也听他的话。
我们也想过再要一个孩子,然而,想生的时候,我生病了。
漫长的冬天
2014年6月,我体检查出肌苷指标有300多,复查显示是肾衰竭。吃药、打生血针,拖了半年后,身体越来越不舒服,不想吃饭,没力气。
那时候,我特别怕,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在家偷偷哭。我想不明白,一起玩的朋友都没得,怎么就我这么倒霉。黄冲说,有他呢,陪着我去看病。
我在网上搜尿毒症病友群。加入后,有病友说自己透析几十年了。我就觉得,以前技术条件没现在的好,他们都可以活那么久。他们透析了15年,我照着学,那我至少也可以活15年,我就没那么恐惧了。
第二年,我开始到汉口站旁的一个民营医院透析,隔一两天去一次。看到有的病友20来岁,透析好几年了,就觉得我也不是最造业的,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
2020年3月,杜进在医院透析。
尿毒症耗钱又耗精力,很多病友得病后,要么分手要么离婚了。但黄冲很照顾我,陪我去透析,帮我叠被子、收拾东西。护士、病友都很喜欢他,说他脾气好,见到谁都笑眯眯的。
两年后,他也病倒了。
2017年5月,黄冲晚上肚子疼,去看急诊,B超查出他肾上有个7公分大的瘤子,医生建议最好割掉。
他怕花钱,不愿意去。等到6月,我哄着他去照了个CT,医生说是癌症,要马上做手术。我一下站不稳,哭了起来。
手术前一天,医生发现肿瘤已经转移到胰腺了,重新调整手术方案,泌尿科和肝胆科主任联合做手术。两个主任都跟他说,黄冲,你一定生存意识要强啊。把他吓死了。我安慰他,不要紧,以后我来照顾你。
那场手术做了13个小时。晚上12点多出来时,他嘴里插着管子,肚子上开了3刀,摘除了右肾和胰腺尾,缝了100多针,取出的肿瘤有9公分大。
他在医院住了20多天,都是我一个人照顾,喂饭喂药、擦洗身体,晚上租张床陪着。
他*4个月胰腺引流管,拔管后,复查发现癌症复发了,开始吃靶向药。医院卖的靶向药一个月要5万块,我们吃不起,就找病友买赠送的散装药,一个月4000来块。吃了一年后,耐药了,就跟着病友换别的药吃。
我透析一个月也要1000来块。生病后两个人都不能工作,以前也没什么积蓄,经济压力很大。我妈就从退休工资里,每月拿一两千贴给我们。再加上低保,生活勉强过下去。
病了后,我们也很节约,衣服都是别人给的,除了吃饭,没什么花销。只要有钱,我就给他买药,我自己能不吃药就尽量不吃,因为我觉得他比我严重些。
我加了肾癌病友群,跟病友学习靶向药副作用应对方法、检查应该查哪些指标。每次去医院,医生还觉得我蛮懂。其实我也不懂,都是自己一项一项在网上搜。他吃的药也是我在调。我开玩笑说,我都成你的家庭医生了。
之前我生病,他对我蛮好;他生病了,我就加倍地对他好。每次检查,为了让他早上多睡会儿,我都提前一天去挂号。
生病后,我俩心态都蛮好,不像别的病人病恹恹的。他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别的婆婆问他看什么病,他说,我癌症咧。别人都不相信,说一点都看不出来。我也是。
黄冲其实最开始也怕,睡觉都拿背子捂着。有一次我让他吃药,他一下爆发了,嚎啕大哭。
我说,病了怎么办呢?病了就要面对,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科学很发达,药随时能生产出来,我们吃不起最先进的药,可以吃别人淘汰下来的药啊。他的医生听了说,你说的很对,这就是我们要跟病人说的。
我一开始也蛮崩溃,问医生他能活多久,医生说发现太晚了。我以为他活不了几个月,后来发现有药吃,就觉得还有希望。而且,日子要过,烦也是过一天,不烦也是过一天。就像别人说的,你不坚强,痛苦给谁看?你不能把生活做减法,哎呀,我今天又少一天了;要把每天当成赚的,活一天赚一天,心态就不一样了。
他自己也偷偷在网上搜肾癌,看到有的二三十岁就得了,很多比他受的苦还多,觉得自己不是最造业的,慢慢心态好多了。
生病后,我们很少出门,跟以前那些健康的朋友来往蛮少。你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玩,蛮扫别人的兴,慢慢的,他们就不叫你了。相反,跟病友之间关系还蛮好,一有活动就叫上我们。
所以黄冲生病前,我挺愿意去透析的,每次都早一点去,跟人聊天。他病了后,我透析也不想去了。我说我就想每天跟你手连手、脚连脚。他说哎呀,你连着我打鬼。我说别个都说,公不离婆、秤不离砣,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被遗忘的春天
今年疫情之前,黄冲的病情控制得蛮好,两年没住院。
直到1月16号。那天早上洗脸时,他一起身,“啪嗒”一声,腰痛得站不起来,骨头像断了一样。
我赶紧扶他去武汉中心医院。平时医院里做CT的人很多,那天没什么人,我还跟他说,今天运气好好啊。做CT、抽血后,我们没多逗留就回家了。
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发现肿瘤已经转移到了肋骨,必须治疗,我们就准备住院。
那时我还不知道有疫情,看到医院挂号、收费的护士都戴了两个口罩,觉得不对头,也买了40个口罩。
没多久,我听说医院肿瘤科医生都上了抗疫前线,癌症病人都住不了院,只能在家休养。
我还要继续透析。除夕那天,坐公交去透析的时候,车上到处不敢碰,大家都侧着身子,不敢对视。下午6点多透析完出来,外面下着大雨,公共汽车已经没了,我和一个病友又冷又没地方坐,半天打不到车,真是要哭。后来碰到一个好心的司机,把我们送了回来。回家后,我和黄冲简单吃了顿饭,一起看春晚,度过了一个最简单的新年——也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新年。
去年11月,我转到武汉市第六医院透析。没想到1月27日,六医院被征用为第三批发热患者定点医院,住院部1-12楼全部收治新冠患者,13楼血液科也要关,怕病毒从空调传过来。
那时我特别急,到处打听哪里还能透析。第一、第二批定点医院的透析室都已经关了,其他医院透析室也人满为患,有的分成早中晚三班。离我家最近的普爱医院,当时只能晚上透析,8点到12点,那时候还没说社区可以用车送,我走过去要一个小时,以我的身体,根本走不了。
有病人闹,说得新冠不见得会死,不透析绝对会死。医院最后把透析室保留下来了,开了个透析专用电梯,不经过门诊大厅,从后门进大楼,直接上到13楼。透析室空调都关了,透析餐取消,病人要求必须做核酸检测和CT,一天量几次体温、换口罩。家属就守在电梯外面,不上去。
我们血液类病人,只要有一点感冒发烧,医院就不让你透析了。有一个人感染,整个透析室都会关。所以那时候大家都很紧张,说话隔远远的,来一张陌生面孔,就问是干啥的。
我也很怕,体温一高,就吓不过。我跟黄冲免疫力都很差,我要是病了,不能透析,自己得死;黄冲没人照顾,还会传染给他,他也活不了。所以每次去医院都草木皆兵,全副武装,穿塑料雨衣,带浴帽、手套、护目镜——当时武汉市这都是标配。
社区派司机接送我,车上我都把窗打开,让司机停得离医院远远的,怕他们忌讳。有一次骑共享单车回来,送外卖的从我对面骑过来,我紧张得要死,一个劲往边上靠。
一回家,马上洗手。黄冲靠在床上,说,“老婆,我帮你消毒”。让我转身子,给我喷消毒液。
看到穿防护服的医生、殡仪馆的车,我也怕。有一回去医院看到地上放着一个网兜,装着盆、水果、牛奶,出来时还在那儿,我就知道,肯定是哪个病人死了。
最担心的是黄冲。
武汉“封城”后,快递停了,靶向药买不到。病友说,有个武昌的(中南医院)宁养院,低保困难家庭可以免费领吗啡片、芬太尼等止痛药。想要领药却不容易——我们住汉口,不能跨区,我妈和我儿子住武昌,只能让妈妈找社区派车送她去拿药,拿到后给我儿子,儿子想办法给我在武昌的病友,病友透析时带给我。
止痛药只能缓解,癌细胞很快蔓延到他的肺部、腰椎,让他无法平躺。他屁股上也长出压疮,坐着也会疼,我就拿小枕头放他身下垫着。他只能斜靠或者半仰卧着。
我把他伤口的照片发给透析认识的护士看,护士开了些生理盐水,教我每天给他清洗伤口、上药,按摩;还给我氧气面罩,家里有台婆婆去世前用过的氧气机,给他吸氧,想让他舒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