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坚持到这天了。但10天后,再次住院。这时的他已经病危了,呼吸困难,喘不上气,只能两手撑床上,躺一会儿,坐一会儿。
他说,老婆,这次我可能回不去了,我就是不放心你。我说你莫瞎想,过得去的,你好了我们回去过“十一”。
这时候的他愈发依赖我,一刻都不想让我离开。我说去买过早,他说,不去。隔壁的病友家属就帮我们带。但是我要透析没有办法。
他的状况越来越差,总说“我蛮想死,又蛮怕死”。时不时往监护仪上瞄一眼,大口喘气,喊,手到处抓,说“冇得气了,冇得气了”。我喊来医生,医生见监护仪上各项指标正常,就走了。但他还是难受,说医生肯定把数据调高了。
我就逗他:哎呀,老公你像个牵线木偶,手上都是线。
9月8号中午,黄冲突然昏迷,抢救一个多小时后醒了过来。醒来后还是难受,呼吸不上来,疼得汗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流。
他说,老婆,我过不了这一关了。我说,你不是答应我,要陪着我的?他说我太疼了,我想陪着你,但是我陪不了了。
晚上,我挨他旁边睡。他说,老婆,你睡近点,我们牵着手睡——他一直是个善于表达的人,以前每次过马路、走路,都会把我的手牵着;在长辈面前,也喜欢搭着我肩膀;时不时就说“来,抱一个”“来,爱一下”,给我一个飞吻,我就比个心……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
第二天我要透析。那天像有预感一样,我跟他姐姐说,有什么事,就给我发微信。
只透析了一个小时,我放心不下,问姐姐他的情况,姐姐说,他心率和氧、血压掉下去了。
我一分钟都躺不下去了,拔了管子就下楼看他。我妈怪我不透析,我说万一我没看到他最后一面呢?
黄冲那时还醒着。他想喝冰红茶,话说不出来,就在手机上写:要冰红茶。一会儿又加一句:要冰冰的。
我和姐姐说下去买,他不让。后来他的一个朋友买回来。我喂他,他已经不知道吞咽了。
黄冲去世当天下午,杜进祈求奇迹的发生。
我就一直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他把我托付给他姐姐。姐姐说,我晓得你就是担心她,你放心,她就是我的亲人,我不会不管她的,这个房子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生病后,黄冲卖了他爸留下的房子,我们就住在他姐姐的房子里。
黄冲点点头。
下午4点多打完针后,他意识开始有些模糊,手撑着坐着,笑了起来。我说我们来照几张相,你来点。他说好,瞄着镜头笑,手却点到相机外面去了。之后他陷入昏迷。医生说是肺部感染引起的呼吸衰竭,问要不要像前一天那样抢救,救回来他也会蛮痛苦。我们就说算了,想让他少受点痛。
他走的时候,我都不想活了,就想和他在一起。
我没想过怎么陪他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因为我觉得不会走这么快的。别的癌症病人,都是像蜡烛一样慢慢燃尽。他还能动,还能喊痛,我就觉得还有希望。
他们都说,我对得起他。但我觉得我应该做得更好,我一秒钟都不该离开他,我应该再多点时间陪他。他住院时我回家拿了回东西,我都不该回的。透析我也应该再节省点时间。
黄冲去世第二天,下起了雨。我没有去透析,一天都在领死亡证明、注销户口、选棺材、选墓碑……每一项我都去了,我想尽我可能,给他一个最好的告别。
我给他选的是壁墓,有灰色廊檐。他生前体面、爱干净,我希望他免遭风吹雨淋。
合墓右边是他,左边空着。“以前你说过爱我入骨,日后我定会陪你入土。”我以后也要埋在这里,继续跟他在一起。碑上,就放上海豫园九曲桥上他抱着我那张。
杜进和黄冲在上海豫园九曲桥上的合照。 受访者 供图
每次想他了,我就去看他。从公墓大门到他的壁墓,一路经过很多墓。
这段时间,他姐姐每天陪着我。我妈让我去申请个廉租房,不能总住在他姐姐家。
没了他,我觉得我的天都是灰色的。我不能在家人面前太悲伤,让他们为我担心,可我真的觉得,每一天都过得乏味,生活没有点乐趣。
现在的我,每天数着时间过。亲戚朋友们都劝我,日子要过,路还长。道理我都懂,可就是说服不了自己。我也不晓得得多长时间才能走出来,我想我是走不出来了。
黄冲去世前,我们开玩笑,说死了别喝孟婆汤,免得不认识了。他走的前几天,还说我不喝孟婆汤啊。“你又不托梦告诉我你喝了孟婆汤没有?要是喝了就算了,到时候我去找你。”
(特别感谢范俭导演对本文提供的帮助)
责任编辑:黄芳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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