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年(1860年),曾国荃统帅“吉”字营、“贞”字营一万四千人马围困安庆。
安庆城下,曾国荃摆出的依旧是他那让屡试不爽的铁桶阵,深挖两条壕沟,外壕挡援军,内壕困守军。
九个月后,天京城的洪秀全、洪仁玕坐不住了。为解安庆之围,洪秀全急召李秀成、陈玉成回京商量对策。与李陈二王见面后,总揽天国军政的洪仁玕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鉴于武昌为湘军粮草辎重的后援基地,守城的满人官文又是碌碌无能之辈,如发兵千里奔袭武昌,曾国藩、胡林翼必会全力驰援,如此一来,围魏救赵,安庆之围可解。
洪秀全颇为赏识洪仁玕的方略,天王宫一场兴兵盛宴后,李秀成、陈玉成随即调兵遣将,很快,两路大军分头西进,浩浩荡荡地向武昌城合围而去。
自长江以北发兵的陈玉成率林绍璋、周国虞、康禄等将,点兵两万,号称七万,由和州过泸州,欲借道桐城,再走太湖进湖北,攻武昌。
为壮声势,陈玉成还将捻军龚德树的三万人马拉进了战阵,两军约定,共同南下,共取武昌。
曾国荃探知陈玉成大军的动向后,立刻飞书大哥曾国藩。在信中,曾老九给出了自己的判断,陈玉成南下,意在安庆。
曾国藩岂能不知!
一番思量后,曾国藩决定在桐城挂车河、孙城一带布下强兵,截击陈玉成大军。
此次截击,成败甚为关键。为此,曾国藩在桐城一带布下了一智一勇两枚战子,素有阵前谋略的满人多隆阿为主将,悍勇超绝的汉人鲍超为副将。
满人和汉人搭档,而且搭档的两人还都是心高气盛之人,又有阵营成见,又有高下之争,难道曾国藩就不怕这俩骄兵悍将尿不到一个壶里?
这样的担心,曾国藩的确有。但与此同时曾国藩又知道,这两人优势太互补了,一旦俩人能尿到一个壶里,那战场威力将不可限量。
后来的事实证明,曾国藩识才选将搭班子还是很有一套的,当多隆阿和鲍超最终被捏合到一块的时候,果然有那所向披靡的意思,正因为如此,论晚清名将时才有了“多龙鲍虎”这一霸道异常的说法。
但在当时,这两人刚朝一起凑,龙是龙,虎是虎,双雄争斗那叫一个龙不让虎,虎不让龙。
所以,布下这两枚尚不能相容的双雄战子后,曾国藩手里必须还得有捏合龙虎的妙手道行,否则那就是一*一,而不是一加一。
龙虎相争,首先炸毛的往往是那彪悍凶猛的一方,落到多隆阿和鲍超头上,谁会先炸毛几乎不用想,肯定是鲍超。
光一个在多隆阿之下,就够鲍超闹腾的了。
但在曾国藩那里,两人还没发生直接冲突的时候,这事好办,用权威调和浆糊糊弄糊弄,此种别扭不和谐就能粘合上。
果然,当得知多隆阿为主将后,鲍超不干了,跑到曾国藩跟前猛人上来就是一通抱怨:多隆阿什么能耐,您老应该比我清楚。他哪是打仗的料,让我在他之下,日后我的功劳都成了他的,我不干!
典型的不服气,不买账,不配合!
瞧瞧曾国藩是怎么用权威调浆糊的:多鲍多鲍,这不过是卖满人一个面子,其实多哪里比得了鲍。这点分寸我心里还能没数,放心去干!你鲍提督的功劳,谁也夺不走。
先拿背地小话安抚,再用权威保证宽心,经曾国藩这套话一糊弄,鲍超的怨言顿时烟消云散,屁颠颠领兵为曾大人卖命去了。
就这么,鲍超“霆”字营八千人马渡江北上,如期到达了曾国藩指定的截击地点,孔城至罗昌城一带。按湘军打仗的一贯套路,先扎营二十座,再挖一条置满竹签、荆棘的深沟,沟外放哨,沟内架炮。待这严防死守的阵仗摆好后,剩下的就是等待多隆阿的绿营,然后联合截击势必要经过此地的陈玉成敌兵。
在湘军内,有两支人马打仗不含糊,但军纪极差,一是曾国荃的“吉”字营,另一个就是鲍超的“霆”字营。这两位猛人治军规矩简单粗暴,打仗必须玩命,平日不讲究,城陷后必给三天烧*抢掠的快活时间。
因为是这么个规矩德性,在等待多隆阿和敌兵的时候,没出几天,整个“霆”字营就彻底不安分了,吃喝嫖赌是样样不少,整个军营让折腾的那叫一个乌烟瘴气。
但鲍超一点不担心,这猛人知道,只要闻到血腥味,自己的“霆”字营必是*气代替乌烟瘴气。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猛人也是为所欲为。鲍超这人平日里有个癖好,不好赌,不好嫖,单好喝酒吃鸡,一日三餐,必得十斤酒,三只鸡不可。
上行下效,老大爱吃鸡,手下的弟兄们也跟着吃,结果,十几天下来,方圆十几里的地界上,老百姓家的鸡硬是让“霆”字营吃了个精光。
老百姓编歌谣骂鲍超——将军别有如山令,不*长毛*扁毛。猛人根本不在乎,该吃吃,该喝喝,任由军营内外鸡毛横飞。
又几日后,多隆阿率领的一万绿营到了,刚扎下营,陈玉成的大军跟着也过来了,并在十几里外同样扎下了营。
别看鲍超整日喝酒吃鸡,可当探知陈玉成大军已进入截击范围后,猛人的凶悍和*气顿时就涌了上来。他当即找到多隆阿,提出应趁贼兵脚跟未稳,夜袭劫营,挫其锐气。
但长途跋涉刚停脚的多隆阿根本不买鲍超的账,只说过几天再说。言下之意,你吃饱喝足了,老子连个脚还没烫呢。
但多隆阿要不要一起干在鲍超那里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你姓多的不干,猛人单干一个给你瞧瞧!
就这么,当天夜里,鲍超带着两千人马直*进了敌营中。说来也是走运,鲍超趁夜劫的这营压根不是太平军的,而是捻军龚德树的。这龚德树本就是来打酱油的,慌乱中一见碰的是湘军中的大硬茬,像样的抵抗一点没有,直接丢盔弃甲逃之夭夭了。
如此一来,鲍超就爽了,原以为是一场恶仗,干下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劫收。
得胜回营后,鲍超那叫一个嚣张得意,主将多隆阿就难受了,喊你你不去,完了人一点损失没有,还发了大财,这事怎能不让他羞愧、恼怒!
但又能怎么办呢?
最多只能说句风凉话,你小子别得意的过了头。
世事难料!结果,鲍超真就得意过了头,陈玉成趁“霆”字营得胜虚娇的空隙,*了个回马枪,一仗下来,鲍超让人干死两百多弟兄,营帐后撤了二十多里。
这下,多隆阿可逮到打击报复,泄私愤的机会了。他以主将的身份扬言要向朝廷上折子,严劾鲍超军纪败坏,不听号令,请朝廷将鲍超革职查办。
鲍超得知此事后,气愤之极,想到遭此打击报复,前途真有可能就此报销,于是快马加鞭去找曾国藩,讨要援手。
龙虎之争这就算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了,对曾国藩而言,此事无疑是在考验他捏合龙虎的道行。
换作曾国藩以前硬碰硬的做派,这事绝无捏合的可能,一个打字,一个拆字下去,不是强令鲍超低头,就是断然将多隆阿调走。可重新出山后的曾国藩柔韧圆滑多了,再行事他要的是以柔克刚,以柔化歧。
于是乎,听鲍超把愤怒抱屈话说完,曾国藩一点不烦闷生气,而是用温言温语安慰鲍超稍安勿忧,然后就将他留了下来。
这边将鲍超料理完,曾国藩稍作准备,跟着就派人将多隆阿也请了过来。
待见着多隆阿,曾国藩表面很客气,神色却很严肃。
多隆阿拿出满人的优越感问曾国藩,大人唤多某前来,有何要事?
曾国藩等的就是这句话:召将军来,当然有大事。
说完,曾国藩一派公事公办的架势,将一封匿名信递到了多隆阿面前。
多隆阿展开信一看,好家伙,是封举报信,说的是多隆阿的部队在桐城军纪太差,经常*扰百姓,以至于将方圆几十里的鸡子都搜刮一空了。
平白无故地受此等诬陷,多隆阿当然要冒火,只见他扔下信破口大骂,放屁!这都是鲍超*,关老子鸟事!
而曾国藩呢一点不生气,相反还安慰多隆阿:多将军不要发怒,这里还有一封信,是夸将军的。
说完,曾国藩又递了一封信过去。
多隆阿展开信一看,的确是封表扬信,说的是多隆阿智勇双全,领兵夜劫敌营,几炮就轰走了五万捻军,说到这还夸多隆阿呢,说他简直有当年张翼德在长坂坡的英雄气概。
多隆阿平常就喜欢看个《三国演义》,更喜欢把自己比成张飞。见表扬信将自己夸成了张飞,心里美得呀,明知信里说的夜劫敌营也是鲍超*,但就是舍不得开口将自己从这光荣事迹里撇出去。
举报信诬蔑自己,毫不犹豫地说放屁!表扬信错扬自己,却怎么也舍不得再说放屁!
曾国藩好生厉害,只这一诬一扬两封信,猛龙就让揉成了面团。
下面咱们接着看曾国藩是怎么继续捏这面团的?
抓住多隆阿十分微妙的心理,曾国藩是哪里微妙朝哪里捏:我这里还有几封信,内容都差不多,有的夸你英雄神武,有的控你不甚检点,但这些信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没提到副将鲍超的名字。
多隆阿一听,好嘛!这是屎盆子、鲜花一起来呀!愣是舍不得鲜花,只能默默地挨这屎盆子!
多隆阿正难受着呢,未想到曾国藩却上前一步主动摘下了扣在他头上的屎盆子,只见曾国藩语重心长的说道:我岂能不知吃鸡乃鲍超的嗜好,抢鸡之事必定是他的勾当。可世人为何要把这笔坏账算到你多将军头上呢?那是因为你是驻军主将呀!不管哪路人马立了功,哪路人马犯了错,归根结底都与你分不开。
不光世人会这样,我要向朝廷禀告,也会这么做,功过也得一并记在你多将军头上。
是不是这个理?
多隆阿刚要点头,曾国藩根本不给这样的机会,跟着上大道理:眼下长毛倾数万人马前来救援安庆,桐城的战场,乃天下第一战场呀,多将军!皇上、老百姓可都看着呢,东南半壁江山的安危可都系在将军一人身上了呀!此时你只能与部署精诚团结,万众一心地打败长毛,方才不负皇上所托,百姓所望呀!
倘若此时与部下不和,贻误战机,让长毛赢了战事,如何向皇上交代?你敢想又能想吗?
屎盆子摘下,兼具恩威的大道理讲完,多隆阿直接让捏成了心悦诚服。
这时候,曾国藩更进一步,开始给多隆阿递小话,开小灶:世人都说多鲍并举,其实在我心里,鲍如何比得了多!鲍超实乃一介蠢悍武夫,只知瞎冲蛮打,哪里懂得一点治军,哪里知道一点算计,怎能和将军你比!你多将军出身世家,深谙韬略,古之名将也难有超过将军你的。我这次之所以调鲍超给你当副将,就是想让他跟你好好学学带兵、用兵之法。日前,我已跟鲍超言明了,他也表示愿听将军调遣,绝无二心。
将军换个角度再想想,鲍超虽粗陋不堪,但其勇猛却也是世间罕见,只要将军调用得宜,何愁他不为将军立功!相反,若办了他,鲍超之失,可也是将军之失呀!
到这,曾国藩面团就算捏完了,多隆阿让捏的直接放言:大人一番深意,多某人明白了。惭愧,前向是我器局狭隘,造成了误会,我这就回去,找鲍春霆握手言和。
听到这话,曾国藩笑了:不用,鲍超就在这呢,正好一起喝杯酒,就算冰释前嫌。
说完,叫人喊鲍超。
鲍超一来,见多隆阿在座,立刻又炸了毛:姓多的,你当着曾大人面说清楚,弹劾我你是何居心?
曾国藩当即把鲍超喝住了:未醉就乱语,人多将军是专程来接你回去的。
早已让捏得甚是听话的多隆阿马上接话:春霆兄,误会了,我如何会弹劾你。昨日我就想找你议议军事,得知你到曾大人这里了,我这不就来接你了嘛。
鲍超懵圈了,心说这家伙是前几日吃错药了,还是曾大人刚给下了药。
这时候,曾国藩以一句和稀泥的小谎言收官:多将军,你送给鲍提督的那坛古井贡酒,也让我尝尝,来来来,一起坐下来喝一杯。
多隆阿心说,没提酒来呀!再一想,曾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鲍超呢,整个人就更受用了,姓多的既当着曾大人的面辟了要弹劾的谣,又来接自己,还带了一坛子好酒来。这还有什么说的,本就没什么大矛盾,既然如此,“多龙鲍虎”何不来个把酒言欢,共赢威名——
鲍超这么想,多隆阿又何尝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