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朵生 青春儒学
上百年来,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中华传统文化遭遇致命的危机,被称为是中国“数千年未有之变局”(康有为)、“数千年未有之巨劫”(陈寅恪),几近坠于万劫不复之地,这是不争的历史事实。然而,中华文化并未就此死去,而是顽强度过苟延残喘的艰难时日,现又迎来伟大复兴的光明景象,可谓是历久弥新、愈挫弥坚,又可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书写了人类文明史上的一大传奇。
魂魄兮归来
2016年新年伊始,“西安城墙”与“南京城墙”意外上演了一场隔空喊话,起因是西安旅游局官微1月4日发出消息,盛赞西安城墙穿越600年历史洪流撑到今天“实属不易”,并称北京城墙、南京城墙等小伙伴们早已“灰飞烟灭”。次日,南京城墙官微发出消息予以驳斥,称南京城墙现存25公里,不论从体量或等级,都比西安城墙要高。
这场意外的捉对厮*,很快就以挑起事端的西安旅游局官微发出道歉收场,但还是引发了大量围观和评论。绝大部分评论认为,两大城墙为了招揽游客而互相贬损,有违商业道德,属于恶性竞争,应各打五十大板。另有一些评论指出,两大城墙只知自己的来龙去脉,不知对方乃至小伙伴们的底细,暴露了管理方的业务生疏,实属不应该。
上述评论固然无错,但并不全面,也未抓住问题的实质。一方面,西安城墙所说的很多小伙伴早已“灰飞烟灭”乃是铁的事实。民国之前,中国每座城池都是“无墙不城”,规模可观的城墙就达数千座,但近代以来绝大多数毁于天灾人祸。一方面,两大城墙争“短长”,本身就是中国传统文物受到重视、重新复活的明证。据悉,两大城墙均已被国家文物局纳入《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并准备组合起来于今年3月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世界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值得注意的是,此次两大城墙争“短长”还涉及到另外一个小伙伴,即“北京城墙”。遗憾的是,它再也不能站出来争“短长”,因为尽管它是中国历史上最长最厚最有影响的城墙——长度达39.75公里、厚度达10余米、自元代以来拱卫北京长达800年,但在新中国肇造之后的历次城市建设和反对传统的运动中,早已轰然倒塌、荡然无存。
在北京城墙拆除过程中,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曾多次痛哭失声并反复据理力争。梁思成说:“拆掉一座城楼像挖去我一块肉,剥去了外城的城砖像剥去我一层皮……五十年后,历史将证明你们是错误的,我是对的!”林徽因也指出:“你们拆去的是有着800年历史的真古董。将来,你们迟早会后悔,那时你们再盖的就是假古董!”
事实上,为时不过30年,国人就开始为当年的鲁莽举动感到后悔,并开始通过修缮、复建、重建甚至是新建等方式保护或重现古城墙——梁思成夫妇的谶语均得到了验证。坦率地说,就连西安和南京的城墙,实际上也是近些年来不断修缮和复建的结果。至于北京城墙,因为拆除得比较彻底,几乎永无重建的可能,但还是着力修缮或复建了德胜门、永定门等数座古城楼,同时保护了一小段土堆式的“元大都城墙遗址”,以供人们遐想和凭吊昔日北京城墙的历史辉煌。
古城墙的历史遭遇,是中国传统文化百年命运的一个真实而又典型的缩影——先推倒,后重建。大体来说,从晚清以来,特别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数千年流传下来的典章文物、制度架构、伦理道德、价值观念、思想学术、风俗习惯等等,均遭到深刻地质疑和系统地批判,并在“文革”期间达到了顶峰,形成了一个“激烈反传统的传统”。鉴此,很多中外学者指出,中国世界上历史绵延最悠久、文化遗产最厚重的国家,同时也是破坏自身文化传统最严重的国家。
经过历次运动和重重破坏,中华传统文化一度“魂飞魄散”。所谓“魂”,是指中华传统的精神、价值、义理等无形的层面,如天道性命、三纲五常、仁义道德,等等;所谓“魄”,是指中华传统的典章、制度、文物等有形的层面,如文化经典、科举制度、古建古物,等等。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这种整体性、全盘性的坍塌与崩溃现象,早在1935年,王新命、陶希圣、萨孟武等10位知名教授就联合发出宣言,哀叹“在文化的领域中,我们看不见中国了”。
然而,正如古代城墙被拆除几十年后就开始复建或重建一样,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华传统文化不再是人人恐惧的“幽灵”,相反国人越来越喜欢发“思古之幽情”,中国大地逐渐兴起一股传统文化复兴大潮,时下已是“国学班”鳞次栉比,“读经热”如日中天,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等传统价值观念再度受到空前的推崇,“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尚和合、求大同”等价值观念甚至成为治国理政的重要理念。简言之,中华传统文化正在由过去的“魂飞魄散”进入“魂魄归来”的历史新阶段。
短短百余年间,中华传统文化就经历了一个“死去活来”的历史周期。之所以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剧烈变化,诸如身心安顿、秩序重建,以及文化认同、民族认同、国家认同,乃至国家软实力竞争的迫切需要等,都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近百年来中华传统文化本身并未完全中断和彻底消失,亦是重要原因。因为,中华传统文化深深镶嵌在普遍的人性、伟大的经典、永恒的语言、顽强的风俗四大支柱之上,具有强大的韧性和耐力,可谓是一只“不死鸟”,具备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资质和潜力。
普遍的人性
任何一种的文化,皆有其深刻的义理、深切的关照和深沉的思考,或说有其坚实、恒常的立足点、出发点和归宿点。同时,任何一种文化,可以不重视人,但不能没有人,不能不关照人。职是之故,人性论学说,亦即关于人之本质和属性的思考,就是文化之中的“王冠之学”,规定和塑造着一种文化的基本品质与主要特色。
中华传统文化,特别是作为其主体的儒家文化,立足人性、人心、人情,一切以人的生命、生存、生活为皈依,可以说是一种人学,而不是单纯追求智慧的哲学,也不是执着探求物理的科学,更不是盲目跪求恩赐的神学——当然,儒家文化含有哲学、科学、神学的内容,但就其基本品质和主要特色而言,却是一种以人为中心的人学。
儒家文化之所以是一种人学,与往圣先贤尤其是孔子对学问和价值的界定与追求密切相关。孔子强调:“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这句话包含两层意思:一方面,真正的道是无法离开人的;一方面,真正的人也是无法离开道的。人与道互相含摄,贯通一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孔子曾慨叹:“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这一慨叹的意蕴,就是将道定位为普遍的人道,就像人必须走路一样,是人之为人所不能离开的学问和价值。
孔子又指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所谓“性相近”,是指所有人而不是特定人的本质或天性。由此出发,儒家的人学奠基在普遍的人性基础之上,即是说,儒学乃是探求同时也是适合天下所有人的学问,所以钱穆先生说:“孔子思想,乃针对世界全人类,无古无今,无地域之隔阂,无种族,无国界,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智愚,无贵贱贫富,无种种职业阶级,无一切分别设教。”
当然,孔子不曾明说人性究竟是善的抑或恶的。此后,孟子说“人性善”,乃是将善的种子植入人心,从而勉人发明本心、积极向善。荀子说“人性恶”,乃是以恶的后果警醒人心,从而勉人躬行礼法、弃恶从善。所以清儒谢墉指出:“孟子言性善,盖勉人以为善而为此言;荀子之言性恶,盖疾人之为恶而为此言。”至如后儒所说的善恶混、性三品等人性论,其目的均是惩恶扬善,使人过一种充满善的光明生活,不至于使社会堕入西方哲学家所说的“人与人战争”的深渊。
值得注意的是,儒家的人性论,无论是性善说还是性恶说,均是基于“天地之间人为贵”的前提,通过“人禽之辩”确立人之高贵的。如孟子强调“人与禽兽相去几希,君子存之,庶人去之”,荀子强调“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何别”,董仲舒强调“下质于禽兽之所为,故曰性之已善”。王船山曾总结儒学有三大主题,即“人禽之辩”“夷夏之分”“君子小人之别”,其中“人禽之辨”居首,由此可见人性论对于儒学中华传统文化的本质规定和深刻影响。
西方哲学有种说法,没有人性的人,要么是神,要么是兽。人非神,但绝不甘于沦为禽兽。就此而言,守护人性就是捍卫人的尊严。儒家向来重视人性,无论是孔子的“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还是颜渊的“笃信好学,守死善道”,抑或是曾子的“人能弘道”,都是强调要守护人性。董仲舒说“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又说“王者有改制之名,无易道之实”,强调体现普遍人性的“大纲、人伦、道理、政治、教化、习俗、文义”是恒常的,同样也是强调守护人性。千百年来,就连普通百姓都知道,骂一个人“禽兽不如”,就是指此人没有人性、罪孽邪恶——这就是对守护人性的文化遗产。
因为奠基在普遍人性之上,切近切于人的生命、生存和生活,因此儒学不仅导人弃恶扬善,而且具有亮度,充满热度,散发温度,如人要有仁爱之心、正义之举、合礼之行、智慧之辨、信誉之诚,又如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等等,均是极富人情,极其亲切,极为自然的。所以,钱穆先生说孔子思想和儒家学说“极具体,但可达于极玄远;极亲切,但可达于极超脱;极平实,但可达于极幽深;极分别,极零碎,但可达于极会通,极圆成。论其出发点,则人人尽知尽能;求其归宿处,亦人人易达易到。”
事实上,“五四”以来,就不断有人攻击儒家,如攻击性善说使人伪善,攻击仁爱说使人自私,攻击孝道压抑人性,攻击忠贞束缚女权,等等。幸运的是,历史并没有给攻击儒家人性论的思潮和运动以过多的时间,因为人们痛感,如果彻底打碎儒家人性的瓶瓶罐罐,实际上就是在扭曲人性,汩没人心,违背人情,不仅造成个人的苦痛,也会导致社会的混乱。在这种社会中,人人无法幸免于难,人人也无法幸免于罪,亦即每个人都是受害者,同时也都是加害者——长此以往,最终将导致社会和文明乃至人自身的毁灭。
更重要的是,引导人们走出攻击儒家人性论误区的动力,正是来自儒家人性论本身,来自人们对正常生命、生存、生活的向往,来自人们对普遍人性、人心、人情的守护。不孝敬自己父母,谁能心安?不抚起跌倒老人,谁能意平?商家不诚信经营,谁能容忍?如此等等,皆说明天理昭昭,公道自在人心——普遍的人性,就是这样一种强大的文明动力源,如同浩荡江水,可暂时阻遏,但终将流归大海。
伟大的经典
一个国家和民族,其古人生命、生存、生活的经验和智慧,往往凝聚在一本或数本书籍之上,如耶教文化凝聚在《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之中,伊斯兰教文化凝聚在《古兰经》之中等等——类似的书籍,人们称之为经典。生活是动荡的,理论是灰色的,但经典之树常青,因为经典是文化的源头,价值的载体,具有神圣性和永恒性。珍爱经典,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成熟与自信的重要象征。
中国向来重教重学重读书,是以《论语》开篇为《学而》,《荀子》之始即《劝学》,《礼记》则有《学记》、有“春诵夏弦秋礼冬书”之制,民间社会更是无不以“耕读传家”或“书墨飘香”为荣光。早在宋明时期,中国人读书和识字率高达15%,同时期欧洲尚不足5%。重教重学重读书,是中国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民族优雅的重要一源。
中国人应该读和需要读的经典很多,如《论语》《孟子》,如《老子》《庄子》,如《史记》《汉书》,如《传习录》《近思录》等。但是,鉴于儒家文化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主体,所以儒家文化推崇的经典,尤其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亦称“六艺”),乃是中国人“经典中的经典”,甚至可以说就是中国人的“圣经”——憾乎《乐》已亡佚。故现代新儒家马一浮先生说:“六艺之道,条理灿烂,圣人之知行在于是,天下之事理尽是,万物之散聚,一心之体用,悉具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