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是汉字洋化之厄。汉字是方块字,笔画多部首杂,需要一个个的认,不像拉丁字母那样拼写简单。这引起了“新文化”健将们的不满,比如瞿秋白说“汉字真正是世界上最龌龊最恶劣最混蛋的中世纪的茅坑”,鲁迅则断言“汉字不灭,中国必亡”!所以他们就发起了“废除汉字运动”,主张以拉丁字母拼写并代替汉字。这一主张和运动持续了几十年,好在没有得到彻底实行,而是最终把汉语拼音作为辅助方案,算是汉语汉字躲过了最大的一劫,否则今已无人识汉字矣。
三是由繁变简之厄。繁体字定形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古代典籍全部由繁体字书写记载。但是近人以繁体字字画多难认难写难传播,不利于文化普及,所以掀起了一个声势浩大、持久不息的汉字简化运动,并最终由国家法定了简体字的主体地位。由繁入简一则使汉字变形走意,比如“愛”成了没有“心”的“爱”;二则识繁难度增大,从而使国人和古典文本之间的隔膜加大;三则繁简并行于世,中华文化混乱无绪,且频起争端。比如,繁体字在古代被称为“正体字”,早年台湾称“正体字”意在表明台湾坚守中国文化正统,如今则意在表明台湾文化和大陆文化的差异,成为“文化台独”的一个由头。
此外,上百年来,英语泛滥、英语单词混入汉语,破坏了汉语的纯洁性。同时,近代以来韩国、越南、日本的禁用汉字等“去中国化”措施,也对汉语的国际性造成一些冲击。
然而,语言天生俱来——对于生活在庞大国家、侵染于厚重文明的中国人而言,更是如此。事实上,在中国历史上,一切有形无形的文化均曾遭遇不同程度的破坏与损伤,有些早已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但汉语汉字虽有变化,却从未消失,是中华文化中最顽强、最恒常的因素,是中国人无法逃脱的历史宿命,因而成为保存和传承中华传统文化最基本、最重要的载体和工具。
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说:“人不能站在语言之外看世界。”中国人无法脱离汉语汉字进行交流和思考,也不能脱离中国文化进行生活和交往。法国哲学家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对于中国人来说,“我说故我在,我写故我在。”说汉语,写汉字,则保持了通往中华传统文化和中华民族精神家园的永久通道——只要努力,必将成功。
顽强的风俗
根据社会学的理解,风俗是指特定社会区域内历代人们共同遵守的生活传统,是特定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心理倾向以及行为模式的民间传承方式。作为民间传承方式,风俗通常缺乏知识的规范、学术的论证,而且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有所变迁,甚至是减弱或消亡,但总体上看,风俗因为渗透到人的生命生存生活之中,所以是持久的、顽强的,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文化传统最后的阵地。
中国向来重视风俗,认为“观风俗,知得失”,强调“为政必先究风俗”,所以 《诗序》有“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古训。但是,中国千百年来积久乘习的风俗,并不像美国社会学家罗德菲尔德所说,分为“大传统”和“小传统”,即分为精英文化/上层文化和大众文化/下层文化。原因在于中国社会向来具有很强的流动性,同时儒家非常强调教化,通过教育、礼仪以及士大夫的表率作用,将儒家的价值观念渗透到民间社会,变成“百姓人伦日用而不知”,甚至出现“礼失求诸野”的说法。
近代以来,中国政治经济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有形体、建制性的文化存大量消亡,但民间仍自然传承、自我守护了大量的风俗习惯,成为中华传统文化最顽强的堡垒。比如,老黄历、万年历千年不灭,丧葬要选风水宝地,婚假要选良辰吉日,婴儿要过“百日”,老人要过寿诞,陌生人见面都要尊称对方叔伯兄弟姐妹——费孝通先生以为这是中国传统“熟人社会”“关系社会”的一种自然延展,等等,几乎无处不在,无时不有。下面再举四例加以说明:
生育观念:儒家向来强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提倡“养儿防老、多子多福”,认为“子孙满堂、人丁兴旺”是个人成功的标志和家庭最大的幸福之一。这一理念对中国人的生育观影响至深、尽人皆知,千百年来就是中国人的集体文化意识和共同文化习俗,对促进中国成为世界上人口规模最大的国家功不可没。众所周知,顽强挑战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就是中国人“多子多福”的传统生育观。在计划生育政策实行有年导致中国人口结构失衡、人口红利衰退的情况下,引领中国走出人口危机的最大动力,仍将是中国人传统的生育观念。
婚丧嫁娶:儒家非常重视婚姻和丧葬,认为“人伦之道始于夫妇”,提出“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强调“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所以在冠、昏、丧、祭、乡、相见传统六礼之中,仅婚丧嫁娶就占有二礼。婚丧嫁娶,即人们通常所说的“红白喜事”,都是人生和家庭头等大事,千古如斯,传承不灭。比如,《仪礼》记载:“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些婚礼环节在民间仍以问男女双方生辰八字、聘礼嫁妆、良辰吉日等形式留存,并且要举办隆重的结婚仪式。又比如,丧葬的报丧吊唁、入殓入葬、居丧守孝、头七周年等环节,都是不可或缺的。
家谱祠堂: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族和宗族则是基于共同姓氏、共同祖先、共同血缘,由家庭历时纵向扩展而成的生活共同体。儒家既重视家庭,也重视家族和宗族,以至于有学者认为中华传统文化就是一种家庭本位、宗法社会的文化。重视家庭和家族、宗族的一大体现,就是几乎每个家庭都修有自己的家谱,每个家族或宗族都修有自己的族谱、建有自己的祠堂。从某种意义上,家谱、族谱以及祠堂,就是中国人的一大终极关怀和精神归宿。“文革”时期,家谱祠堂等遭到疯狂破坏,但很多家庭宗族仍然想尽千方百计甚至是冒着生命危险将其保护下来,而在“文革”结束之后,家谱祠堂又是中国大地上恢复最早最快的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之一。
传统节日:节日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最重要的风俗习惯,是广土众民周期性、集体性地温习传统仪式、明确文化归属、进行身份确认的重要时间节点。中国传统节日众多,大大小小多达近百个,且多与节气时令和家庭伦理紧密结合,风俗持久,影响深远。民国时期曾对传统节日体系进行大幅调整和删改,新中国肇造之后很多传统节日没有法定假日的保障,同时近些年来又遭遇洋节日的大规模侵蚀,但这些都没有改变中国人过传统节日的信念。随着春节、清明、端午、中秋四大传统节日纳入国家法定公共节假日体系,中国传统节日越过越红火,中华传统文化元素越来越厚重。以丙戌年春节为例,30亿人次的旅客数量,彰显了中国人“回家团圆”的强大信念,织绘出一幅全球最大的、流动的文化图景。
通过以上介绍,可以总结说,因为奠基在普遍的人性、伟大的经典、永恒的语言、顽强的风俗等四大支柱之上,使得中华传统文化融入我们的生命和生活,形塑我们的记忆和精神,变成我们的血液和基因,内化于我们的心,外化于我们的行,使得中华传统文化斯文不灭、传承不息,正如现代新儒家梁漱溟先生所言:“历史上与中国文化若后若先之古代文化,或已夭折,或已转易,或失其独立自主之民族生命。惟中国能以其自创之文化永其独立之民族生命,至于今日岿然独存。”
当然,守护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不是要一味复古,而是予以创造性转化,使其与时偕行、生生不息,同时要不断应对各种新的危机和挑战,重新焕发新的生机和活力。笔者就重新激活中华传统文化生机与活力问题,另撰四篇小文附后,以期进一步抛砖引玉,唤起更多人对此问题的关注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