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沙丘》。口耳相传的时代里,一代代不断增添的神话传说成为了弗雷曼人的信仰,也成为一种新的社会交往方式。被姐妹会不断植入的宗教神话故事,在本作中并没有完全体现,但在保罗与母亲杰西卡夫人的对话里,则呈现出矛盾之悖论。
保罗认为他们只是被愚昧所驱使;而杰西卡则说,他们是在追寻自由。
我想,既然香料能让人预知未来,而身处贫瘠之地的费尔曼人,是比其他群体更容易被煽动,所以这究竟是迷信,还是对未来的朦胧预知,让他们更坚定了姐妹会的传播呢?
当然保罗并不认为自己(应该)是天选之子,不管是他在拥有了完整的预知之力之前还是之后。
在拥有预知之力之前,当他听到母亲和圣母嬷嬷的对话之后,他无不愤慨的表示:“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这句话为保罗的反英雄特质进行了标记。现在诸多流水线下的英雄主义电影,洋溢着对个人英雄主义的热忱,他们无往不胜,他们生活在快节奏、高特效、童话化的影视作品中,但甚少有人会关注,当一个确实能成为天选之子的人拒绝被神格的心理动态。
读者已经接受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简单等式,就不再思考责任担负者是否真的希望运用自己的能力去改变未来。而保罗对姐妹会在他身上的诸多锻炼和实验的抗拒,彰显了对另一种伦理道德的反抗:集体英雄主义。
而他拥有了预知之力之后,其心理的动荡更是牵动着整个星系的变迁,倘若之前还可以用“无知”的理由来回避对本质问题的追寻,那么处于全知视角下的他又当何处去呢?
如果说流行电影,其核心是剧情驱动和角色驱动,而“大片”的核心是奇观(spectacle)驱动的话,那么经典电影的核心就是(
@Mr Poopybutthole
)探索/质询(Enquiry driven)[8],即追问一个核心问题:我们/我要去往何方?我们的何方指向了人类文明的进化或消亡,我的何方则指向了肉身的陨落或永生。
因为其命题的存在,就拥有了抽象化概念具象化的难题,所以科幻中的科与幻,都应该导向更具有个人内心深处幽深的心理变化,以及这些变化与更广袤的人类文明之间的联系。这就是弗兰克的深刻之处,科幻作品不只是新奇的设定,它还应该是一个思想实验[9] ,哲学里的思想实验就是文字化的、思辨性的、非剧情性的,它既有与日常生活相距甚远的场景设定,也应该有个人在整个设定中的迷茫挣扎。即便思想实验具象化为影视,也依然保留了这些严肃硬核的特质,在导演维伦纽瓦的IMAX加持之下,更变成了让观众跟随主角一起反思——而不是顺利成长的——身临其境之后的抉择之难。
习惯了更加定式化的情感弧线变化的观众当然更难咀嚼这一作品的慢尺度,他们更热爱的是“跌入兔子洞”式的情感弧线,而不是“伊卡诺斯”式的情感弧线 。[10]不过倘若我们将姐妹会当做商业流水线大片呢,或许观众早已被某种神格化的电影表达方式驯化。
(ᑌ)意志·命运·令Uncaused。
“why do we have to go through all of this when it's already been decided?”
“Ceremonial.”
“Use the Voice.”
“Give me the water.”
“既然一切已经注定,为什么我们还要经历这些?”
“因为这是仪式。”
“如果你想要喝水,就用音控之力。”
“给我水。”
在保罗的音控之力的驱使下,母亲杰西卡给出了那杯水。
但是,如果保罗使用的不是音控之力,而是请求,母亲就不会将这杯水给他了吗?
强弱决定论这就是哲学问题中典型的自由意志与决定论问题(Foreknowledge and Free Will)。
如果预知未来是确凿无疑的,那么姐妹会一定会获得一位女性保罗。同样,如果预知未来是确凿无疑的,那么保罗就应该在他的预知梦的引导下被不愿同行的弗雷曼人杰米斯(Jamis)所刺死,而下一个镜头保罗就是沾满鲜血的手,缓步走上沙丘,这放大的细腻的、黏着的红色液体,在IMAX下显得格外绵密与冷酷。
可是,正是保罗在预知画面中听到了杰米斯对他的教导——这一教导画面并不是连续的,而是随着香料不断进入保罗的身体,让其能力不断增强之后的片断,被保罗不断衔接起来之后——让保罗的意志(这里的意志不是上文想讨论的自由意志)变得更为坚定后,他才在面对杰米斯时快速果断地终结了他。
与此形成鲜明画面对比的是,尽管保罗被打败的镜头是片断的、静态的,但观众依然能感受到快速的对打过程。而在真实的交手中,保罗刺死杰米斯的镜头却是随意的,仿佛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在短暂的15秒不到的镜头里,摄像头视角出现了多重变换,一开始是杰米斯视角,然后对切出契妮(Chani)旁观者视角,后跟母亲杰西卡的关切视角,再是保罗的预知画面想象的局部特写镜头(以及圣母如圣经私语般的呼唤),最后回到斯第尔格(Stilgar)的观战视角,战斗结束。
所以至少有三处保罗的预知未来梦是没有成真的,分别是
“1)保罗在决斗中落败、2)契妮用刀刺伤保罗,以及3)在幻视中出现,说要教导保罗的弗雷曼人” 。[11]
保罗确实是“必须死”,天选者才能生。这不仅仅是恐惧作为心灵*手的必然,还重新昭示了面对未来是否能再度改变的问题,以及未来如何被“观瞻”。
弗雷曼人(Freman)与自由人(Freeman)之间就缺少一个e,这个e或许指的是自我(ego),又或许是神驱(ecclesiastical)的;因为他们迷信着自己的未来必须由天选之人才能拯救,让他们重获自由。
不相容论者决定论与自由意志是不相容的,不相容论者(in-compatibilists)中大部分是坚持后者的。在《做哲学》第三章里,详细地讨论了这个问题,书中举出了大量具有前者力量的怪诞生物,比如拉普拉斯妖、泰勒手臂、纽科姆悖论、黑盒子[12] 。
在小说《沙丘》第一部里保罗在该项哲学理念上经历了复数次改变,一开始他不想接受预知梦的未来,也不想接受自己作为家族继承人的未来。后来当扑翼飞机(ornithopter)的机械动力装置在沙尘暴中濒临损坏时,他和母亲杰西卡选择成为宿命论者(fatalist),顺其自然——利用沙尘自然之力上升到5000米的高空——逃离生天。
古老而抽象的哲学概念如何具象化为影像视觉平面,让观众能够直观的理解这些晦涩的理论?
这在《沙丘》改编的历史过程中是一个难解之谜。这不仅是《沙丘》如此,所有需要呈现超智慧力在视觉中的改编都难以做到,《少数派报告》《超体/露西》《降临》等皆如是,而似乎只有文字之间的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才能保证其思索效果。
在单位面积密度越大的视觉光影效果中,所获得的信息越丰富,即传递的抽象概念才更容易被人所领悟,也只有IMAX才能做到容纳更多画面内容,当这些画面信息进入视线眼帘后,在大脑中稍作停留,变成为了动作。
值得一提的是,杰佛里·克伦普钠(Geoffrey)在故事《黑盒子》中描述了另一种预见未来的方式,不是通过保罗式的视觉画面,而是通过电话语音。黑盒子似乎如同智能设备一般,既能准确预测未来,又拥有自由意志,于是智能机器就开始了自己的反叛之战。
机器的命令不过人类还是在巴特勒圣战(The Butlerian Jihad)中成功消灭了思想机器,以圣经方式确立了“不可使用像人的灵魂的机器”作为箴言,并驱动了门泰特作为替代品——而门泰特又需要香料才能维持高速的计算力量,不能不说又是一种命运的驱动。
面对可预知的未来,人们应该如何做才能让未来更有利于自己呢?
未来怎么可能有利于自己,它只是忠实地记录着,站在比三维更高的角度中。而真正的全预知未来者——在《沙丘·附录》第三篇里,那些宇航公会的领航员就是部分预知未来者——才会通过未来自己的经历获得智慧,并回到现在而成长,这并不是未来被改变,而是成长的变量让未来出现了再观测而已。
回到《沙丘》里,有些角色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依然能预知未来,但无论如何也只能走入这样的未来,那就是雷托公爵。
可以说保罗一家与古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家族的命运颇为相似。
克瑞翁作为亲族兄弟夺取了王位,成为《安提戈涅》故事里的实际掌权者。
保罗知道预言将至而不逃避,最后双目失明,自我流放。
不过也正如其所言,厄崔迪家族的人并没有像俄狄浦斯家族一般逃避神谕,逃避预知未来带来的巨大压力,而是勇敢地向前迈进。当雷托公爵接到皇帝诏书时,以其政治头脑,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管是圣母(圣母作为皇帝的真言者,甚至让哈康宁家族承诺绝不能*了其妻女)、杰西卡还是保罗的劝说都无用,他都只能走入这个陷阱中,因为无从反抗。
关于预知未来的特性,详情可以参考我的另一篇回答:人的命运是否是被安排好的? 内有将近3万字详细讲述了神谕(预知未来)的具象化、决定性和即时态之间的三角关系。[13]
人一生的命运真的是被安排好了么?38 赞同 · 5 评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