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无法反抗,其重点还有一个,那就是音控之力。
音控之强力音控之力并不是预知未来,而是通过表达的方式将未来直接被确定下来——虽然是在极小的空间,只能一对一,且虽然只是可能做到的命令——在《电影》中,小到给水,大到直接*掉敌人,都能做到。这种来自头盖四周回绕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骨骼直接传导的声音,也只有在IMAX场才能感受到。
音控之力像不像程序员给计算机的编程命令?尤其是在《沙丘》世界中,智能机器甚至还掀起了一场反叛之战的前提下。本文前面提到的《做哲学》里,第三章的导言就直接将计算机的行为与下命令者的关系进行了讨论。被编程之物具有自由意志吗?如果不具有的只是自由行为的话,它是否知道自己无法反抗呢?如果是后者的话,是否又能证明其有自由意志呢?
萨摩赛特·毛姆就说,“我们的生活中有两个好东西——自由思想和自由行动。”
自由意志的伴生物是偶然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保罗的诞生正是偶然的结果(自由意志),但同时也是母亲杰西卡育种能力的结果。姐妹会想要通过两大家族的后裔联姻的方式消弭其家族宿怨(这看起来很像《罗密欧与朱丽叶》),然后事实却一再违背她们的夙愿——在《沙丘·附录》的《姐妹会》篇章里,我们能说姐妹会的人是消弭自由意志的人吗?相反并非如是,姐妹会的育种计划并非是消弭自由意志者,而是贯彻自由意志者,她们并不相信决定论或命运,而是想要通过对过去记忆的不断继承和良种搭配的方式缔造出决定论者。
显然保罗就是这样的人。
但保罗拥有空前的预知未来能力,也就意味着他所学之能力如《降临》那样,是从未来而来的。与其说他改变了未来,不如说是未来改变了他。而伊勒琅公主却拥有了对过去所有记忆的继承。一个人如果真的同时通古知未,想必双目是否失明也已不再重要。
偶然的进化与其说育种计划是愿望,倒不如说是更大型的音控之力;如果未来能以命令的方式执行下来,就可以解决决定论与自由意志之间的不相容问题。要想音控之力生效,香料的服用是必须的,而香料原本就是用来代替智能机器,成为了文明发展的重要物。
在《沙丘》里,弗兰克既不支持能预知(并选择未来)能让人更自由,也不支持无知让人更自由。后者的观点就是斯宾塞一派的观点,斯宾塞曾用石头在空中的运行比作人的行为,他说假如石头有思想,也会认为自己在空中被抛起来也是自由的 。[14]
弗兰克更支持的观点应该是,有限让人更自由。这里的有限在作品里就体现为有部分预知能力的人,不管是宇航公会还是姐妹会。因为有部分预知能力,所以能将这种有限性进行放大,从而形成可穷尽的“小径分叉的花园”,这就是艾耶尔的其他可能性原则(principle of alternative possibilities),即仅当一个人原本可以不这样做时,他才可以为做某事负责。观众可以从保罗在经历戈姆刺与痛苦盒子之考验中得以看到。坚持不将手离开痛苦盒子并不是基于自由意志而做出的选择,虽然保罗也有心让自己经受疼痛的考验,但更重要的是戈姆刺所拥有的一击致命的伤害,这与《做哲学》中提到的约翰·洛克的受困的健谈者实验别无二致。
戈姆刺的隐喻是外在环境变化下的凝缩,而痛苦盒子的隐喻是更上位的集体意志的压抑。保罗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不管是在面对痛苦盒子的情况下,还是在面对自己的信徒借宗教之名进行圣战的情况。
这条原则也是小说《沙丘》第二部中保罗心理复杂交错的根源。是的,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是在自由行为上被剥夺,但这并不代表自由思想也同样丧失了作用。而自由思想又与预知未来之力横贯纵穿,保罗不是一个愿意自省承担并以更大道义号召的英雄角色,而是一个有着更高道德标准、更强超人能力却无力反抗命运洪流的反英雄角色,这在美学里,有一个殊荣的称号:悲剧人物。
这条原则也是《沙丘》小说第二部中保罗心理复杂交错的根源。
当然,也是半人半沙虫的神帝在看到人类终将灭亡的未来之后的种种举动的哲学根源。
(ᑎ)崇高·恐惧·美Περὶὶψους。
“But our plans are measured in centuries.”
“capable of reaching 400 metres in length”
“但我们的计划是以世纪为尺度的。”
“(沙虫)的长度足足有400米。”
前文谈到神话、宗教和保罗家族的原型,这些其实都来自古希腊、古罗马的审美风格,对于古罗马来说,能代表他们宗教的美学范畴,就是崇高。而且按照两古时期对美学的认知(即柏拉图的“艺术距离真理隔了三层”),崇高是居于更高维度的审美风格,也更接近于神性/完满的状态,这在朗吉努斯和普洛提诺的思想里有很明显的体现。
宏大叙事、史诗歌剧,这些有明显神性特质的文体本身就带有崇高性,《沙丘》也是如此,已经浸染于后现代文化和“见得多了”的观众能不能看进去是一回事,经由崇高催动的美学意义上的悲剧是另一回事。
崇高在《沙丘》中无处不在。
时间上的无限延长,以及空间上的无限延长,形成了沙丘星球上特有的崇高美感。
什么是崇高?康德在《判断力批判》里将其分为两种,一种是数学上的崇高,一种是力学上的崇高。
数学崇高指的是体积的无限大,没有任何尺度可以进行测量的,感官完全无法适应的理性。如果体积不够无限大,那数量也会无限多,以此形成将“对象当做整体来思考”的效果。而力学崇高指的是威力的无穷强,是难以抵抗的压迫性,同时也是“恐惧的对象”。人的肉身在这种强烈的自然威力前只有渺小[15]。
可以说《沙丘》作为史诗画卷,是典型的宏大叙事文学,其崇高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在IMAX镜面之中。
崇高(在美学与科幻文学的交叉领域下)的典型代表物就是《科幻百科全书》中提到的BDO(big dumb object,巨大沉默物体)[16]。(
@未来事务管理局
)按照未来事物管理局不存在系列里对BDO的详细科普,可以对BDO给出一个粗略的感受,即能唤起人类战栗情感的非人类制造巨大物。所谓战栗感,其实就是“大”所营造的极为强烈的对人存在本身的压迫性,人在面对这些物面前最先想到的就是被震慑,而大到一定程度就会让人忘却尺度的参考。在《沙丘》中导演通过三次极端大小的对比将BDO的投影到观众的瞳孔中,“人”(使者、师团、主角)和飞行器(环形飞船、宇航公会飞船)的对比——
《沙丘》里的BDO:为何巨大沉默物让我们战栗mp.weixin.qq.com/s/O4SGL2qGuyFEHOhNEZjhUw
“宇航工会的飞船真的很大吗?”
“是的,很大,我们将乘坐一艘远航机......远航机非常大,它的船舱可以把我们所有的护航舰和运输船塞进去,而且只用到一个小小的角落。”
——以及设备和沙虫的对比。沙虫张开深渊巨口,无数根密集排列的尖刺将香料采集机轻易吞噬,然后遁入沙土之中。
密集与沉默当数量足够少时,崇高表现为BDO;而当数量足够多时,崇高表现为密集。
此时崇高转向为一种恶的美学:
“地狱的神话通过归属于它的重复原则反映出罪恶单调的相同性,这种千篇一律表现在不断流露出的本能的追求中……地狱的惩罚特性是通过对社会生活的强迫重复产生的,这种特性在此被无限(ad infinitum)模仿”。[17]
当足够大的空间经由不断持续的重复而被生成时,在宗教学里就被称作地狱,也就是恶的具象化。而空间被压缩到足够小时,比如沙虫的口腔(真的足够小吗?),那密集形成的恐惧症候群便会更真切的从精神与心理上给人带来强烈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