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的《鸟瞰前门》,赵锡山老人手绘图
可孔庆普的儿子说,89岁的老人脑子里有一座城,里面的人也是活的。“你问他上午吃了什么,他记不住。可几十年前的事,什么都记得,那些人名一串一串没有漏的”。
和孔庆普共度双面人生的技术助手们大都已离世;知其不忍、哀其无奈的挚友们也陆续随城而去。在北京这座大都市里,亲历其面目全非过程的人越来越少。
对那座城和当下这座城市的历史有所担当者,更少。写下拆除数据需要莫大的勇气,还要压抑住内心的悲鸣,更需要责任感和良知。这位拆城楼的技术专家,始终是北京城的呵护者。
修城人:“内外完整浑然新”
孔庆普与这座城的关系,曾经有过一段让他深感自豪、痛快的好时光。
1951年,*指示给北京市拨款15亿元用于修缮城楼。15亿元是法币,当时100元法币可以买到一张纸。这笔款并不多,经测算刚够修缮七座城楼,却足以鼓舞孔庆普及修缮工程队的志气。时隔多年,孔庆普依然记得开工日是9月2日,阜成门城楼、安定门城楼、安定门箭楼、德胜门箭楼、东便门城楼和箭楼修缮工程相继开工。
1870年,东便门外大通桥、通惠河(在外城东段北垣外这段即为外城护城河)、内城护城河(近处)。大通桥内外是漕运转运码头,可见桥西侧的驳船,此时外城东北角楼还完好。 摄影:(英)托马斯·查尔德
“那时候没电话,助手也少,6个点又要兼顾。我就骑着自行车几个施工点来回窜。没什么固定路线,有时会忘记时间,但也不觉得累。”孔庆普说。
孔庆普的标配除了一辆自行车,还有一本笔记本。1950年,孔庆普被分配到建设局,因经常听政治报告,习惯了随身带一本工作日记。修缮工程期间,这本工作日记就放在车筐里,跟着他颠颠晃晃地跑,时时刻刻记录工程详情。那个年代,人们习惯在工作日记的头一栏写几月几日天气晴。孔庆普的本子里,记着从9月到12月竣工期间每一天的阴、晴。
12月20日这天,他的心情是晴的。除安定门城楼、箭楼因“托梁换柱”和“托檩换梁”操作技术复杂未竣工外,其余四项如期竣工。他和助手登上花费心血最大的阜成门二楼,谋划着明年对眼前瓮城、闸楼继续修缮。
1870年,朝阳门迤南的内城东垣外壁,护城河两岸
“当时虽然是严冬时节,站在自己主持修缮的城楼上,把棉帽子的耳朵翻上去,摘掉围脖儿,丝毫不感觉冷。那种高兴劲儿,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自豪感”。孔庆普说,在阜成门城楼上拍照是“特级享受”。
特级享受的前提是呕心沥血。孔庆普在修缮阜成门时的确下了大工夫。城楼二层的木件缺失最多,修缮的项目也最多。他先后请教时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的单士元、清华大学古建筑专家刘敦祯和几位老木匠,才逐步复原出格扇门、木楼板和它的对接方式。
“质量合格,可以报竣工”,检查评语写完后,孔庆普的喜悦难以言表,索性乘兴写诗。“城楼箭楼施修缮,结构形式未改变。内外完整浑然新,美丽壮观民称赞”。
他有个习惯,考察一座古桥,修缮一座城楼,就写一首诗,只为纪实。但从1952年起,纪实诗在本子里渐渐少了。
“我修的,又让我拆”
1951年底,建设局上报了1952年度的城楼修缮计划,但直到次年3月,批复迟迟不来。当时的孔庆普难以想到,刚刚修缮一新的阜成门等城楼和箭楼竟然成为妨碍建设新北京的“障碍物”。城楼修缮工程早已暗中被叫停。
与此同时,从忽必烈建元大都起就承担北京城运输任务的骆驼,50年代在城门口消失了,而北京地铁作为新兴城市轨道交通系统在1953年开始规划。这些变迁具体落实到孔庆普身上时,他接到“城楼修缮工程”变成拆迁命令的通知。
运煤的骆驼,曾是北京城外西侧、为国外摄影者钟情的一景。
“谁都不想拆。”在孔庆普的记忆中,他身边的所有人,从技术工人到老局长,再到时任北京市市长的彭真,都对刘少奇的这一指示不理解。此前,考虑到城市发展需要,在城门一边或两边开辟豁口或修建门洞,是曾参与城楼修缮工程大多数人的共识。但所有人又无可奈何,“拆”这个大字还是层层传达了下来。这次,孔庆普又被推上了主持者的位置。
也是9月,1952年,从西便门开始,“拆”成了孔庆普与这座城关系的另一面人生。由彭真授意,孔庆普根据现存城楼的规模,制定了一项在绝望中保留最大希望的拆除序列。阜成门被列入倒数第二年,东直门城楼和希望保留下来的是西直门整座城门列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