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有一道名菜叫小鸡炖蘑菇,以食材为名,直白坦荡如东北人的性格。
做这道菜的鸡,并非是长得小的鸡或是鸡雏,而是当年长起来的大公鸡,所以“小”有年轻之意。春天抱出的小鸡雏,长到中秋节前后就能吃了,肉嫩多汁。当养到过年就长成一只三斤多的威刚凛凛的大公鸡,肉紧鲜肥。当然,小鸡还有“笨养”之意,即鸡不能喂饲料,只吃玉米糁子,刨土里的虫,喝山泉的水。人们还会把菜叶子剁碎拌到鸡食里,这样长出的鸡肉有多香可想而知。做这道菜的蘑菇多放的是榛蘑,当然更高级的有元蘑、猴头菇,无论哪种蘑菇都是山林野生的,堪称山珍;无论哪种蘑菇也必须是晒干后泡开用,才别具风味。
隆冬到了,寒风呼啸,东北炖菜登场了。无论多么冷的天,吃一锅炖菜浑身热个透,脸上微微出汗,必撸起袖子露出胳膊,年轻人直接穿短袖小衫,也许是吃炖菜带动了东北冬天卖短袖衫的生意。小鸡炖蘑菇属于炖菜系,这时的鸡已经长肥了。人们会把鸡一次全*了,收拾干净冻到仓房里。这样做一是再养下去鸡太肥了,二是省粮,三是送人或招待亲戚顺手就成。而且东北的冬天就是个天然的大冰箱,为什么不用呢?鸡一般是男主人*,鸡血不舍得扔,提前放一个盆子,一边割断鸡的血管一边念叨:“小鸡小鸡别怨我,你本是人间一道菜,今年走了明年来啊!”话虽温厚,手却不留情,只一下就鸡血如注,鸡就这样结束了不及一年的生命。
鸡死后,被开水烫、被薅毛、被开膛破肚、被摘除小肚鸡肠,被大卸若干块。这些做完后,在炖鸡前要用开水焯一遍,撇掉白沫滤去鸡油。焯鸡的水里也加料酒和姜片,鸡在沸水里煮三五分钟,捞到盆里沥水待用。鸡杂有时跟着一起炖,大多时候被主人收集起来另做一个菜——辣爆鸡杂。
地锅底下架上旺旺的柴火,锅里倒上黄黄的笨豆油,油烧得冒烟,“刷”地把一盆子鸡块全倒进锅里,立刻发出热烈的吱啦声。用铲子迅速翻炒,让所有的鸡块都沾上油,盖上锅盖听锅吟唱。一会儿打开锅翻炒鸡块,再盖上锅盖,直至听见锅在油煎火燎里发出近乎嘶哑的声儿了,断定水㸆干了(这个过程称为炒鸡肉,火要大要急,肉才能更紧致)。然后往锅里倒料酒,生抽,花椒大料,盐,葱姜,添上水,水要没过鸡肉,这时开始了炖鸡肉。撤掉一些火,不着急吃就用微火,慢慢炖吧,反正漫长的冬天飘着雪花,天也擦黑影了,就等烫壶老酒热炕头一坐了......当鸡肉炖至七八成熟,锅里的汤明显少了, 也明显浓了。下入泡好的蘑菇,再炖下去,当汤㸆到只有一点点时,这道菜就做好了。蘑菇吸足了鸡汤里的油,已经变软变胖变香了,蘑菇伞盖上的小片片像少女嘴唇上的线条。
小鸡炖蘑菇要盛到盆子里吃,每人面前一只碗,随吃随盛,的确得“吃着碗里看着盆里”的。即使鸡肉多到一盆装不下,端上桌的第一盆鸡肉,一定把鸡头、鸡手、鸡杂盛上,寓意是“吃整只”。吃鸡的每个部位也是有讲究的,吃鸡头的是一家之主,象征地位最高;吃鸡爪的是家里能挣钱的,往家里抓挠钱;吃鸡心的是孩子,让长点心眼的意思;鸡翅给女孩吃,希望她手巧会梳头。当然,对于家里的小孩子或老人,人们还是把鸡大腿夹过去,人们一致认为这是鸡身上运动最多的活肉。人们对鸡大腿肉质的赞美,足以在餐桌上证明了生命在于运动的道理。女人们更钟情于吃蘑菇,蘑菇既有鸡汤的鲜美,又避开了鸡肉的油腻,简直是素中荤。
小鸡炖蘑菇固然好吃,名气也大。其实,小鸡好养,蘑菇难采。人们炖鸡的时候就难免放粉条或土豆块、萝卜块,虽然,这些菜也吸鸡汤的味,可是东北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拿它们和蘑菇比:粉条粘在鸡肉上,不像蘑菇无论怎么炖还保持着自己的身姿;土豆块太面乎,甚至粉碎了糊在了肉上,实在上不了台面;萝卜倒是拿油,可是弄得鸡肉不怎么香了,而且鸡肉都成了萝卜味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人不是云”,人们还是觉得唯有蘑菇才能助小鸡名扬天下。总之,家乡人招待客人或遇到年节,必定是小鸡炖蘑菇。于是,秋天摘的蘑菇晒干后,自家人并不舍得吃,必要时才拿出来。应该说,这蘑菇晒干了就是为了等小鸡长大的,小鸡长大是为了与小鸡相逢呢。
“女婿进门,小鸡断魂”这话一点不假,在东北谁家的姑父都是娇客。东北人不重男轻女在全国出名,姑娘养到如花似玉的年纪,让一个小伙子娶去,一旦认定这个小伙子是宝贝姑娘的女婿,那再上门一定要拿出最好吃喝招待,必不可少的是小鸡炖蘑菇。可见,这道菜在巩固婚姻上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东北请客,到饭店点上一道小鸡炖蘑菇,其他菜无论点什么,这桌菜都算是高档的,客人也就感觉到主人对自己的重视。这道菜如今的价格已经涨到一百五至二百之间,名字依然叫小鸡炖蘑菇。不像有些地方,把一只鸡叫成“有凤来仪”或“凤还巢”,真是鸡窝里出了金凤凰了吗?
我小的时候,父亲炖小鸡从不放蘑菇,更不会放别的什么菜。他说一放别的拐走了鸡的味道。下雪天,我放学回家,一进屋就闻到香喷喷的鸡肉味。我高兴地说:“又吃鸡肉了呀!”母亲笑眯眯地说“是呀。”父亲每次都是炖两只鸡,他说吃就吃个够,要不就不吃。我家的鸡汤都是收没了,肉特别滑嫩,油亮发黄的鸡肉好诱人。这天的主食是吃大煎饼,是从仓房的大缸里刚拿进来的,外面的冷让煎饼里的玉米香释放出来。我总是把一张煎饼打开,放在面前,夹两块鸡肉在上面,不慌不忙地吃一口肉,揪一小块煎饼,当然肉没少吃,桌上已经有了一小堆骨头,煎饼却没有被吃去多少。 我为了掩饰自己吃肉多,就说:“下次炖鸡放点粉条,那我就不光吃肉了。”母亲说:“炖了两只,放开肚子吃。”那是像梁山好汉一样大块吃肉的时光呀。
我现在才想起,父亲总是吃完两张煎饼了,面前的鸡骨头却没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