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性有无可能呢?这是袭人进言正当性下的第二个小论点,亦是《红楼梦》情欲之辨的元主题之一。
对开了上帝视角的读者来说,这本来不是个问题。但解构主义横行的今天,我们还是先温习一下宝玉的人设吧。宝玉人设是红楼的基石,无此,红楼塌矣。
宝玉人设,惟意淫二字。这一点,先天层面上警幻早有论定: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
警幻在批判皮肤滥淫之后,作为对立面,出“意淫”一词,明言后者乃在精神,且具有利他性。
曹雪芹开天辟地,写此天下古今第一意淫人,推倒风月笔墨三千卷。红楼大旨谈情非谈性,此情即才子佳人等书未曾发泄的超越肉欲的儿女真情。其合理展开是:本乎天分、油然而生于内心的温热、体贴、怜惜、痴缠和慈悲。
固然,因空见色,由色生情,难说宝玉不是颜控,难说此真情不起于感官,亦难说宝玉无欲。和花袭人云雨初试、见了薛宝钗一段酥臂,也生羡慕。
但是宝玉天生有度,度在哪里?在于他闺阁良友这一人设的基本规定性。过了这个度,强咚林妹妹,他就不是贾宝玉了,就成了珍琏蓉了(对亲表妹下手,彼辈或亦不为),或至少成了张君瑞柳梦梅了。《红楼梦》就不是《红楼梦》了,就成了曹雪芹批判的偷香窃玉的风月故事了。
看人得分主次脉,宝玉有欲,但肉欲绝非他的重点需求。这,或恰恰要从他的初试说起。
曹雪芹写宝袭初试,盖有深意存焉。
其一,说明宝玉是个发育良好的健康男孩,既非无能,也非断袖。告诉读者,勿以宝玉有女儿之风和爱亲近清俊男孩子,而怀疑他的性征和性取向。
其二、宝玉食髓而不嗜味。身处温柔富贵乡,不说大观园花团锦簇一派美人风光,即怡红院,就有触手可及晴雯芳官等一大群姣好女子。宝玉染指一个数个,殊非难事。何以晴雯至死冰清玉洁?何以宝玉一试之后,再无下文?因为宝玉并没有这方面的开拓和沉迷。
一二加起来,就是三:宝玉重情不重欲,他之意淫,基本底色是只在精神疆域里游骋的深情博爱。
这一点,袭人不懂,王夫人不懂,倒是老太太还明白些:
“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她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
宝玉之爱黛玉,一片至诚至真、至上至臻,全在灵魂层面的相知相赏、相映相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此之谓也。
黛玉方面,则更是一脉如诗如梦的纯性灵。她不是崔莺莺杜丽娘,她之人设,是还泪,不是思春。她的主客观环境,决定了婚前性绝无可能。宝玉玩笑一句“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她也要登时变脸骂人的。她对宝玉,除了爱,无所求。
仔细想来,黛玉之端庄,实不让宝钗。只是没有亲兄弟炮制冷香丸的她,掐不断心头痴缠,扑不灭胸中火焰罢了。而她的耻感羞感,总是与她的爱情如影随形,一次次跳出来,让她逃离宝玉的激情表白。不然,诉肺腑有袭人什么事?
这辈子,尽管焦首煎心,沥血滴髓,翻江倒海,死去活来,人前的她,依然如花静好、如水从容。
这辈子,她和宝玉,尽管心证意证,你证我证,终究没有过面对面只言片语的胸臆直抒。生死唯两条帕子三首绝句而已。且只能自说自话自缠绵,且要被目为不才。
黛玉,实在比担了虚名儿的晴雯更让人凄怆分崩。
宝黛上床,概率根本为零。谈性,甚而是对他们的亵渎,对曹雪芹的辜负。
当然,这个判断,不是袭人的判断。她能理解的男女感情的疆域,不大。二玉事实上不上床,也不能说袭人主观上认为他们会上床有多错误。谁不受限于自己的主观啊?
历史地看,我们理解她认知和情怀上的局限性,也理解她作为首席丫头进言的正当性和紧迫性。这不光是她的岗位职责所在,也是她作为一个人本身应有的自助权和自谋权。因为包括性在内的不才之事,在当时确乎是大丑闻。作为荣损共同体,袭人为宝玉声名前程着想的一片急切,亦可谓发自肺腑。而但有城头失火,无论宝玉,她袭人就是第一个会被殃及的池鱼。这是一个基本点。
其次,袭人进言,在对主子的披肝沥胆之下,也隐含着对自己姨娘地位的期许、绸缪和开拓。胆略见识进取心,在一众丫头里实属拔尖。而其扬钗抑黛,进言隐指后者处,大约也否认不了。此前,黛玉剪断玉穗子的一剪刀,已经剪断了她站她的心。
倘说进言针对私情,不针对人,那就过于理论化了。人事从来不分家,私情不是架空于主体之上的草靶子,私情要落实于人。如果主体换了宝钗,袭人进不进言,向谁进言,另说。
从文本看,袭人可是欢迎宝钗随时造访怡红院的,更甚至会于炎炎夏日大中午鸦雀无闻、连仙鹤都睡着了之时,转身离开,让长驱直入的宝钗坐在穿着纱衫子、随便睡卧着的宝玉身边绣鸳鸯。固非有意,也是双标。她向王夫人说好的男女大防呢?
且听这话:
“林姑娘宝姑娘两姨姑表姊妹,男女之分,日夜一处,叫人悬心……”
“日夜一处”的客观性姑且不论,谁都知道端庄贤淑的时宝钗在此只是个陪衬,宝钗的姨妈王夫人尤其知道。宝黛偶尔一次黄鹰抓住鹞子脚的勾当,王夫人也知道。王夫人对黛玉,早有另一番关注。她听袭人说话,第一反应即是宝玉和谁作怪了不成?“作怪”二字,可霎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