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至22岁的青春,我只顾着得过且过,逃课、恋爱、玩耍、交际,唯独落下了学习,也从未认真思考过:未来我想做什么?在本该提升自我的年纪,却迷失在情爱的伊甸园里,“虚度”充斥着人生最多机会的4年光阴。最终,没有能力独立的我,被迫接受了在国企工作的父母的安排,有了一份十分稳定的工作,又赶在成都限购前买了房。
本该什么都不缺的,可内心却日益空洞麻木,我像极了一个不知足的矫情小孩,把人生的拼图摆来摆去,感觉怎么都少了一块,还是最中央的那一块。
成人世界是一座赛马场,离开校园时,人人都会选择一匹专属于自己的马,我胯下的这匹并非瘦骨嶙峋,即使在赛场的评判标准下,它都算得上一匹中等马,可我却始终无法接受。每当我试图拉缰绳、变换赛道甚至更换马匹时,层层阻碍与次次失败都在预示着改变处境毫无希望。
这导致我陷入长期的焦虑与抑郁,整夜整夜坠入黑色深渊捱着等黎明,失眠持续了5年后,工作进入了第4个年头,26岁的我渐渐开始对人生有了规划,找到了真正热爱的事业,不是被他人建议、不是于人流之中被推搡前行。
我决定重启人生,也学会珍惜并利用父母的庇护,从副业逐渐过渡到主业,完成转行。拼命追赶的一刹那,曾经与初恋之间的“不合适”的笼统框架逐渐清晰——换位思考,如果现在我的恋人是一个“空心”人,如同当年的自己,终日沉溺情感而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我也会果断地结束恋情。人生不是只有爱情,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时间很公平,送给每个人同样的一把镰刀,将挡在脚前的杂草,割之除之,以此来庆祝长大。对于人生的觉悟,我晚了6年——至于妈妈的疑问,答案是:其实,我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而是看待爱情的角度变了。
妈妈的战术并非只停留在言语,还有行动,她曾通过朋友给我介绍过几个男生。其实,我并不排斥相亲,趁着业余时间交个朋友也无妨,但作为初生牛犊,我还是太天真了。
A先生,比我大1岁,软件工程师。他自我介绍后,发来的第一条微信是:我是某叔叔介绍的,他说你在那边挺无聊的,有空我们可以聊聊。
这句话堵得我无从下口,踌躇了一下午,我还是不知该如何回复是好。无聊?我其实不怎么感到无聊呢!或许他并无冒犯之意,但我直觉他不是我要找的人。碍于介绍人与父母的关系,我将真心话咽回,保持礼貌硬聊了几句。他最后的话是“今天好冷啊”,我没有回复,实在抱歉,我真的不是英国人。
B先生,比我大3岁,同在国企工作,家庭富裕,相比A先生,社交没有那么拘谨,第一天就提出线下见面。我是个社恐的人,这样略带侵略性的做法应对起来有些吃力。当时我正苦恼人生方向,实在无心应对,向他说明情况后便再无下文。
接触最多的是C先生,他大我6岁,我们俩的父母是同事。起初,我便对他产生了兴趣。我从别处听闻过他的一些经历——他曾与父母同单位,却在刚晋升副科的几天后辞了职,报名了援藏项目,后来跳槽到北京某单位,近几年在西藏边境。刚刚踏上官权之船的人,通常会选择先站稳脚跟,他却没有。舍弃与获得同样艰难,我试图从他身上探寻心中的疑惑:他为什么会舍弃,以及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曾经所做之事是我现在待做之事——即探索除与父母同路之外的道路,那条真正属于自己的道路。所有人都在劝导年轻人安稳与依附,我们却在拼命逆行而上。这样一个愿意舍弃眼前利益,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我很欣赏。或许,我们是同类。
这些年,C先生的爸爸一直在给他张罗对象,曾介绍过多名女孩,C先生都一一回绝,但听闻我的性格后,他竟同意相处看看。或许,他与我相同。
C先生开朗健谈、情绪稳定,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我们会在微信上聊天。他曾说:“我从小在外地上学,与亲戚生活,其实我一点不想家。”那一刻,我像是看到另一个自己——我自小随父母在外生活,但他俩工作繁忙不常在家,身边又没有亲戚。我们都习惯一个人,对于“家乡”这个词语没有强烈的归属感。妈妈常说“哪里的黄土都埋人”,于我而言同样如此。我想,或许我们之间可以产生共鸣。
但不等我欢欣,聊起婚姻观时,我们就出现了分歧——是的,还是生孩子,这座壁垒,挡在我与外界碰触的正中央。
“可能是你还没有碰到合适的人,时间会改变一切,理想是理想。”他说自己从前也不喜欢小孩,但近两年改变了看法。
但我认为喜欢小孩和养小孩是两种概念。
“你是不想养吗?”他又问。
“比起生,养更难,付出的不只是金钱,还有陪伴。将孩子教育成一个拥有强大内核、成年后能勇于面对这个现实世界的人,是一场极其难以把控的修行。现在‘丧偶式婚姻’,(把孩子)丢给长辈照顾,这些现象想想都令人窒息。不止大人疲惫,孩子也无法得到有更多选择机会的环境。牺牲自己来成全这份责任心,我做不到。”
最终,我等来C先生的“你想得太多了”。想太多啊,可真的是我想太多吗?家中有个泳池,你嫌蓄水与清理麻烦,将之搁置,几年后你突然喜欢上游泳,想起了那个泳池,直接开闸,却发现泳池早已在风吹日晒中年久失修,怎么也无法出水。
他试图用话术来改变我,试图把我当作萤火虫装进透明玻璃罐中,放置在家中的木质收藏架上,若有人来做客,他或许会将瓶口上的遮布拿开,指着说:“看!这是我的收藏品,漂亮吧,还亮着光呢,等她再老些,我就会把她做成标本。”
我不禁有些好奇,他曾经用类似的话术改变过多少个女人?将锋利的*与负面的情绪藏在身后,唯露出一小块衣角,不是二十多岁的青涩莽撞,不至四五十岁的难以捉摸,原来,三十几岁是这般模样。或许,我不该企图寻找同类。
C先生的时间会改变一切,我的时间却教会我坚定一切。不生孩子是我的底线,我逐渐失去耐心,如同刺猬一般,竖起藏在身体下方的尖刺:“繁衍不是女人的使命。冷漠也罢,自私也罢,没有什么比自由地活下去更重要。这是我对人生的选择,我愿意承担选择的代价。”
我将偏激的情绪嵌进尖锐的文字里,我们的可能性已然被我送至闸刀下,随时会终结。
不料,他并没有与我争论,只是淡淡回了句“明白了你的看法”。我身上那裹着层层烈火的尖刺瞬间没了支撑,他情绪稳定地为我铺了一层台阶,我走下台阶冷却下来。
或许,是时候到此为止了。
几天后,C先生来成都出差,我本想着若他不提便不再见面了。不料,他还记得之前的约定。出于礼貌,我还是赴约了,当天我没化妆,我想以自己最真实的26岁的状态面对他。
冬天傍晚来得早,他下午会议延时,我坐在星巴克里等他。见面前,他说晚饭他请,我不好驳他的面子——妈妈说“在外要适当地给男人面子”——便提前问他要喝什么我请。双方有来有回,这是年龄增长与经济独立带来的益处,成年人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见面时天黑尽了,借着霓虹灯光,C先生出现在我眼前一瞬间,我竟然觉得这个男人还不错——身高合适、皮肤干净、发型清爽,身上没有刺鼻气味,交谈起来同微信上有很大区别。
他看了看我,笑着说:“你和你爸爸长得还挺像。”
我很惊讶:“嗯?你知道我爸长什么样?”
“怎么可能不记得领导们长什么样啊。”他微笑道。
一切都有了答案——多次拒绝别的相亲对象,却同意见我,是碍于人情世故、碍于我爸爸,而不是真的对我感兴趣。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只是不同而已。
周五夜晚,饭馆门口熙熙攘攘,人们排起长队,我们坐在门前,穿插在人群之中。天空飘起小雨,些微落到头上,倒不足以打断我们的对话。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便不见踪影,12月的风穿过人群扑到我腿上,突然,C先生看向我的膝盖,问道:“你是不是冷?”
“是有点。”我低头,看向膝盖,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上下揉搓,不由心想:这手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没想到,这个肩膀宽壮的男人还挺心细。
“那我们进去等吧。”他起身询问店员。
店里空调开着暖风,下夜班后,我在外办了一整天的事,有些犯困,开始走神。C先生似乎有所察觉,稍稍沉默,再抛出一个话题。在店员的提醒下,我们提前点起菜,巧合的是,我们竟都不爱吃香菜和土豆,这令我很是惊喜。
C先生坐在对面,半晌,突然指着我面前的空碗对店员说:“麻烦换一个碗吧。”
“怎么了?”
“碗里有东西。”
我低头看了半天,才发觉碗中有个小黑点。上菜时,店员送来一个红包,他接过后递向我,示意我拆。刚好,我蛮喜欢这种小确幸。
火锅店人声嘈杂,实在不是初见的好地点。红油吐出密密麻麻的泡泡,一缕缕热辣气息从裂开的缝隙跑出,缠绕着随风向上。C先生侃侃而谈,嘴唇翕动,说了不少近期部门里副职评选、工作经历、同事关系、高中往事,我如同在黄昏末了拿起一本书,纸张泛黄,字迹时而清晰,时而被幽暗日光夺去半身。
同处一个行业,我们有不少共同话题,聊着聊着,就梳理起共同认识的人来。他记得其中每个人的名字,我恰恰相反,记性差且脸盲,看我费力回想,他微笑安慰。我们之间6岁的年龄差仿佛被抹除了,我俩仿佛不是第一次相见,同他交谈如与家中表哥聊天,松弛自然。
我们默契地没有在饭桌上谈论婚育,不提及存在的矛盾是一种尊重。事后,我对朋友说:“要不是他想生孩子,我就追求他了。其他矛盾都可以,甚至异地,可偏偏生孩子不行。”
难得遇见如此合拍的人,可能18岁的我会命令自己的原则让路,但26岁的我却做不到了,即便空窗许久。因为,生育方面,我是不可能为他人改变原则的。
莱蒙托夫笔下的毕巧林徘徊于公爵小姐与昔日情人薇拉之间时,曾在日记中写下:“我常常问自己,我为什么如此执拗地去猎取一个我无意勾引、也永远不会同她结婚的少女的爱情呢?……要知道,占有一颗年轻的、情窦初开的心,是莫大的愉快!这样的心好像散发着醉人芳香迎接第一道阳光的鲜花。应该在此刻把它摘下来,闻个够之后,扔在大路上,也许会有人捡起来的。”
这些字眼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你是个女人,你是一朵随地可弃的鲜花。对莱蒙托夫的才华,作为读者,我倾慕他;作为女人,我厌恶他;作为人,我该说些什么呢?对待C先生,我同样矛盾。
那次见过之后,我和C先生渐渐没了交集,他再未找我聊天。直到不久前,我本打算向他请教工作上的问题,却发现他将我的微信删除了。如同我将他移到我心中那一排排的围栏外一般,他也将我悄无声息地从他的世界中抹去了。那一晚,我们坦诚是真,隐藏也是真。
“他年纪到了,想找一个家庭条件不差的适孕女人做老婆,老婆负责生养孩子、照顾父母并打理好家事,而他负责专心在异地搞自己的事业。你这样的女人,什么硬性条件都符合,唯独不想生孩子,不好驾驭,你们不是一路人。”朋友的话一针见血。
渐渐的,我看清了局势,在重视延续血脉的大环境下,没有多少男人能够接受我这样的女人,但或许爸爸妈妈可以。
妈妈的糖衣炮弹柔和却又直接,她每出一步棋,我防守的同时也在思虑如何反攻。
一同讨论热点社会新闻,这是我与妈妈一直以来的习惯,成年后,我尝试利用这一习惯“渗透”。我不定时地搜罗各类新闻分享给她,例如医疗教育、房价贷款、离婚率、996、数字游民、性侵猥亵、MeToo、韩国低出生率、日本老龄化、英国脱欧、俄乌战争。
在超市采买时,我会在婴幼儿用品货架前特意停留,指着标有高昂价格的标签与她谈论一番:“300块钱一罐的奶粉,而很多人的工资只有3000块。”有时,我向她诉说身边休完产假的女同事重返职场后被边缘化的遭遇,讲她们争取机会时,会得到无数句“你要喂奶,照顾孩子的不是吗”的回复,她们生生被折断未来。
妈妈喜爱煲剧,我又从此下手,假借看帅哥之名带她接触动漫、B站、鬼畜视频、网络用语,甚至是国外同性题材的影视剧。现在她已经掌握“PUA”“夺笋”“xsl(笑死了)”“yyds(永远滴神)”“纸片人”“牛顿说这里不归我管”等等网络热梗,碰到不懂的词,还会向我询问一番,听完感叹一句:“哈哈哈,还挺有意思。”
“其实不想恋爱和结婚的话,可以直接生孩子,自己来养。”最近一次在餐桌前,妈妈放下碗筷说道。竹筷碰撞着瓷碗,敲击声杂乱而刺耳,仿佛要宣告着什么。
“怎么生?买精子吗?既能挑选孩子的‘双商’,又能挑选瞳孔和头发的颜色。”我反问道。我本想让妈妈就此知难而退,毕竟,现在仍有不少父母无法接受这种买精观念。
始料未及的是,妈妈竟爽快回道:“好啊,去买个质量高的,我给你掏钱。”
我紧紧咬住手中的两支竹筷,筷子末端被两排牙齿不断挤压后打起架来,互不退让。在此之前,网络上关于“多地精子库面向大学生发布捐精招募倡议”的报道甚嚣尘上,看来妈妈也看了不少。这个惊讶占据了所有神经传导,牙齿的痛觉被延迟,待我反应过来,竹筷上已布满深浅不一的牙印。
见我被打了一闷棍似地默不作声,没有像往常一般反驳质疑,妈妈双唇上扬,层叠眼皮掩住的眸子里流出一丝光亮,眼尾皱纹舒展,仿佛打了一场胜仗,有些得意。
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原来在妈妈心中,“老公”这个男性化的称谓与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孩子,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