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袁佑学
“你是不是神经上出了哪样毛病?”场长说,“最近你做的这些事,都让人一股股地日鬼火!”
阿乐的嘴角,像被鱼钩钩住,往上扯了扯。一点幽幽的瞎光,一团模糊的暗影,那是场长桌上的一个杯子。杯子上的苍蝇屎,足够压一畦韭菜了。
“你是个彝家孤儿,”场长又说,“我花了多少力气,才让你当上这份临时工,没上两个月,又让你当老总管伙食,而且,有转成国家正式工人的可能。连牛马牲口也知道感恩报德呢。你见过人丢骨头给狗时,狗怎样摇尾巴吗?”
一灯如豆,墨水瓶做的。油墨工棚又昏又暗,江风呜咽着,像抽搐样惊叫。岩壁上的石沙落在工棚顶上,像鬼爪子在抓挠。
阿乐仍然一动不动。
“当然,你晓得我的意思,我不是要你怎样来报答我,”场长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堆着一个责备的笑容,“我是说,你应该争气,为你自己争气,为我争气,为阿维争气……回寨子耪田?你们祖祖辈辈耪泥巴坨,耪出哪样名堂?你肚子里的洋芋皮皮还没屙干净哩。”
一只母蚊子,江边的,花腰,花腿,落在场长的腮帮上:阿乐的眼请很难调准焦距,蚊子是一个散乱的小黑影。
“是的,人的一生中,难免会出点什么毛病,”场长换了一种感叹的口气,“比方说政治上、经济上,或者男女关系什么的,我就……可你——”
场长突然很响地朝自己腮帮上击了一掌,发狠的。随之又将惺忪的醉眼朝昏暗的桌下追寻搜索而去。“染种!”他说。
左边不远的工棚里,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喝酒、划拳。恣意笑闹的声势,有将天下欢乐顷刻用尽的趋向。右边紧挨着的工棚里,一个女人在哭泣,哭声内涵丰富,哭味不乏深远。
“阿维找我哭过几次了,”场长龇牙咧嘴地搔着腮帮上耸起的小包,“都为你,你倒是为了哪样事情?”
“……”阿乐盯着他的腮帮,似乎小包的耸起与自己有着某种关系。
“你倒是说话呀!”场长说。
你是一尾江鳅。女江鳅。
你我认识并不偶然。
每天我都顺着江边弯弯曲曲的山道去买菜,去买米,有时还牵来一只羊,当总务的人就是办这些事的嘛,你是知道的。那天我看见你和你的丈夫在江边的那个大石头下嬉戏。你们是溯江而上,旅游结婚的。你的丈夫刚从大洋的那一边回来,太带着那边的恶习臭气。又赶上我们这地方的女鲤鱼轻佻又风*,男鲤鱼则统统是一些卑怯无能,软塌塌的笨蛋。这给你丈夫提供了抛弃你的机会。他尾巴一甩离开了你。你走不是,留不是。那些日子是地狱,你进过地狱了。
人间有天堂,这天堂是我和我的未婚妻阿维造设的。每晚你都游来我们约会的那个大石头下面,偷偷地看我们,偷偷地听我们说悄悄话。我说的那些悄悄话,又老实又笨,但是你爱听,你不时地用尾巴拍水。我时常发现阿维的小红嘴一张一张的。成熟了的东西,都要张嘴的。石榴红了,张嘴,板栗熟了,张嘴。那意思,都是叫人去取它的果实的。但我没有去取果实,没有用我厚厚的男性的嘴唇,去碰一下阿维那很值得一碰的小红唇,更没有伸手去把她那已经靠在我肩头上的滚滚热的身子抱住,反而烫着似地闪开。
在这一点上,我是太麻木,还是思想太僵化?
我说过我痛恨那种提前点火的偷偷摸摸,我认为婚礼过后做那种事才对头。
当然,你十分喜欢我的,也许就是这一点。
但是,阿维喜欢吗?
你是越来越喜欢我了,每天我都看见你向我拍水。你甚至也想嫁给我,要是阿维不反对的话。因为你孤寂。
你孤寂的时候,我来钓鱼了。
我不会钓鱼。我是山里人,山里没有鱼。我的鱼钩是大底针烧红了做成的,我的鱼线是过了蜡的白棉线。我来钓,是因为阿维看见旁人在钓鱼。她希望她未来的丈夫,即使在钓鱼这些事情上,也不比别的什么人弱多少。
他也来钓鱼了,那个一身现代化打扮的年轻人。他天天都来钓。我朝他咧咧嘴,模样一定很憨。他不理我,他心里又恨我,又妒我。他恨我有着一个美丽的未婚妻;他嫉妒我一个彝家孤儿,公然在这江边林场里,当了管伙食的老总,不用再像他们一伙,满山架岭去锯树,使力拔气把木头推下江心。
我们两个人都在钓鱼。
我的钩像我,又亮又不勾。
他的心像钩,又黑又勾又尖利。他的钩一放下水,你身旁的一些少年儿童就吓得昏死过去。他捞到的鱼,大多是些半昏不死胡乱挂上来的。他在那一边,钩住了一尾喊爹叫娘的小江鲫的肚皮,他很得意地朝我瞥了一眼。
我于是十分羡慕他的技术,嘴里一个劲地“啧啧”。我的钩在水中飘,那上面顶着一颗雪白的饭粒。一群小白条围着我的钩嬉闹打赌,看谁敢去吃我钩上的饭粒。一尾小女鲫轻轻一下,就把我的饭粒摘下来,嘻嘻笑着跑了。我又重新穿上一粒饭,同时还下雪似地撒下些饭粒。
“嗖嗖嗖!”那些半昏不死的少年儿童,一一被他那张牙舞爪的钩子挂上来了。我羡慕得要死。我看见他的眼睛越来越亮,脸色涨作土红,自言自语,把话朝我抛过来。算了吧,到树棵里钓麻蛇去吧。一尾年轻鲤鱼又让他挂上来!他的话变得亲切了一些。这钓鱼,名堂多着哩。用饭?憨染种才上钩。要用蛐蟮,油红的蛐蟮,又有色,又有香……钩下水后,鱼不动,人要动。
鲤鱼使他作为人的一面变得好了一些。如果鱼儿连连只咬他的钩的话,可以肯定,他还会更好。
我的脸上出现了痛苦的表情。你也很痛苦,你呆呆地望着我。你好像看见阿维望着别人大模大样提了鱼,从她面前招摇而过,而我却两手空空,接受了阿维那鄙视的一瞥后的苦涩模样。
算了吧,想钓鱼去哄你那个小*婆娘?嘻嘻,小心鱼钓你哩。他又这样说。我年轻的脸涨红了,眼睛却变得又混沌又老。我恨不得一头扎下水,自己去咬钩。
没有什么犹豫的了。你认为,我就是把你钓上来,吃下肚子,让你变成我身上的肉,你也心甘情愿。
你急速地游过来,紧紧咬住我那早就没有鱼饵的钩。
“是不是我哪里出了毛病?”阿乐说,“自从我钓到那尾江鳅以后,这些天,你对我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阿维哭红了的眼盯着地面,一动不动。黑压压的蝇群叮在外间屋的灶头上,一巴掌可以击落百只以上。两只昏头的瘦苍蝇,带着喑哑的哨音,跌跌撞撞飞进屋来,打着旋,屋里于是更出奇地静。
“哎,”阿乐叹了一声,“我恨我的爹妈,他们要么莫去死,要死,就不要生我。现在弄得我在这个地球上,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可你……”
身子微微地动了动,两眼仍然望着地下,阿维像是被什么东西感动了,她抽出夹在两膝间的手,并用手中的花手帕去捂住鼻子,双肩又开始耸动。
“我真后悔,”阿乐又说,“我们不该到这个地方来。当初场长是到寨子里选炊事员。炊事员选了你,他却又看上我,说我是孤儿,是你的未婚夫,应该得到照顾。他是不是只选了你,顺便把我捎上呢?这件事,我总想弄明白。”
正午的江边日头,又毒又辣。工棚像放在烧得通红的炭火中间,使人疑心时时都会轰然一声烧起来,顷刻间化为乌有。不远处的江边,一些人在把木头推下江水。时起时落的哼哼声,死洋洋单调无力。空气越加沉闷而死寂。
阿维又在抽泣。莫名其妙。是那种叫人心慌意乱的抽泣。这抽泣一定随着她的某种思维,由轻到重,又由重变轻,然后平息,过程很完整。
“这几天,我太想家了,”阿乐说,“每晚上梦见我们的山寨,梦见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欢欢乐乐、无忧无虑的日子。我真想卷卷铺盖,回去算了。但我又拿不准你是咋个想的。你已经有九天不理我了。你该记得你跟我说过的话,‘这辈子,我们俩,活,活在一起,死,死在一堆。’我就是为你活着的,没有你,我不如死。现在我只求你说上一句话,你不理我,到底是为哪样?”
阿维依旧一动不动,两眼盯住原来的那个地方。那地方如果是铁板,也该钻出两个孔了。
“那么,”阿乐站起来,要卷床上的铺盖,“我们现在就回寨子去吧。”
突然的一声短促的尖哭,又突然地收住,然后是更加莫名其妙的,满腔怨恨的,有指望永远收不住的抽泣。
“天,你倒是说话呀!”阿乐说。
你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周身灼热——是我把你拉上岸来了。我当时吓了一跳:这这,是是,哪样东西?我这么说。
他跑过来了。他很慌。
鲇鱼?我问他。见我脸上青青紫紫地红得紧张,你真想笑。
哪样鲇鱼!他说,臭江鳅!但他的眼睛就扎扎实实地老了十岁。你真高兴。
江鳅,啊江鳅!我轻轻地拍拍你的头,把你放进了阿维那只绿色塑料桶,又把桶提到眼皮边,盯着你。啊,江鳅,江鳅!我只会这么说。
我突然提着桶,边跑边叫,阿维,我钓着一尾大江鳅!
“染种!”你听见,我也听见他在后边咬牙切齿的一声诅咒。
阿维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射出一道惊喜的光。惊喜的光久久地照在你身上。她又伸出一个纤细的指头,拨弄了你的身子一下,哎哟,她叫起来,这么大的江鳅!然后,她抬起头,深情地望着我。阿乐哥,你太狠了!她的小红嘴又是一张一张的。这时候,照你想,我应该一抱把她揽在怀里,亲亲她的小红嘴,这样我们的欢乐会更完美。但我却提着桶,连蹦带跳朝一个个工棚跑去。江鳅,我钓的。每进一个工棚,我都这样说,我的眼里闪着兴奋的亮光。
哟,好大的江鳅,你的运气真好!人们全都这样说。当然,眼里的光各式各样,有惊喜,有羡慕,也少不了在你看来是我们人类灵魂中最丑恶的东西:嫉妒!
也许你知道,但我一点也不知道,他顺着我的脚印跟上来了。事情大概成了这样的局面:我从阿维的工棚出来,他便走进阿维的工棚,我跨进一个新的工棚的时候,他也跨进了我有刚出来的那个工棚。我在重复着同一句话,他也在重复着他的一些话。这样,当我又兴冲冲回到阿维身旁时,她那冷淡,甚至鄙夷的神色,便和我兴高采烈的满面红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买的就是买的,阿维说,充哪样汉子!她把尖尖的鼻子翘向一边,好像那里有一朵玫瑰花。
我吃了一惊,哪样?明明是我钓的!
人家天天钓鱼的人都钓不着,你一个大山头上来的人,会知道?钓着这么大的鱼?买的就是买的,为哪样来哄我?现在我才越来越看出来,你原来是个骗子。还不晓得在多少事情上,你骗了我呢。气愤使阿维的脸变得像下蛋的小母鸡,她并且把手中的锅铲很响地往锅边上一放。
我和你都莫名其妙地望着她,望了好半天。
连你都……反正,我相信我自己。我只有这样说。这是我爹我妈种在我身上的脾气。我认为我相信了自己,别人也会相信我。看来,这正是我作为人的一种缺陷。我把你放进厨房那个装水的缸里,就走了。
这一晚,人们不再打扑克、喝酒划拳,也不再蜷在工棚里,咽着口水讲女人。在我忙着结当天的伙食账时,他们全围住你,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议论,议论的焦点,集中在你那已经变得十分使人愤怒的来历上:我才说,他钓哪样鱼;买的就是买的,为一尾鱼说假话,真有意思!小事情上作假,这小子,看不出来,道德上有问题;天天去钓鱼,这样的伙食老总,妈的!难怪这伙食超办越糟,简直在喂猪……
虽然人们开始怀疑我的道德,但想吃你的信念是一致的,坚定的。正当一只粗大的黑手把你拎下砧板的时候,我来了。
江鳅,哦,江鳅!我小心翼翼地把你捧回水缸,劝你莫哭,然后朝那些人射去憎怒的眼光。
你得承认,这一晚上,你十分淘气。虽然水是刚从江里打来的新鲜水,但天气太热,你的呼吸困难,你老是乱蹦乱跳。我一夜没睡,每隔十分钟就爬起来,来到阿维住的屋子,小小心心把你从地上捧回水缸。阿维是不是睡得很沉,她什么也多少不知道?是的,她对你很生气,她根本不管你。每天都是我来照看你,用雪白的米饭喂你。你发觉,我脸上的气色,一天比一天不好,像是有着说不出口的心事。
当然,你是听见的,自从把你钓上来的第二天,人们就叫我骗子了。包括阿维。
“我告诉你,莫哭了,”阿乐说,“你一哭,我的心就更乱。”
阿维仍然哭,伤心失意地哭。
“如果我有哪样对不起你的事,直说好了。”阿乐又说,“像在寨子里时那样,我在人前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你当时就瞅我,背着人又数落我,那时我的心多甜。可现在……”
奔腾咆哮的江流。月影在跳荡的水面上忽闪着绿色的磷光,像群蛇窜舞而去。
阿维仍然在哭。她的哽噎和着江流的呜咽,使峡谷变得很窄。黑耸耸的岩壁,像要扑倒下来。
“唉!”阿乐叹了长长的一声。
屁般底下的石头,温热温热的,有一股痒痒的东西要从尾骨上爬上来。墨汁似的江水飞溅上来,射在人的脸上、手上,很凉。
“好吧,你再不说话,我跳江了。”阿乐站起身来。
阿维突然地不哭了,又突然地猛一回头。
“好吧,我说。”她又突然把头扭朝一边,“人家说,洗澡的时候看见……看见你有疝气,说你……阳痿!”
江风很冷。江流突然很静。
“谁说的?”为了让她放心,阿乐想把裤子脱下来,但又觉得不合适。正犹豫间,阿维已经掩面痛哭而去。阿乐只听见门碰得很响,像棺材盖子落下来。当然,江边没有门,是他的感觉。
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长吁短叹了些日子,又把你放回江里来了。
你后悔咬了我的钩,你又觉得应该咬我的钩,因为你咬了我的钩,我由一个受人尊敬的彝家小伙,变成了人人白眼,说假话、做假事、十分可疑的不公不母的阳痿病患者。也因为你咬了我的钩,你呆在阿维的屋子里,才弄懂了一些我不懂的事情。
你认为我们人类太难以理解了。
你是一尾江鳅,仅仅是一尾江鳅,但你已经成了别人手中的一个借口,或者一把刀。你觉得我们人类太不像人,你这尾江鳅才对不起我。是这样的吗?
每天傍晚,我都来到钓着你的江边徘徊。我一定是什么东西丢失了,我一定有着好多好多事要向这滚滚江流发问。看见我一天天消瘦的身影,你很着急。你浮出水面不停地向我拍水。
我见人只会说一句话:真的,那尾江鳅是我钓着的,当当真真的。
没人理我。各式各样的脸谱,各式各样的笑。
永远不会有人理我了。
当然,我每晚到江边来,可能是在找你。如果是这样,那么,你等着我。
“好啊,工作不好好干,成天去钓鱼。”场长说,“告诉你,你连说谎也不会。这些白条子发票,全场职工都认为,连才学写字的小学生也可以开上千千万万……你究竟指了众人的多少油,贪污了多少伙食钱,只有你清楚。”
一点幽幽的瞎光,一团模糊的暗影,是场长桌上的那只杯子。
阿乐的嘴角动了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陌生的山民乡亲们的面孔来。那些白条子发票,是他们卖菜、卖柴时开的。
“啪!”场长把手里的那叠纸头往桌上一放,张手舞脚地打了个愤怒的哈欠,顺势警告性地放了个响屁,屁夹着太浓的酒气,并且从声调上可以听出来,他上下都有很多气要出。
“好吧,算我瞎了狗眼,看上你这种人。”场长又说,“还算上级领导英明……喏,拿去吧,这是你的辞退书。这个月你的工资扣了赔伙食账,什么时候走,你自己定。”
顶棚上又落下很多沙子、碎石。江风穿过墙壁,从工棚里一掠而过,把又浓又深的夜色留在屋里。
“那……阿维呢?”阿乐说。
“她……她留下。”场长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表示谈话结束,“她已经转成国家正式工人了。”
我莫不是吃醉了酒,怎么神思恍惚,磕磕撞撞又往江边走来了?
你叫我莫吃惊,莫站住,说那一团黑影是那天和我一起钓鱼的那个人和阿维抱在一起的身子。你说那个人虽然头上生疮,脚底流脓,但他是林业局局长的儿子,而且阳不痿。你叫我别抹泪,说一个事实明摆着,只是我常常不去想:人间的好事和好东西,大多是为他们那样的人准备的。你还说,就笑声听起来,阿维不也是很幸福的吗?
我朝你走过来,并且跳下来了。
好了,这一下,我也变成江鳅了。
如果我还是人,你说,糊涂一些的好。现在我变成了江鳅了,你告诉我:场长和局长的儿子,早就和阿维睡过觉了。那么,一切我也就明白了。
我朝你游过来了。只有你理解我,并且相信我是一个正宗男子汉。我已经感觉到你的温暖了,请再给我一些爱吧。
“现在,把大伙招集拢来,”场长说,“是要宣布一件事情。”
人群很乱,很乐。煤油灯突地一跳,像一只吃惊的眼睛猛地一睁,接着又若无其事地、昏昏然然地亮。
“这格这格,”场长又说,“疯子阿乐自己不小心跌进江里去了,死了。”
这是三天以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