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菩萨心肠既和奶奶的慈眉善眼相关,也可能与他的画菩萨经历有关。
1940年10月,黄逸峰、李俊民等在海安曲塘组建了一支特殊的联合抗日队伍,简称“联抗”,联抗部队活跃在曲(塘)北、海(安)北以及整个兴(化)南、泰(州)北和东台西部水网地区,英勇抗日战功赫赫。
1942年秋,父亲老家的河北(当地的大河以北)地区爆发一场战斗,战斗中一位姓华的指导员壮烈牺牲。牺牲之后,因为害怕敌人的报复,无人敢为华指导员收尸。当时也才二十出头的父亲知道了此事,自己出去借钱买了口棺材,喊上另外几个农民,赶在深夜偷偷地将华指导员装棺入殓,掩埋于一处荒地里。
后来有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多少豪言壮语,只是淡淡地说,“华指导员是个好人,打死了好多鬼子”。
这件事是否与父亲后来在大队做干部并入党存在关联,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
我们记忆当中,父亲经济条件最好的阶段就是从1978年初我读师范学校之后开始。那时候,我的哥哥、姐姐全部成家,我的下面就剩下一个上初中的妹妹,比较而言,父亲的经济负担减轻了很多,加之老手艺继续在做,这样“一减、一加”的效果叠加,父亲感觉比过去富裕多了。
我们那一届是恢复高考制度的第一届,后来,包括第一次高考未能录取而继续复习、复考和考取大学的人很多,这当中也包括我们家亲戚朋友的孩子,还包括和我一起上过学、复过习的“鬼”朋友们。在这些孩子考取和上大学放假的时候,父亲都会少则几十块、多则一二百块的塞给他们,还会夹带一两句“勉励”的话。
听周边邻居讲,就是之前很困难的时候,父亲要是知道了谁家有个急难,也会给予一些接济。为此,有人还送给过父亲一句歇后语,叫做“张桂芹救穷人——讨饭养花子”。
穷则思变家庭贫寒,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弟弟和妹妹,父亲的家庭生活艰难可想而知。
没办法,穷则变、变则通。为了养大孩子,父亲没有少动脑筋。
60年代初,他教给我大哥、二哥学会脱土坯挣钱,安排大哥、二哥去江西“淘金”,安排大哥学篾匠,安排二哥在家养羊、养鸭,还将大姐送到曲塘纸坊里当童工去染纸。
等我出生两三岁的时候,父亲竟然将男女双胞胎的二姐送给人家抱养,后来因为二姐不断偷偷跑回家才不了了之。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父亲还有了将我出继给别人家的“动议”,后来因为生活的渐渐转好和时代原因才无奈地让计划搁浅。
本分逸当父亲没读过书,是一个道地的农民,所以我们家没有什么成文的家训。但是,几十年的成长过程中,“要逸当”这三个字却深深注入了我们的骨髓。
“逸当(yìdāng)”一词,在我们老家乃至周边很大一块地区,都是口口相传通俗易懂的说法。对于稳重、靠谱、安分的人,常常说成——这个人很逸当;相反,则常常说成——这个人不逸当。
在我十二三岁时候的一个初夏,早上的时候,二哥给了我一大把的干炒蚕豆。到中午回家的时候,袋子里还有几颗,在我拿出来吃的时候,被父亲看到了。他很清楚,这几天家里并没有炒豆子,哪来的干蚕豆呢?
其实那是头一天晚上,二哥到生产队场 “打更”,就是三个人在 “更棚”睡一夜,为生产队站岗,还能记2分工。几个“打更人”趁着夜色,掀开生产队蚕豆堆子的草苫(shān)子,“拿”走几斤,去了一户人家炒熟了吃。
父亲知道了缘由,大声呵斥着我二哥:“这就是偷公家的杲昃(gǎo zī,指东西),我们家从来不偷人家的杲昃; 我不晓得说过多少次,要逸当!”见父亲大怒,二哥和我们都不敢作声,直至后来,在母亲、姐姐的劝解下,风波才算平息。
1978年的春天,那天气很暖和,似乎人们的心情也比之前爽朗了许多——我要出去上师范了。正式出门的时候,父亲对我的交代比过去多得多了,什么你是“公家人”了,吃“公家饭”了,等等,不过,重点还是在强调——“要逸当”。
正是因为父亲不断地用“要逸当”在敲打我们的耳朵,父母这根主线上延续下来的从第一代一直到第五代的五六十人中,有的做老板,有的当公务员,有的做老师,有的干个体,几十年过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触碰过国家法律和党纪政纪。
讲究信用我小的时候,经常会听到父亲跟母亲说,某某某借钱的事说好了,过两天你去拿;还说,“我对他说了,别担心,我家猪圈还有只(头)小卡猪(半大的猪)”。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家有希望、有实力,让借钱人放下后顾之忧。
当然,父亲借下的钱应该是都如期归还了。反过来说,后来父亲经济状况好转的时候,没有人来家要过钱,也没有人冲着我们有工作拿工资的子女们讨过债,这就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