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爱人买回来一个价格很贵的锅,说此锅可以自动做红烧肉,我不以为然。爱人见我不信,便开始了一番操作:肉切好放入锅里,调料一股脑倒进去,盖上锅盖,按下电子按键。一个小时后,喷香油亮的红烧肉已成,端的是神奇。
为了维护我家庭顶梁柱的自尊,我一边嚼着红烧肉一边继续反驳爱人,说这锅顶多算是半自动,因为还得自己切肉放料,爱人满脸不屑。
红烧肉很腻,几口下去再无食欲,爱人颇有同感。两人停箸,不约而同地说:“还是小时候的红烧肉吃着香。”说罢无言,只有相视一笑。
八零后是这样一个群体,吃过一些苦,没有遭过罪,儿时衣食无忧,唯有肉食百吃不厌。尤其对于在农村度过童年的我来讲,肉,更是具有强大的吸引力。这么说吧,哪怕和小伙伴们爬树抓鸟玩得兴起,只要祖母喊一声:“回家吃肉喽!”我会立刻“抛弃”小伙伴们而去,把玩性和时光远远地丢在后面,丝毫不顾溢着口水的小伙伴们羡慕的眼神。
彼时,老家农民的日子清苦,甚至还保持着一天两顿饭的习惯。只有在农忙时节,乡亲们才有一日三餐的待遇,也不过是中午多加了一两屉莜面鱼鱼,山药片子加黄瓜丝等胡乱做就的咸汤当蘸蘸,大家美滋滋的吃着,仿佛一天的苦累随着口舌尖的咀嚼烟消云散去。
老家的人们家家户户都养羊、养猪。反正草滩里有的是羊草猪草,地里面有的是麦麸子,甜菜樱子,胡麻渣子等粮食残渣,养活生灵不用额外的买饲料,无非多花些力气,下些辛苦。
花力气和辛苦不在农民的考虑范围内,千百年的辛勤劳作,让他们天然地对源自身体的劳累无感。羊好养,放出去自己能吃个肚圆;猪费事些,也仅仅是费事些。
我家的叔伯们,只有大伯生活在老家,照顾着祖父母和抚养三个儿女。大伯家每年都要养两只猪,一只用来卖,一只用来给兄弟们分。家乡的黑土猪不出肉,宰*后一只顶多有个100来斤,左分右分,留到自家的没多少。
塞外的天气寒冷,在我儿时比现在更甚。过年留下的猪肉,在凉房里保存得当,可以放到五六月份。一般到了五月底,祖母便会把所余下的猪肉全部做成红烧肉,每次熬大菜时放几块,素菜就成了荤菜,闻着香吃着甜。
其实,祖母完全不必这样节省。在外工作的儿子们,生活再拮据,也不会吝啬到不让老父母和老大哥吃不上猪肉的地步,尤其是我父亲在肉联厂工作,有着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那时节不兴占公家便宜,厂子里也体会员工们的难处,低价的牛羊猪肉不时供应职工购买,让这份工作成了人人艳羡的香饽饽。
不管猪肉缺不缺,祖母都保持着自己的习惯。就拿她做的红烧肉举例,一盆子红烧肉,里面见不到几块肥肉,几乎全是瘦肉。这倒不是祖母受过什么健康饮食教育,而是那会的人们肚子里缺油水,肥肉比瘦肉更受大家欢迎。祖母在做红烧肉之前,会把肥膘都切下来单独放起,让锅里的肉身上仅带有一丝白边,有点油腻罢了。
切下来的肥膘哪里去?炼油。炼肥油是个简单的活,把肥肉放进灶台上的铁锅里熬煮即可。我最怕祖母炼油,随着灶间的温度渐起,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腥腥的味道,久久挥之不去。
炼好的猪油放在板油盆里面,在没肉的日子里,熬菜时用勺子挖上一块,白菜豆腐粉条立刻肉香浓郁,蘸着油乎乎的菜汤能多吃两个大馒头。
炼油会剩下油炸,这玩意放到现在没什么人吃,说是对心脑血管不好。我小那会这东西也不能浪费,包包子的时候放上油渣,那味道立马不一样,一咬一口油,吃的人们满嘴的幸福。
我不喜吃猪肉,红烧肉例外,这全拜祖母所赐。祖母做红烧肉,做法简单粗暴,就是把肉放到锅里煮,除了撇一遍血沫子,再无其他动作。当时农村的调味品也很少,油盐酱醋常有,花椒大料都不常见,至于什么香叶桂皮之类的香料,更是稀罕物件。祖父母家在村子里条件稍好一些,也不过是比别人家多了几粒花椒、几角大料、几勺子白糖而已。
花椒大料都被祖母拿纱布包着,煮完肉捞出来,据说还要再用。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我极力反对祖母反复使用调料,祖母也信誓旦旦说不会再用。可我一直怀疑,吃莜面时蘸料汤汤里的花椒大料就是煮肉时所剩,但被祖母无情否认,我也无可奈何。
红烧肉最难的是“红烧”。老家乡亲们对红烧的概念和现在不一样,他们认为,多倒酱油就是红烧。那会的酱油均是零打,没有如今那许多酱油品类。很多人家的红烧肉,酱油倒得多,盐放得多,我是真心吃不下去,太咸。可乡亲们却吃得津津有味,越咸越下饭。
祖母做的红烧肉不咸,她常说,小孩子不能吃太咸了,吃得咸就离不开农村,做不成城里人,一辈子只能下苦力。祖母的红烧肉里面,放得最多的是糖,这使得我家的红烧肉永远都是亮金金的样子,肉块黏糊糊地纠缠在一起,不用吃光是看就能留下口水。
在祖母看来,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是盐和糖。吃糖多的人,心里不苦,日子再坏也坏不到哪去;吃咸盐多的人,苦中心累,日子再好也不会好过。
本着这样的思想,祖母每次做红烧肉,都会把我的小伙伴们喊来一起吃。往往是我前脚到家,后脚祖母就出去再喊他们一遍,让那些羡慕我的小伙伴顿时兴高采烈,一窝蜂地跑到我家来吃红烧肉。
别看我们人小,战斗力却十分强悍。一盆子红烧肉,若不是祖母提前给祖父和大伯一家留下些,定会被我们全部消灭。那会吃肉真是吃肉啊,什么主食都不就,光是吃肉,不怕腻,只怕吃得少。等到小伙伴们回家,大人们看着他们油光光的嘴唇,就知道我家做红烧肉了。第二天,路过祖母家的乡亲们,这个拿一把芫荽,那个拿一颗疙瘩白,喊着:“三奶奶,一把子菜给你放院墙上了啊。”祖母从不拒绝,她知道,这地里到处有的菜,和红烧肉一样,是贫苦岁月里最珍贵的东西。
如今,祖母去世多年。吃多了加糖红烧肉的我,早早离开老家回到城市里学习生活。那些在祖母家吃过红烧肉的孩子们,长大后也全部离开了老家,去到城市里生活工作,过上了祖母曾经说过的城里人的日子。
我在这个回忆起亲人只剩下笑容,没有了泪水的年纪,只要吃到红烧肉,便会想起祖母,想起那些温暖过我的日子,和那些日子里的人。
从此点看,爱人买的自动红烧肉锅,一文不值。哦,对了,是半自动的。
散文:离乡三十年之后忆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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