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姐说门面隔壁两家种花草,有向日葵。她常以之为图,尤喜欢耳。向日葵好种,耐旱,“墙边田畔,随地可种,生长极易”。
图片乍一看像黄菊花,花蕊粗狂,花瓣嫩黄,光亮而明丽。不像平时野外田里看到的大朵,粗旷威猛,小巧仿佛南方娇小的女子,玲珑剔透。李娟写阿勒泰的向日葵,连到天边,要大盘瓜子去榨油,也当零食嗑,能把最坚硬的牙磨凹,每个人就有了葵瓜子牙。
我一边喝三鹤六堡,一边嗑五香葵花子,一边写这些文字。向日葵属菊科,长得像菊,也是当然。
万历四十五年明学者赵崡著《植品》:“又有向日菊者,万历间西番僧携种入中国。干高七八尺至丈余,上作大花如盘,随日所向。花大开则盘重,不能复转。”因为随日所向,番来物种,各地名称不一,《群芳谱》称之丈菊、西番菊、迎阳花。《语言学纲要》记载有日头转、朝阳转、望天转、朝阳花、向阳花、转日葵、转日莲、盘头瓜子。最终,新造的名字“向日葵”胜出。葵是古代常用植物名。
但最初命名向日葵的是《长物志》,并不认为向日葵是好葵,而是最差:“葵花种类莫定,初夏,花繁叶茂,最为可观。一曰戎葵,奇态百出,宜种旷处;一曰锦葵,其小如钱,文采可玩,宜种阶除;一曰向日,别名西番葵,最恶。秋时一种,叶如龙爪,花作鹅黄者,名秋葵,最佳。”以前的向日葵是观赏植物,还不知道用来榨油。从南美传到俄罗斯后,东正教许多饮食禁忌,发现向日葵食用好处,于是更大面积种植培育。
文震亨说最佳的秋葵,不知是不是现在餐桌上常吃的秋葵,外形坚挺,据说挺阳,利贞。
最能引人入胜的是李娟的《遥远的向日葵》,在阿勒泰古伦河岸,她和母亲种向日葵,被羚羊吃去,倔强地在小小几百亩地上三种三荒,种种艰辛成了自然与人的礼赞,物我交融,“兔子能自由穿梭葵花地的光明与黑暗,白天它和人们相随,夜晚便进入人类无法触及的黑暗之中”。生活极简单贫瘠,而精神丰富饱满。
丰富的生活本就是人的追求,看着晚霞里流光溢彩的向日葵,整一顿暖人心脾的美食。敏姐于是一手操办像向日葵丰富饱满的凉拌粉。
太平西街采购米粉,日常食用的切粉有些不为众人所知的细节,有的粉宜烫,有的粉宜炒,有的粉宜凉拌,各有配方,各擅其长。配菜且分两类,一类素的,标配的酸黄瓜、豆芽、韭菜、花生、番茄菜梗,别出心裁的上汤莴苣笋丝、酱黄瓜,一类荤的,叉烧、爽口肉、脆皮、狗肉、酸笋鱼肚。在番茄肉末调的凉拌汁之外,再加狗肉汤,浓郁馥香,风味绝妙。
敏姐特别交代葱爆辣椒特辣,我看可以接受。叉烧肉是专门买的陆川猪肉,据说只得腹部一块,像雪花牛肉那样有花纹,自家腌烤,香醇甘冽,韧性十足。爽口肉脆甜。脆皮尤其好,拌了汤汁后仍然硬脆俊朗,喀喀有声,与软绵米粉恰为补益。狗肉带皮质香,酸辣味鱼肚腴润丰盈,滑美清妙,空口吃都好。
豆芽韭菜只是简单焯水。炒空心菜梗是家庭老味,配凉拌粉绝佳。
吃粉外,还有干煎小鱼仔和椒盐蜂蛹,焦酥爽脆,作为佐餐,属锦上添花。
这些作为凉拌粉配菜已经足够,确实拌汁煮得好,味道就能根据不同菜肴增减而有变化,即为丰富饱满了。敏姐凉拌粉宜多卤水,配以狗肉汁和鱼肚汤,臛浇芳烈,充分拌匀,好味倍增,故号称柳州凉拌粉第二。言不过其实,至于第一,我谓之已逝,便无从比了。小李飞刀在兵器谱上,也只列第三。
像这样的凉拌粉,宜青瓷小碗,每次小夹,分配不同酱汁卤菜,浓稠,清爽,丰腴,哜啜其味,荤素皆可。可是太过美味,我们都大碗盛了吃。
日前在柳东某食堂,大盘粉已经淋上浇头,炒蕹菜梗和叉烧本来是配粉的,恰有扣肉、狗肉,偏又碗小,得以分食两三碗,可分别为扣肉凉拌粉、狗肉凉拌粉等等,亦十分舒适。
食性正浓,敏姐又拿出*手锏,自制牛肉粒。关于此物,佐酒最佳,柳城许师傅牛腊巴、河池刘三姐牛腊巴、玉林牛腊巴,还有内蒙、四川、青海等地的牛肉干牛肉粒,都有品尝。细品,迸焦酥脆,燔炙增香,胜之者无,如此一来便得樽彝罍卣,开怀畅饮,柔靡醉人了。
敏姐凉拌粉的料子摆在长桌上,如向日葵花明亮大方。
成熟的向日葵花盘朝向东方,并不随日而转。成熟自有成熟华美的体态。年轻的向日葵耷拉脑袋,日出,逐日而起,由东而西,日暮复垂,周而复始,直至成熟。年轻自有年轻热烈的追求。
向日葵明代始传入,古代所言之葵多指葵菜,亦有向阳属性的蜀葵锦葵,“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其葵为当时最常见蔬菜,《诗经·豳风》:“七月亨葵及菽。”葵菜即今日所称的冬苋菜。
司马光彼时所见的是蜀葵,也称戎葵和一丈红,夏时花开艳红,宜种空旷处,所作《客中初夏》诗云: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全诗晓畅明白,作为政治精英及首长,无惧风风雨雨,不畏谗言陷语,我心向阳。
不畏惧风雨的还有梵高。梵高即是向日葵。安然在英国的视频号介绍梵高,说向日葵是梵高的自画像,他把自己的名字签在花瓶上。所有大师级作品看过,最后都为向日葵吸引,黄绿用色大胆,十五朵或萎靡,或盛放,或无瓣,或结子,或左顾,或右盼,既不同季,也不同心情。
便想着脑里记得的梵高若干向日葵、叼烟斗、包耳朵、星空、土豆、鞋子、农妇……我生性怕死,断无梵高向自己开枪的勇气。我用针管笔在文件皮的黄色皮纹纸上临摹过梵高的小品。
说梵高总太过孤独,凄苦。不论是卢梭的忏悔,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还是今人蒋勋的六讲,不言及孤独,成就不了大师。所谓坐穿冷板凳即是。国人自有自己的智慧,能够苦中作乐,东坡先生吃荔枝吃出瑶柱河豚味道,剔羊脊骨吃出河蟹味道,就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所以油画写实,国画写意。
受不了苦,一心只想有凉拌粉就好,比如来和鲜牛杂凉拌粉、老张凉拌粉、三门江凉拌粉等等。若是敏姐再摆弄凉拌粉,立马飞奔,自带青花瓷小碗,奔向柳州第二,风雨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