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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功业成空,退老山林的陆游,对唐婉的追思怀念更甚从前。
他常登禹寺,游沈园,泛镜湖,追寻爱人昔日芳踪,每入城必登楼眺望,不能胜情。
67岁,他再至沈园,发现园林已几易其主,园壁残破,当年醉题的那首《钗头凤》已被园主镌刻于石,触景生情,感慨万端: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
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业,男儿功名,放弃一生挚爱,真的值得吗?
如果人生重来,自己还会屈从母命吗?
人至暮年,万事成空,我才知道什么对自己是最宝贵。
可惜,唯一能够把握的却偏偏放了手……
75岁时,陆游住在沈园附近。春日,他再临故地,写下动人的《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已是傍晚时分,斜阳暗淡,画角悲吟。
诗人在园内躅躅独行,竭力搜寻着往事印记。
可惜世事变迁,池台楼阁已然非复旧貌,只有桥下春水绿波如故,四十年前佳人曾在此凭栏临照,留下翩若惊鸿的丰姿倩影……
81岁,已入耄耋之年的他还曾梦游沈园,写下了《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二首》: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82岁,又作《城南》,抒发人间孤鹤的凄楚之情: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84岁,在儿孙的搀扶下,他最后一次颤颤巍巍来到沈园,为这份痴缠一生的悲情苦恋写下最后的挽歌:
沈家园里花如锦, 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 不堪幽梦太匆匆。
六十年的爱意与思念,六十年的伤痛与愧疚,在生命行将就木的最后时光依然无法释怀和愈合……
张爱玲曾说:不多的一点回忆,将来是要装在水晶瓶里双手捧着看的。
对陆游来说,和唐婉的真情挚爱就是这个水晶瓶里最为恒久动人的光芒。
次年,85岁的陆游带着“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的家国遗恨,也带着终于要与唐婉地下重逢的欣慰憧憬,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虚费失光作闲事,人间信有白头痴。
12
故事讲完了,最后闲评几句。
从去年秋天写了陆游的人物小传,就一直有读者催更他和唐婉的爱情悲歌。迟迟未能下笔,是因为我对陆游失唐婉一直心怀怨念。
但在准备这篇文章,查阅各种资料,设身体会陆游处境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慢慢释然了。
陆唐的爱情之殇是个体悲剧,却也更是时代悲剧。我们无法强求古人作出超越时代的壮举。
对父母的强行拆散,陆游的应对固然缺乏理智与成熟,但试问,谁又没年轻过?谁又没有过懦弱的时刻?
这些,我都谅解了。可即便如此,仍有一处,我无法予以认同或共情。
那就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公开题写千古情作《钗头凤》。
男再婚,女再嫁啊!
如此公开地向一个有夫之妇吐露心曲,大抒痴恋悔恨之情,任由世人窥私评探——
请问这让唐婉和赵士程如何自处?又将自己现任妻子置于何地?
唐婉再嫁后,明明已过上平静安稳的生活,为何此词一出即郁郁而终?
只图自己一时的情感宣泄,便毫无顾忌地将另外三人推到吃瓜群众的悠悠之口下,蒙受终生无法摆脱的舆论伤害。
真的,太自我了。
给不了天长地久,又做不到一别两宽,陆大哥,您到底是要闹哪样?!
宋人陈衍曾评价陆游的沈园诗说:
无此绝等伤心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
在我看来,如果没有这些诗,可以让唐婉慢慢淡却旧情,安然度过余生,或许不写也罢——
放手,不打扰,是给那个依然深爱,却注定无法相守的人最后、也是最好的爱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