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夏
孟州,美丽的河南小城,拥有深厚的中原文化;潮州,广东的“岭海名邦”,潮州文化重要发源地。
孟州,韩愈故里;潮州,韩愈贬谪地。韩愈做了八个月潮州刺史,影响竟及千秋。潮州自兹文风鼎盛,人才辈出,有“海滨邹鲁”美称。韩愈也被潮州人称为“百世师”。
韩愈“刺潮”一千余年后,潮州出了一位国学大师饶宗颐。
1998年9月20日,饶宗颐来到孟州韩愈墓园拜祭,发表讲话称:“我七八十年前,继承父业,从事地方志的研究和编撰,韩公在潮的丰功伟绩,爱民如子之心,已熏陶、感染了我的幼小心灵。如今年逾八旬,能来到韩公故里,代父祭拜,实现了我的夙愿。”情辞恳切,令人动容。饶宗颐认为:“作古文应从韩文入手,先立其大,韩文可以养足一腔子气。这是作文正途。”他力倡“韩学”,躬身践履,成果丰硕,为韩学研究作出突出贡献。
韩愈不仅影响了饶宗颐,还影响了一座城。1998年9月19日,饶宗颐在孟州讲学时发言:“从宋朝开始,我的家乡对韩公就很崇拜。我们那里有条江改名韩江。韩公登临的那座山,我们叫韩山,韩公摩挲过的一棵树,我们叫韩木,附近山上有个亭,我们叫韩亭。潮州一带在宋初,山、水、建筑,好多地方姓韩了。”
韩愈为官之地如潮州、阳山、宜春等,无不立祠建馆,千载纪念。韩愈以他文学、哲学、政治、军事、教育等全方位成就,以他生前及逝后,声势浩大、灿烂绚美的绽放,书写了“不朽”二字。
韩愈名“愈”,一个愈字,透视出他人格中最突出特质,力求超越,不甘平庸。他的一生,像斗士般刚强激勇,铁骨铮铮。从政,心怀正直道义,为弱势者发声;著文,力挽狂澜,扭转一代风气。
韩园
◎“惆怅昌黎去不还”
“韩愈(768—824年),字退之。河内河阳(今河南孟州市)人。自言郡望昌黎,故后人多称韩昌黎。”《河南文学史》记载。他死后谥“文”,世称韩文公。又被后人称为“百代文宗”。
“韩愈故里,盛唐、中唐人讲得非常明确,即河南府所辖河阳。他自言郡望昌黎,是因唐人有崇尚郡望,壮其门楣的风俗。”中国唐代文学学会韩愈研究会原会长、河南省社科院专家张清华称。他在《韩愈大传》中考证,韩愈诗文中多次讲到他的里籍,且与他的弟子李翱、皇甫湜说法一致。“韩愈故里孟州说”在学术界和文学界得到广泛认可。
查阅《辞海》及多种版本河南文学史,均持此说。
孟州韩愈墓园,简称韩园,位于孟州市洛常路北侧韩庄村,它坐北朝南,坐落在紫金山半坡之上,南边不远处即是黄河。
来到韩园时,初冬日色淡薄,风声强劲,正是“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凄迷”。这情景倒也契合韩愈刚强激勇的个性。
韩园始建于唐敬宗宝历元年(825年),历代有复修。1986年,它被评定为“河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6年,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韩园现存主要建筑有牌楼、神道、山门、飨堂、墓冢、碑廊、雕像、亭阁等。
过祠堂山门,向北,迎面是高大的韩愈塑像,昂藏丈夫,气韵非凡。雕塑者刘开渠,他是中国现代雕塑的开拓者,人民英雄纪念碑浮雕就是他的作品。塑像再往北是清代所建飨堂。穿过飨堂,就是韩愈墓了。
韩愈墓冢,高约十米余,墓底外围用石材砌筑保护。墓前有多通石碑,正中间一通上刻“唐韩文公墓”五个大字,是乾隆五十五年冯敏昌所书,孟县知县仇汝瑚立石。
“冯敏昌是清乾隆时期的翰林院编修,他和仇汝瑚是姻亲。丁忧在家时受邀来孟县修县志,参与了不少文化工作。”孟州文史专家梁永照说。
伫立于韩愈墓前,想起宋代潮州诗人刘允怀念韩愈的诗:“惆怅昌黎去不还,小亭牢落古松间。月明夜静神游处,三十二峰江上山。”
韩愈墓南边不远,有两株唐代侧柏,系筑墓时所植,距今千余年,依然枝繁叶茂,孟州人称之为“唐柏双奇”,是“孟州八景”之一。唐柏蓊郁树冠下,还遮蔽着多通重要碑记,包括“唐韩文公神道碑”“韩文公墓考碑”“重修韩文公飨堂碑”“唐柏双奇碑”等。韩园内外,有多处重要题字。包括学术宗师任继愈所写斗方大字“韩文公祠”,有饶宗颐所题“泰山北斗”,还有韩愈研究专家、日本京都大学名誉教授清水茂所题“文起八代之衰”等。
韩愈墓
◎“马不踏孟地,为是韩文公”
68岁的孟州学者邢怀忠,还记得儿时听母亲哼唱的民谣:“谷雨三月中,‘长毛’反北京,马不踏孟地,为是韩文公。”
“背后故事是,太平天国将领林风翔反清廷,带着大部队渡河北上路过孟县,得知韩愈是孟县人又葬在这里,令部队找来稻草麻袋,包裹马蹄,悄悄走过。”邢怀忠说。
孟州人称韩愈为“韩老爷”,极尊重。有多个村落,聚居着韩氏后人。韩园所在韩庄村,村民们自称是“韩老爷”守墓人后代,虽然没有一户姓韩的,村名仍叫韩庄。
离开韩园,来到离孟州市十公里的赵和镇苏庄村,相传此地是韩愈祖茔地。
苏庄村北一片空旷麦地上,有一座青砖碑楼,碑楼内石碑上刻写着“魏安定桓王韩茂之墓”。韩茂,相传是韩家来孟州第一代。老碑已毁,这是依老碑字样复刻的新碑。
孟州韩愈研究所副主任牛劲刚说:“相传此处韩氏祖茔,安葬着韩愈的上六代,他的兄嫂和他的儿女也葬于此。”
明代《河南通志》有相关记载:“自始祖后魏安定桓王韩茂以下,至文公父仲卿、叔云卿、伯兄会与嫂郑氏均葬于此。”
离开苏庄往东,来到离苏庄15公里左右的城伯镇西武章村。这是个千余人的村子,韩姓村民有三四百人。村支书韩思军自称是“韩愈第39代孙”。西武章村有条老街叫文公街,街上有韩文公祠,祠堂大门楼是土坯和青砖砌筑,有年头了。三间祠堂为新建。院内有通残碑显示康熙十五年曾重修该祠堂。另一通残碑,是乾隆五十四年韩文公画像石碑。
据相关资料,全国有多处韩文公祠。年代最早规模最大的,是潮州韩文公祠,已升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韩愈崇拜者,遍及东亚文化圈。韩思军给我看了一封日本来信。
2000年春天,13个日本人来孟州拜韩园,又来西武章村访韩愈后人。回到日本,其中的岩渊幸子给韩思军写了信,寄来了合影。岩渊幸子用工整的汉字写道:“有机会认识您和了解很多韩愈的诗,对我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每逢看到韩愈诗,就能想起来他的故乡和他的子孙。”
行走在孟州城乡,到处是“韩老爷”印迹。
孟州有韩愈大街、韩愈小学、韩愈中学,有韩愈文学院、韩愈书画院,中小学开设的校本课程中,有很多韩愈诗文内容,学校经常有韩愈诗文诵读活动,还有以韩愈命名的征文大赛。孟州有官方的韩愈研究所,有刊物。孟州还有民间社团韩愈研究会,会员有500多人,很活跃。
“1992年,孟州第一次召开韩愈国际学术研讨会,从那时起到现在,孟州总共承办了七届研讨会,每届均有百余名专家与会。2018年4月14日,为纪念韩愈诞辰1250周年,在孟州举办了2018中国·孟州海峡两岸韩愈文化研讨会,来自全国高校的专家教授和各地的专家学者以及韩氏后裔100余人与会。”孟州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宋萍说。
除孟州外,河北昌黎、河南修武也有韩氏后裔聚居。昌黎曾主张“韩愈故里昌黎说”,学界基本不再坚持。修武近年来也有一些声音主张“韩愈故里修武说”。焦作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教授程峰,撰文称“近年在修武所发现的创修于唐大中十年(856年)的《韩文公门谱》(1956年续修本)以及考古所发现的韩愈故里碑、墓碑等,为韩愈故里问题研究增添了新的史料。提出了新的值得思考的问题。”
对于上述现象,张清华撰文称:“(昌黎、修武)欲争韩愈者,当是对韩文公的崇敬,这种争崇先祖与文化名人的现象,也是好事。这本身也是弘扬家风,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传统的举措。故我认为应当将分力扭成合力,如韩愈者,其后人甚或所有姓韩后人都应该崇敬宣传歌颂。”
韩园
◎赢得生前身后名
韩愈出身不显,祖辈都是小官,他三岁成了孤儿,跟兄嫂生活。13岁,兄长过世,嫂子艰难地把他拉扯成人。
同样是家世不显,生活多艰,和他同时代的贾岛、孟郊变成了尖刻的怨艾诗人。而韩愈,却成长为气场和存在感极强大的人物。苏东坡评价他“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他意志坚强,目标坚定,直言敢谏,体恤民情。
韩愈年轻时期许不凡,“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到了29岁才有出头之日。逆境中,他“三上宰相书”坦陈惨状,近于哀号。又以激将责问之法大谈古今道理,以求被识。他就是这样,不掩盖对仕途热望,也不会未达目的转身就走。他曾说:“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
他几乎拥有全方位的巨大成就。文学,明代人推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他发起“古文运动”,抛弃空洞骈体文,意图恢复先秦时代朴质散文。哲学,他写了哲学名作《原道》,是道统观念确立者,是宋明理学奠基者。教育,他当过国子监祭酒,著有《师说》《进学解》《马说》等教育论文,是“百代师”。被贬江西袁州(今宜春)时,培养出江西省第一个状元。为官,他政绩突出,担任潮州地方官八个月,潮州变成具有独特文化的礼仪之邦。担任宜春地方官九个月,杜绝人口买卖,降低失学率。担任阳山地方官一年两个月,“有爱在民,民生子多以其姓字之。”担任京兆尹时,社会治安良好,物价房价稳定……
他还能带兵打仗。50岁时帮着宰相裴度,以行军司马身份平定淮西乱,因军功升为刑部侍郎。55岁时赴镇州宣慰乱军,不费一兵一卒平定镇州之乱。
他的诗硬,骨头比诗还要硬。谏迎佛骨,是其生命中的高光时刻,也是最能体现他骨头硬的大事件。
唐宪宗崇佛,打算把法门寺佛骨舍利请入宫中供养。韩愈写下《谏迎佛骨表》,他写得很激烈,反对迎佛骨,反对铺张,认为会加重百姓负担。他甚至对皇帝讲,你这样干国运不会长。宪宗大怒,要砍了他,大家伙拼命求情,才把他的命救下来,他因此被贬到潮州。这才有了那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才有了“刺潮八月”。
韩愈是伟人,但不像苏东坡人人爱。自古及今,有人很喜欢他,有人很讨厌他,司马光在《颜乐亭颂》中痛批他两件事,一是未得志时三次上书宰相求官,一是得志后收巨额稿费写墓志铭。司马光说,“观其文,知其志”“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司马光的说法还挺有影响的。
联想起韩愈的成长经历,贪财和功名心强都不难理解。贪财缘自他童年匮乏;功名心强,缘自他太想做事了。他给权臣李实上书求官言辞奉承,但上位后就批驳李实,写了《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就是最好的说明。
韩愈铁骨铮铮。但炽热底色上仍有清淡暖意,像他写的那一抹早春草色一样迷人。比如他对妻子、对文朋诗友、对弟子们的一片真情。
韩愈是个好丈夫,比杜牧、元稹好太多了。他29岁娶卢氏,两人生儿育女患难与共,卢氏后来被封“高平郡君”,过着体面的好日子。终其一生,韩愈给了她足够的尊重与陪伴。他的诗中,常出现卢氏身影,比如“弱妻抱稚子,出拜忘惭羞”。比如“细君知蚕织”,等等。有一次河南汴州兵乱,卢氏在那儿,韩愈在偃师,一听消息捶胸顿足,绕室狂奔。事后写信给弟子,还在叨叨这件事。
韩愈还是个靠谱的好老师好朋友。同时代的李贺、张籍、贾岛、孟郊、李翱、皇甫湜,都得到过他无私的帮助。李贺十八岁出道时去找他,一首《雁门太守行》,让韩愈激动得跳起来,裤子一下子掉到脚脖子上。他到处推介李贺。李贺考进士被告黑状,韩愈写出雄文《讳辩》:“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韩愈的暖意,更施之于百姓。韩愈任职、贬途及宦游之地,从广东到广西,从陕西到湖南,从山西到河南,人们为他修祠建院,树碑立传,拜谒恩公,千载思念。
中国唐代文学学会韩愈研究会副会长、史学家胡阿祥曾称:“为诗文、有思想,居道统一席又以入世理念指导从政、爱民若子者,古今几人?韩愈韩文公其一也!他不仅属于唐朝,也属于现在。不仅属于孟州、阳山、潮州,也属于中国,属于世界。”
绘图:王伟宾
《河南日报》2018年12月21日第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