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阶级金字塔
实际上,社会阶级从来都不是由学历和收入决定的,社会阶级的根本决定因素,是人们掌握生产资料的多寡和对自己肉体和灵魂出卖的程度。
社畜几乎是伴随着工业化兴起才出现的产物,那些有悠久历史的职业,如医生、律师、个体老板、销售等都不是社畜,他们拥有专业技能和社交技能,自食其力,拥有古老职业的荣光。他们一般直接面向客户,内部较少依赖协作,即使协作,也往往不是以公司的形式,而是以合伙制的形式。(典型的如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投资机构)
在工业化的初期,人仍不是社畜。那个时候,纺织业首先完成工业化,而纺织业是典型的可计件行业,这个时候,人仍然是自由的。可以认为是:工人租用了机器,并按产量为之支付租金,而不是机器雇佣了工人。
工业化的高级形态是流水线,流水线是革命性的,第一次,机器通过内部的组织自我产生了价值,他们雇佣工人并为劳动力支付租金,而不是劳动力向机器支付租金。机器和工人的价值位颠倒过来了,工人成为彻头彻尾的工具人。但是即使如此,流水线工人也不能算是社畜,因为他们出卖的是自己的劳动力,而不是灵魂,在工厂之外,他们是完全自由的。而且与社畜24小时待命不同,流水线工人的劳动力出卖是按照小时计费的,而且他们的加班是有工资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社畜出卖的是自己的全部。
根据科斯在其经典论文《企业的性质》中提出的观点,企业的本质是通过一次性的长期契约替代一系列的短期契约,降低交易成本。企业的本质,是一种替代市场价格发现机制的权力结构,契约中规定的指挥权是“雇主与雇员”这一法律关系的实质。契约规定了企业家的权力范围,而由于未来的不确定性,这种规定几乎一定是模糊的,解释权在企业家,所以在这个契约内,企业家几乎对员工拥有无限权力,按照科斯的话说,是完全的“主人”。
因此,“码农”“excel女工”的说法是不确切的,更准确的说法,或许应该是“码奴”,和“excel女奴”。
既然社畜是工业化的产物,那么,社畜这一物种从何处来?
如果非要为社畜寻找一个历史的渊源,那么可能是奴隶制。奴隶是在战争中失败而失去自由的人,奴隶制是极端的集权制,奴隶是真正的畜力,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有意义的联结,甚至连婚配权都被剥夺,成为奴隶主主导下的“配种”。
后来,奴隶制很快消失。但是在美国是一个特例,美国南方庄园奴隶制的生产效率被得到有效证明。根据芝加哥大学教授福格尔的研究,由于规模经济、有效管理以及对劳动与资本的密集使用,南方奴隶制农业比北方家庭农场的生产效率高出35%。所以南北战争的本质,是把黑人奴隶从南方种植园奴隶主的手中释放出来,转移到北方工厂主的手中,仅此而已。黑人或许得以不再出卖灵魂,而是只出卖劳动力(在我们的金字塔中提高了一级),但是这远非解放。
在全球范围看,在奴隶制结束后,社畜曾一度消失了。社会的主体以自食其力的自耕农为主,即使是佃农,与地主之间也是土地的租赁关系而非人身的依附关系,完全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的雇农(比如长工)从来都不是主流。
然而,社畜作为一种基因,却一直存在着。
社畜基因的本质是无法独立生存的人(换句话说,他们没有自己完成P&L建构的能力),他们天然具有依附性(但是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有正外部性)。
看看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就可以了。因为社畜天然依靠组织才能存活,而在古代,唯一的组织是政府,所以古代社畜的出路就是从政,这是学而优则仕的本质原因。在中国农村,知识分子的地位从来不高(这一点与美国很像,知识分子普遍被视为nerd,川普代表的红脖才是美国文化的主流。这一点与欧洲非常不同)。如果不是因为从政而获得了政治资源,知识分子几乎必然面临着被讥笑、被排挤的命运。
所以,社畜的天然倾向是内向的、理性的,而不是社交的、感性的。社交从来都不是人类的本能,更像是一种技能。在古代,社交是一种高效(且必备的)获取信息和资源的方式。通过进化选择,社交成为显性基因,而非社交成为隐性基因。
这种非社交的隐性基因,一直隐秘地在历史中流传,在知识分子中间部分地呈现出外化,而一遇到工业化时代,便大爆发了。因为在工业化时代,机器取代了社交,逻辑被提高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人需要被结构化割裂,而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存在。社交不再是获取信息和资源的高效方式,机器才是。丧失社交技能的、内向的、理性的、已经被切割好了的社畜天然适合工业化的时代。于是社畜成为了社会的主流。
为什么社畜是一种低社交技能生物?
因为社交有两个必要前提:一是独立的灵魂,二是有可用于交换的资源或信息。而这两种东西,社畜都不具备。因为已经把灵魂出卖给公司,所以社畜并不再完全掌握自己的灵魂。因为完全的工具化和高度同质性,所以社畜几乎不掌握有价值的可用于交换的资源或信息。
所以,社畜拥有了工作的稳定,却也放弃了自己的社交技能。他们的工作被机器所完全定义,失去了面向工作外复杂环境的机会。即使在工作中,他们与其他人的交流也是通过机器发生作用,从而他们也失去了最后的社交动力。这似乎与野生动物选择接受人类家养成为家畜的性质是一样的。
必须注意,“社交技能”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社会”(带有一种江湖气的),“社会”与“社会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社畜是高度社会化的,但是他们并不社会。“社会化”的本质是顺从和肯定,而“社会”的本质是反叛和否定。
在我们通常的认识中,北方人(尤其是东北人)是更加“社会”的(很明显,快手比抖音要社会得多),然而北方人其实并不“社会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反而是不受规训的个人主义者。
在《所有成功北大男的最终归宿都是李国庆》一文中,我曾经应用过science上的一篇论文,其中提到,(由于种植水稻)南方人更加集体主义,人与人之间相互依赖;而北方人更加个人主义,人与人之间相互独立。
实际上,南北方在职业选择上的差异也证明了这一点。与一般认识中南方人更喜欢做生意不同,北方人其实并不喜欢标准意义上的日常上班工作,他们好像更喜欢成为个体户。当然,这可能与地区发展水平不同有关,但是即使如此,职业的现状也反过来也影响了该地区的文化。
各省个体就业人数占比
这或许能部分解释为什么社畜文化首先从日本兴起,因为日本是典型的集体主义国家(同时也与中国南方一样,种植水稻为主),人多数选择在公司(会社)工作,人们的社会化程度是最高的,社交恐惧程度也恰恰是最高的。
与奴隶时代相同,社畜的生育似乎又一次出现了某种计划的属性——即使在外部控制消失后也是如此。大城市普遍出现了生育率的下降,这不是因为所谓的大城市的压力大、或者GDP高导致了生育率的降低,更多是因为天然生育率低的社畜主动迁往大城市(因为大城市的本质是分工合作,社畜在他们的还保留着原始状态的故乡几乎寸步难行)。社畜是一种低生育能力的动物。他们对待性的态度也是机械性的,也是消极的。如果没有人的主体性,那么自由人的联合也就无法成为可能。性的本质是权力,社畜没有任何权力,这几乎导致他们丧失性欲。
社畜喜欢背着书包上班。在我们父母那一代,背着双肩包是不成熟的表现,想象一下父母背上书包的形象,你还会觉得他们是大人吗?双肩包天然的属于小学生。或许,我们已经永远无法成为像我们父母那一代人一样真正的大人了。
职场中普遍的“同学”这个词,似乎也是一种隐喻。所谓终身学习,不是完善自我的人格,而是不断接受社会的新的规训。学校的本质就是规训,通过规训,人们得以纳入社会化大生产的组织中。
目前中国目的不是规训的学校只有寥寥几个,比如北大。如陈平原所说,北大学生欠训练,北大人普遍存在着的对于天才的期盼,以及对于训练的藐视。而如北大这样的学校,也在就业率等方面被现实重锤。北大人的唯一出路似乎是成为个体户,但是问题是,他们在进入大学前在高中受到的恰恰是规训,他们习惯了这种规训,社交技能等都已经弱化了。于是他们成了一群既不“社会化”又不“社会”的人。成为了永远游离在社会和组织外的无用的人。
我曾在路上迎面遇到一个像我一样的社畜,这从他畏畏缩缩的眼神中就可以判断出来,我们同时向左,又同时向右,最终还是差点撞到一起。在没有规则的世界,社畜寸步难行,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柔性反应的能力。社畜适合生存的未来世界似乎将成为:每个社畜都被指定一个信号,当发出A声音的时候,意味着你身后有一名社畜正想超车;当迎面走来两位社畜,大家同时发出B声音,意味着将从各自的右侧会车。在社畜的世界,一切都被结构化了。
包括层级。但是这种结构化是一种虚假的结构化。社畜的层级不是真正的层级,更多像一种分工,社畜共同的主人是机器。大公司的层级,越来越成为一种cosplay。而在典型非社畜的岗位,比如销售,层级的本质是一种人对人的管理体系,类似大小宗和师徒关系,上下级是同构的。社畜的层级制本质是分工,这似乎避免了人对人的奴役,但是却带来了更深层次的奴役:机器对人的奴役。
社畜的文化是高度单向的。如果说面对古代社会,社畜尚是一种超越性力量,因为古代社会总体是社交的,因此逻辑的社畜体现出一种超越性。那么在已经是逻辑性的现代社会,逻辑的社畜完全是一种单向度的肯定力量。
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中,马尔库塞指出,人类的需求,除生物性的需求外,都是受先决条件制约的,其本质是社会所塑造、控制的需求。收音机、电视机等已经成为一种“控制的接收器”,自由选择商品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自由,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活。个人自发地重复所强加的需要并不说明他的意志自由,而只能证明控制的有效性。
社畜是标准化商品和信息的最大消费者,他们天然是mass market。这一点很好理解。我在前面也讲过,社畜是丧失社交技能的人,他们与世界的相互,强烈地依赖于逻辑,从某种意义上说,社畜甚至是一种“半机器人”。社交是感性的,因而也是难以标准化的。但逻辑天然就是标准化的。因此标准化的社畜天然适合标准化的商品和信息。
千篇一律的大众品牌是社畜的枯燥乏味的想象力的最好证明,社畜对尝试新的小品牌充满疑虑,他们是大牌天然的拥趸。Costco的SKU只有3000个,且经久不变,社畜们似乎非常习惯这种每周“补货”式的千篇一律的购物生活。社畜还非常依赖网购和楼下便利店,因为网购和楼下便利店避免了与人直接的接触,而且明码标价,网购可以比价,也让社畜获得理性的满足。社畜几乎不会出现在菜市场,那是个充满了尔虞我诈的江湖,对社畜来说太可怕了。
精神消费也是如此。千篇一律的抖音神曲反映出社畜精神的空虚。人们甚至似乎对人声都不那么习惯了,siri的机器音在短视频中随处可见。在抖音,人的行为甚至都被机械化了,情绪的表达被结构化为下滑和双击。在某种意义上,抖音正在把他的5亿用户纳入到他的庞大机械引擎中,成为他体系内的工人,信息流与流水线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