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与他的大哥
作者:梁晓文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十九日,哈尔滨气温突降,雨雪漫天。这是一个使我们梁家兄妹撕肝裂胆、悲痛欲绝的日子——我们的慈母突然辞世……临终前,她紧紧抓住二哥(作家梁晓声)的拇指。二哥明白,这是母亲的临终遗托啊!母亲是放心不下大哥啊!大哥生不能尽孝,因为大哥住在哈市江北的一所疯人院里,已经三十余年了……二哥又何尝不思念大哥呢!
二哥是新中国同龄人。大哥长他六岁。这是大哥从小喜欢二哥的一个原因。因为二哥对于大哥来讲,是第一个能活下来、未夭折的弟弟,所以他对二哥备加呵护。
童年的大哥为走失的二哥哭红了双眼听母亲讲,大哥身后有两个孩子都夭折了。这对于母亲来讲是最痛苦的,给大哥的童心也罩上了恐惧的阴影。二哥生下来,大哥已经六岁了。在那个年代,那样贫穷的家,六岁的大哥已经很懂事了。那时我们家靠父亲一人工作很难维持家庭生活。母亲没有工作就在家里养鸡养兔喂猪,还要擦屎倒尿伺候爷爷,家务非常繁重。二哥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大哥非常喜欢。自从有了二哥,照顾二哥的一些事就由大哥承担了。大哥小时候就心细,对待二哥里是怕冷怕热,怕磕怕碰,生怕由于自己的闪失委屈了二哥,最担心照顾不好二哥,使二哥病了,失去二哥。
那时家里买不起玩具。但为了使二哥高兴,不哭闹,夏天大哥就经常乘二哥睡熟了跑出去到街坊邻居家的花园抓来许多蝴蝶、蜻蜓,用线系在肚子后边,在屋里放飞,哄着二哥两只小手一够一够地笑个不停。那时大哥总会这样对二哥说:“好玩吧!等你长大了,大哥领你一块去捉……”转眼,二哥已经四岁了,可以蹒跚行走了。三哥也已经两岁了,大哥正读小学三年。这样一来,母亲的负担更加繁重。大哥心疼母亲,孝敬爷爷,爱护弟弟。他要牢记母亲的教诲,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为目不识丁的母亲争口气。要照顾好两个弟弟,帮助母亲伺候好爷爷,操持家务,担水劈柴……既使这样,大哥的心中依然尽量满足二哥、三哥的童心。二哥从小就喜欢玩具。特别喜欢小汽车,见了人家孩子玩,就哭闹着向母亲、向大哥要。可一家人生活都困难,哪有钱买“汽车”呢!
还是大哥手巧,他向邻居借了刨子和锯,找了几块板子,为二哥做了一个木制汽车。前边拴了根线绳,二哥就拉着绳拖着车在大杂院开心地玩。为了让二哥更加开心,大哥利用几天的署假时间起早贪黑,花费了十几个小时,用一块方木雕成一个舰型带帆的木船。那时,每逢下雨,我们家那条街两边的水沟便积满了雨水;且水流很急,大哥便一手领着二哥,一手拿着木船,到水沟边放帆船玩……
一天,大哥放学回家,母亲正在伺候爷爷,三哥肚子上拴根绳在炕上爬着,却不见了二哥。大哥忙把拴三哥的绳子解开,抱起三哥问母亲二哥上哪去了。母亲说八成让你陈大娘领家去了。大哥抱着三哥去陈大娘家找,又去赵大爷家找……天黑下来,左邻右舍都找遍了,还是不见二哥的影儿,大哥只好抱着三哥哭着回到了家。他边哭边埋怨母亲不该那样粗心。这是大哥懂事来第一次埋怨母亲,也是懂事来第一次流下那么多泪水……母亲也顿时慌乱起来,失望地以为二哥真的就这样丢了。
二哥没有丢,他被一位俄罗斯老太太留住了一宿。那天,二哥被临街院子里的一片扫帚梅和飞来飞去的蝴蝶、蜻蜓深深地吸引着,就趔趔趄趄地顺着小院的栏杆空儿钻进去,开始了采花扑蝶捉蜻蜓的事……俄罗斯老太太孤身一人,一见二哥俊秀稚气可爱的模样,顿时喜欢得了不得。她把二哥抱进屋里,好吃好喝好玩地哄着。起初二哥在她家玩得还好,可时间长了见不到亲人便哭闹起来。老太太本想留下二哥,可二哥哭闹了一宿。无奈,第二天一早她就把二哥送回了我们大院……
少年时代的大哥对二哥产生巨大影响母亲常对我们说,你二哥小时候没丢是老梁家祖辈积德啊!大哥也从此对二哥备加精心照料,百般呵护。他把自己学过的课本都保留好,并开始逐步用它教二哥了。大哥在学校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每当大哥做作业时,二哥便不声不响地跪在炕桌旁,全神贯注地看大哥做作业。大哥一旦抬起头看一眼二哥那认真劲,就递给二哥一张纸和一个铅笔头儿,写上几个字,让二哥照着写。大哥的字写得工整漂亮,二哥照着画的歪歪扭扭。大哥就不时地放下手中的笔,手把手地教二哥写,并耐心地边写边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二哥反复读。大哥还经常用摆火柴棍的方法教二哥数数,做简单的加减法。
后来,二哥也渐渐养成了习惯。只要大哥写作业,他就凑到桌旁写字、算数。见二哥对学习感兴趣,大哥就给二哥做了个小布包,用白纸给二哥钉了一个小本本,又送给二哥一支新铅笔,开始每天给二哥留作业,批作业。从此二哥便成了大哥第一个学生,二哥也就真把大哥当成老师。只要大哥放学回家,二哥就问这问那地没个完,甚至翻大哥的书包。大哥也不生气,并翻出为二哥保留的书递给二哥说:“这才是你学的书呢!”
两年后,二哥也上学了。由于提前吃了大哥为他做的小灶,二哥的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加上二哥上的学校是大哥上小学时的母校,所以许多知情的老师对二哥又有偏爱,另眼看待。如对二哥上课提问多,上黑板作题多,朗诵课文多等等。这些都对二哥的学习成绩有很大帮助。据母亲说,二哥也写过一篇作文,同大哥上小学时写的那样同样被刊登在儿童电影院的市小学生优秀作文专栏上。二哥的作文好,应归功于二哥的形象思维好,但与大哥的影响、帮助也是分不开的。
大哥对生命的珍爱,对童心的关爱,都对二哥后来的人生之路产生一定的影响。记得我们在安平街小歪歪房住时的一天,从四处透风的房檐下掉下一只没出飞的麻雀,黄嘴巴还没退,飞也飞不动,只是张着大嘴直叫。大哥把它捡回来,与二哥共同喂养了好多天,可是它还是死了。我们兄妹都很难过。大哥对二哥说:“我们尽力了,它不会怪我们的。我们把它安葬了,它会安宁的,我们的心里也会安宁下来的。”就这样,二哥在院内的一棵小树根下挖了一个坑,大哥用——个小纸盒装好了麻雀,盖上几片绿叶,把它埋葬了。
还有一次,二哥从外边抱回一只花猫,很是喜欢。可一个街坊说是他家的,就把猫抱走了。大哥一眼看出二哥那舍不得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就向同学要了一只漂亮的小黄猫。二哥见了高兴得几乎蹦起来……大哥这样做,对二哥和我们兄妹以后热爱各种小生命、小动物,起到了很大作用。以至于二哥在上中学时养过一条叫花儿的狗被车撞死,二哥竟痛苦了几个月。直到今天回忆起他养的那条狗,还十分动情……
我写这段故事的时候,才写到父亲。此时的父亲已经到大西北了。父亲是个性情暴躁的山东汉子,他用辛勤的劳动换来的每…—分钱都小心地积攒起来寄给我们。自己却省吃简用,清贫度日。我们是靠父亲的血汗长大的。我们爱戴父亲,难忘父亲养育之恩。但父亲的暴躁也是我们家潜在的悲剧。
那年二哥已经十二岁了,三哥和我也都上小学了,妹妹也六岁了。年快到了,听说父亲要回家过年,我们兄妹就数着指头,盼年早到,盼大西北的父亲快快回家。那时父亲经常两三年回一次家,他把回家的路费省下来,攒到两、三年一起带回家。那样我们就可以过一个好年了。父亲终于回家了,他为我们每人带回来一件线衣。那是他把省下来的劳保手套拆成线,伴随着无数个思念家乡怀念亲人的不眠之夜,一针一线织好染好的。接到这线衣我们兄妹都沉浸在酸楚的愉悦之中。我们多么想过一个团团圆圆的年呀!
可发生了一件令父亲火冒三丈的事:事有起因,我们一看到父亲买回来春节凭票供应的人造肉,就直流口水。二哥就大着胆子偷偷地割下一块,分给我们兄妹。父亲发现后大发雷霆,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背上“偷”名,挥动了一阵巴掌还不出气。又解下皮带劈头盖脸地抽打二哥……此时的父亲如一头发疯的牛,母亲和大哥想制止父亲根本上不了前。母亲和我们兄妹就都哭着跪在地下向父亲求饶。父亲还是不解气,继续抽打。大哥再也看不下去,就到门斗喝了卤水。幸亏母亲及时发现,父亲这时才住手。父亲的体罚,造成了二哥终生的口吃。
父亲晚年一点脾气也没有了。他长住在北京二哥家,二哥最孝敬父亲,是二哥二嫂为父亲送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