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孙秀华
本专栏的文章《崔颢<黄鹤楼>诗详解,长歌明月在,独坐白云浮》重点探讨了该诗首句中的“白云”与“黄鹤”之辨,算是“详解”该诗的首章。本期文章是续篇,主要谈一谈该诗颔联里“鹦鹉洲”的问题。也即,这“鹦鹉洲”是属对写景,还是用典并借以抒发胸臆?
图片来源:人民日报
崔颢《黄鹤楼》诗历来备受好评,对于“鹦鹉洲”问题,我们可以从先贤论诗的高见中一窥端倪。明代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曰:
前四句叙楼名之由,何等流利鲜活;后四句寓感慨之思,何等清迥凄怆。盖黄鹤无返期,白云空在望,睹江树洲草,自不能不触目生愁。赋景摅情,不假斧凿痕,所以成千古脍炙。李梦阳云:“一气浑成,净亮奇瑰,太白所以见屈。”周敬曰:“通篇疏越,煞处悲壮,奇妙天成。”
而关于我们最想知道的“鹦鹉洲”问题,周珽认为是写景抒情,“睹江树洲草”,于是“自不能不触目生愁”。这样的识读,似乎倾向于并不认为“鹦鹉洲”之语是崔颢在用典寄情。然而,这里也有一个“不假斧凿痕”的说法,这是称赞崔颢即便用典也不留痕迹吗?如此一来,是否用典,还真的要仔细审视一番才可能有所判断。
那么,崔颢“鹦鹉洲”一语假如是在用典,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关于谁的、往往会寄予什么情感的典故呢?
与崔颢同时代的盛唐李白《望鹦鹉洲怀祢衡》诗云:
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
黄祖斗筲人,*之受恶名。
吴江赋鹦鹉,落笔超群英。
锵锵振金玉,句句欲飞鸣。
鸷鹗啄孤凤,千春伤我情。
五岳起方寸,隐然讵可平。
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
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
这是李白专写远望鹦鹉洲的诗作,此际李白很有可能也登上了“黄鹤楼”,他所怀念的是与鹦鹉洲直接相关的汉末名士祢衡。但李白与崔颢的观感完全不同,李白所看到的鹦鹉洲完全不是“芳草萋萋”景象,而是“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有只有些许荒草,尽显一派凄凉,似乎是在回味着“吴江赋鹦鹉”,祢衡《鹦鹉赋》里“严霜初降,凉风萧瑟”的表达。那么,李白诗篇里的怀念祢衡,显然有自比名士祢衡、自比“金玉”“孤凤”的一股天地不平气在喷涌,正可谓“千春伤我情”。
而关于名士祢衡,《全后汉文》卷八十七载曰:“衡,字正平,平原般人。兴平中,避乱荆州。建安初,来游许下,曹公忿其侮慢,召为鼓吏。寻送与刘表。表复送与黄祖,见*,有集二卷。”关于他的经历,主要说,祢衡在建安年间到许昌游宦,曹操召之为“鼓吏”。不久便把祢衡送给刘表,刘表又把祢衡送给了黄祖,后祢衡被黄祖*害。
祢衡性格刚毅傲慢,好侮慢权贵,以“击鼓骂曹”闻名于后世。相传江夏太守黄祖之子黄射大会宾客,“时黄祖太子射,宾客大会。有献鹦鹉者,‘……愿先生为之赋,使四座咸共荣观,不亦可乎?’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祢衡即席挥就的便是《鹦鹉赋》,借摹写鹦鹉的遭遇而极力申诉自己高才逸志、生不逢时。“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祢衡《鹦鹉赋》为后世文士所激赏。
后世相传,祢衡被*后,即安葬于与黄鹤楼相对的长江鹦鹉洲上。然而即便祢衡之墓真的就是在黄鹤楼所对长江江面之鹦鹉洲上,但鹦鹉洲实则自汉代以后,屡被江水冲刷浸没,因此唐诗里所歌咏之鹦鹉洲,必然已非以前故地。但单纯从诗歌艺术来说,“黄鹤楼”与“鹦鹉洲”属对精工,诗人喜爱把二者连写也是可以理解的,
盛唐孟浩然《鹦鹉洲送王九之江左》诗曰:
昔登江上黄鹤楼,遥爱江中鹦鹉洲。
洲势逶迤绕碧流,鸳鸯鸂鶒满滩头。
滩头日落沙碛长,金沙熠熠动飙光。
舟人牵锦缆,浣女结罗裳。
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
孟浩然比李白年长十多岁,同样写鹦鹉洲,但与上述李白诗篇截然不同,完全与祢衡典故无涉。孟浩然此诗写鹦鹉洲如画,却又平和自然,“风味深永,可歌可言”,尤其“月明全见芦花白,风起遥闻杜若香,君行采采莫相忘”之语,简直可以说是色、香、味俱佳!
图片来源:人民日报
李白也另有一首诗作专写鹦鹉洲,而看似与祢衡典故毫不相关。李白《鹦鹉洲》诗云: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后世论诗者大都认为这也是一首李白模仿崔颢《黄鹤楼》的诗作。而其中“鹦鹉西飞陇山去”一语,其实是有来历的,李白《初出金门寻王侍御不遇咏壁上鹦鹉》诗曰:“落羽辞金殿,孤鸣咤绣衣。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此小诗题目一作《敕放归山留别王侍御不遇咏鹦鹉》,或当为李白终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之际所作,诗写鹦鹉能言,却最终被弃置,自然心有不甘。而诗句还留给我们一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鹦鹉要“还向陇西飞”呢?为什么不是飞向其他方向、其他地方?
李白一再歌咏“鹦鹉西飞陇山去”,鹦鹉“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此处的奥秘在于,这是一个隐蔽的用典,典故来自祢衡《鹦鹉赋》。《鹦鹉赋》里祢衡赞美鹦鹉说,“惟西域之灵鸟兮”,表明鹦鹉是西方神异鸟。且祢衡描述鹦鹉的来历时有“命虞人于陇坻”之说,暗示此鹦鹉来自“陇坻”,即陇山。凭此,我们算是找到了李白之鹦鹉“西飞陇山”或“陇西飞”之说的源头。因此,看似没有用典,实则李白写鹦鹉、鹦鹉洲的这三首诗歌,首首都离不开祢衡及其《鹦鹉赋》,只不过“鹦鹉西飞陇山去”与“能言终见弃,还向陇西飞”是更为内敛含蓄的用典。
唐诗里,祢衡故事、祢衡《鹦鹉赋》的统笼之下,文士遭遇仕进不顺、时运不济,则愈加对此感伤。如,李群玉《汉阳春晚》诗云:
汉阳抱青山,飞楼映湘渚。
白云蔽黄鹤,绿树藏鹦鹉。
凭高送春目,流恨伤千古。
遐思祢衡才,令人怨黄祖。
北宋名家梅尧臣对于大唐李白歌咏鹦鹉洲而怀念祢衡给出了严厉的评价,认为文章要济时济世,年轻子弟切勿以李白为榜样而标新立异。梅尧臣《送李逢原》诗曰:
祢衡负其才,沉没鹦鹉洲。
李白负其才,飘落沧江头。
后亦多效此,才薄空羁囚。
文章本济时,反不能自周。
吾尝戒吾曹,慎勿异尔流。
臧仓毁孟轲,桓魋迫圣丘。
虽云推之天,未免皇皇求。
吾今重子学,无力荐公侯。
行当思吾言,非教子佞柔。
梳理下来,从上文所品读的诗篇看,只有孟浩然旷逸非常,写“鹦鹉洲”而没有用典的意味。而还有后世的诗人写崔颢《黄鹤楼》诗的“读后感”,有的是明确认为崔颢“鹦鹉洲”之语是在悼念祢衡的。如宋末元初柴望《重题黄鹤楼》诗曰:
自从崔颢题诗后,更有何人吊祢衡?
芳草不知鹦鹉恨,晴天惟见汉阳城。
楼头月落酒方醒,岸口风高雁正鸣。
五百年前黄鹤去,闲寻鸥鹭订诗盟。
“芳草不知鹦鹉恨”,兼之该诗首联“自从崔颢题诗后,更有何人吊祢衡”,这是很明白的,柴望是略感悲怆地在引崔颢为知己:五百年前崔颢在黄鹤楼凭吊祢衡,现在五百年过来了,唯有我柴望也像那当年的崔颢一样,在黄鹤楼悼念祢衡,同时我柴望也在向崔颢《黄鹤楼》名作致敬。
图片来源:人民日报
那么,我们必须回到正题上来,崔颢《黄鹤楼》诗句“芳草萋萋鹦鹉洲”到底是不是用典呢?虽然现行教材、教学参考资料上大都没有注解出“鹦鹉洲”与祢衡以及祢衡《鹦鹉赋》的关系,但“芳草萋萋鹦鹉洲”一语应该还是要算作是用典的。
崔颢出身世家名门,据新出墓志铭《唐故居士钱府君夫人舒氏墓志铭并序》,题为“许州扶沟县尉博陵崔颢撰铭”,也即崔颢自称的这“博陵崔颢”说法应该是崔颢按照“郡望”而写明的。兼之崔颢名满天下,《旧唐书·文苑传》载曰:“开元、天宝间,文士知名者:汴州崔颢,京兆王昌龄、高适,襄阳孟浩然。”崔颢于“开元十一年(公元723年)进士及第”,其必意气风发、自视甚高,然而现实中却又长期困顿下僚,“名位不振”,故而诗篇里往往颇有孤郁不平之气。综合这些因素考量,尽管崔颢《黄鹤楼》诗里只是看似简简单单地提到了“芳草萋萋鹦鹉洲”,却应该是含有深意的,应该是在隐约含蓄地表明自己高才横溢、时运不济、怀才不遇。
也就是说,崔颢《黄鹤楼》诗“烟波江上”之“愁”里,情绪是很复杂的,也有着深沉的怀才不遇的落寞,面对此“芳草萋萋鹦鹉洲”,白云悠悠,江水悠悠,思绪悠悠,也真堪千古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