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题名风露亭
欲加之罪除了皇帝外,御史台也在仔细"品读"苏东坡外放期间的文字。读他的谢恩表、读他写民间疾苦的诗词,读他挖苦当政的寓言。然后从字里行间中解读出无数的欲加之罪。
很快,弹劾、审判的奏折如雪片般向神宗飞去。这些指控有些非常牵强。比如下面这首写老柏树的七律:
根到酒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
诗中的蛰龙被认为对皇帝大不敬,应该是飞龙在天才对啊?!
另外一首写牡丹的诗,感叹造物之巧可以创造出如此种类丰富的牡丹。却被解读成,朝廷怎么可以造出这么多繁重的苛捐杂税。
由于写了太多,这种歪曲解读的案例不胜枚举。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原本已打算走向精神解脱的苏东坡再一次被卷进来了。
若干年后的南宋时期,另一名大家都耳熟能详的爱国诗人——陆游收录整理了审判苏轼的全过程。
这既让我们庆幸,也让我们觉得痛心。庆幸的是有机会通过东坡自己的解读理解每个作品的含义,而痛心的是因为说了太多真话,而被莫须有的审问羞辱。
的确,在情绪低落或悲愤时,真话的表达往往充满了对人民的同情和朝廷的嘲讽,可这就是苏东坡。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提到:
我觉得苏东坡会因写诗而被捕、受审为有趣,他一定以在法庭上讲解文学上的典故为乐事。
的确,苏东坡已经渐渐走向淡然,可此时他还远没有如此潇洒。文字狱所涉及的罪名,不是普通的作奸犯科、偷摸爬盗能相提并论的。他是思想问题,是价值观问题,这是大问题,是要砍头的问题。
苏东坡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而他是个热爱生命的人,是个敏感细腻懂得从生活中捕捉小快乐的人,是个面对离别时满心愁绪的人。他怕死,更不想就这么死。
在狱中时,儿子苏迈每天给他送饭菜。父子约定,如果已经判了死刑,那天的菜就改成鱼。而凑巧的是,苏迈有一日外出有事,请人替自己送饭。那人并不知道父子之间的这个约定,为了让东坡吃得好点,于是准备了一条鱼。
狱中的东坡看到鱼以为大限已到,先是大惊,然后开始悲痛地用文字与这个世界告别。
他将家人托付给弟弟,又感激皇恩浩荡。
外人都知是虚惊,可当事人已经当成了诀别。真挚感人的文字让弟弟伏案痛哭不已,而神宗皇帝也感动万分。
因为这份真诚和感动,即使面对御史台强大的压力,最终苏东坡被重罪轻判,保住了性命,贬官黄州,剥夺一切职权。
湖北东坡赤壁
竹杖芒鞋轻胜马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虚惊一场重获自由的苏东坡从牢里出来的那一刻,深呼吸了一下,看着这个世界,突然明白了点什么,内心竟然浮生一片欣喜。
黄州是个偏僻的小地方,没有京城的繁华,也没有杭州的秀美,仿佛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具体而又真实。
剥去一切职务的苏东坡,脱去官服,摘去官帽,从庙堂之上走向江湖之远,仿佛是去追寻一切浮华之下的那个真我。
回想起若干年前,初出眉山,金榜题名,仿佛镜花水月,如露似电,如梦如幻。
这时候的苏东坡,拖家带口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解决一大家子吃饭问题。
作为享誉全国的文坛明星,苏东坡来到黄州后受到了当地官员的关照,获得黄州城外一个长满荒草的山坡用于自力更生。因为山坡在黄州城的东边,因而自称“东坡居士”。
每日除草耕地,种菜种粮,日渐与一农夫无异。
遥想当年,欧阳修作为主考官曾说:三十年后无人会再提到我,大家说的都是苏东坡。
遥想当年,宋仁宗欣喜地告诉皇后:我们已给未来的大宋选到两名宰相。
今日,当苏东坡扛着锄头、戴着草帽、破衣褴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已经没人知道他是谁了。
失落?屈辱?no!是路遇行人无人识的窃喜和心灵返璞归真的宁静。
几番大起大落之后,苏东坡逐渐开始思考人生,追求内心的宁静和精神的解脱。
他感觉,人生就像磨盘上的蚂蚁,又仿佛旋风中的羽毛。身不由己。要寻找精神上的解脱,必然要脱离基层人性的束缚,依附于高级人性。贪嗔痴怨皆虚无,唯有真我留人间。
正如若干年后苏东坡独创的枯木画,剥去一切浮华象,只留本我真面目,他也逐渐看透了世事的虚无。
今天的你,每次加班到深夜,看着人走楼空的办公室,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走到窗边,看着灯火通明的城市,和依旧车流如梭的街道,是否也会生出一种虚无和荒诞?是否也会问自己,这是图什么?
内卷复内卷,生活就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隧道,即便拼命奔跑,即便力气耗尽,却始终不见尽头的光亮。此时此刻的你,是否也想就此躺平了?
此时的东坡居士算是躺平了。
在他的第二任妻子(当时还是妾)为他生的儿子的洗礼上,他写诗一首可以看出此时的心境: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除了种地,他还开始自己研究美食,如果在抖音上开个专栏,估计也是个网红。我们熟知的东坡肘子就是在黄州的杰作,还有东坡汤,红烧鲤鱼等等。
他向往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式的生活,是那种劳而有获,衣食无忧的简单恬适。
除了做菜,这也是他诗词艺术登峰造极的一段时间。
虽然身体已经处江湖之远,精神上也走向旷达,但从诗词里,仍能洞察到他时常还是会想起过往,有种看透了红尘,却又并未完全放下的感觉。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诗把黄州太守吓一跳,以为苏东坡跑了,其实人家写完就回家睡觉了。小舟并未从此逝,余生倒真是寄江海了,虽然他当时还不知道。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是赤壁赋的最后一句,所有的遥想瞬间收回,回到自己身上,寥寥数笔给了一幅动态画面。东坡端起酒杯,将酒洒向江月。
虽然变法以失败告终,并导致宋朝生灵涂炭,国力衰竭,但王安石强国的初心和执念却并未消失。在利益的驱使下,原来的残留余党继续策马扬鞭,意将东坡推向深渊。
赤壁赋
我已放下执念,执念并未忘我自黄州始,苏东坡逐渐走向佛道。是因对世事的失望,也是对内心的释放。
他研究瑜伽,炼制丹药,从外部世界的纷繁喧嚣中走出,在内心世界中寻找一份安适恬静。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
人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来来往往。我们的起伏和来往,不是因为他人的*,就是因为自己的恐惧和焦虑。
在苏东坡是幸运的,他总是能够获得历代皇后的庇护。在贬官蛰居期间,英宗去世,神宗尚幼,皇太后摄政,重新召东坡回朝。
原以为放下执念,浪迹天涯,可得半生安宁。无奈,旋涡的中心并未忘记,也不愿放过他。这赏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皇太后待他不薄。入朝后,苏东坡的升职之快就像坐火箭。短短数月,连升四级,官拜三品:翰林学士知制诰。负责为皇帝草拟圣旨。
此时,原来的旧党余部已所剩无几,而新党余孽却仍然兴风作浪。弹劾的奏折重复昨天的故事,连绵不绝地向苏东坡飞去。
而皇太后就像终极挡箭牌一样,将所有这些飞刀都束之高阁,不予理会。
这让小人很没面子,却让苏东坡十分感动。为了这份情谊,也为了心中的良知,在知天命的年纪,苏东坡跳下旋涡,重新奋起而战。
他为言论自由而争,为废止旧法而战,为腐败无能而口诛笔伐。
他像身处狼群中的勇士,用尽自己的心力和智慧,只为挣得一丝光明。
可勇士已经老了,受尽了攻击和凌辱,这样的人生是为了什么?
疲惫的东坡再三请求外放,最终又回到了久别的杭州,任太守。
就像离水太久的鱼儿又回到河中,重新看到了一丝生机。
在为杭州的山水百姓奉献的同时,他也重新找回了生活的乐趣和意义,忙并快乐着。
今天的我们都在追求风光无限的高光时刻,可真正到了那里才发现,原来平平淡淡才是真。
苏东坡 竹林
最后的流放,生命的回响元祐九年秋,那个庇护苏东坡的女人逝世了。最后的保护伞随风飞走,而乌云却并未消散,他们不断聚集,狂风肆虐,雷光电影,暴雨倾盆。
在后来的岁月里,复仇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围剿他,放逐他,折腾他。
苏东坡先被贬到惠州,后又儋州。
虽然颠沛流离,甚至有时候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经历了一生的起伏风浪之后,此时的东坡已回归自我,寻找到内心的自由。
在人际荒芜的海南岛,远离了旋涡的苏东坡过着穷困却轻松的生活。他头顶着西瓜,边走边唱。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问到:
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
东坡笑而不语。人生如梦的道理,早在黄州时,就已经还酹江月了。
结语城市的光彩和霓虹,为每个希望改变命运的人描绘了一个美丽新世界。
想要离开穷山沟的强烈愿望,催促我们拼搏向上;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梦想,激励我们奋发图强。
你我或许都曾金榜题名,也曾有过如东坡当年那般风流倜傥、欣喜若狂。在闯入尘世后,发现那美丽新世界竟然蕴藏着无数艰难坎坷,前路的迷茫和低谷的心伤。
这一切,和东坡的人生经历是何曾相似!
而苏东坡的伟大之处,并非在于文才诗画,而在于他始终都能回归本心。庙堂之上是一种生活,乡间田野也有一种乐趣。
纵观一生,苏东坡从未迷失过自己。他所有的选择,也几乎都是发乎本心。庙堂之上可以义正词严,回归乡土依然能够谈笑风生;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这才是真正的自由。
人生的选择不止一个,你除了花花世界,还有自己。
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