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经验(横渠书院笔谈)】
张载在长期的为学为政生涯中,形成了自己远大的抱负、宏大的志向和崇高的理想,他将其概括为四句话,古称“横渠之‘四为’”。历史上“四为”句有几种不同的表述,通行的是《宋元学案》卷一七《横渠学案上》黄百家按语所引“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的“四为”句不是并列的关系,其最根本的是“为天地立心”一句,有了“立心”这一基础,才可能“立命”“继绝”“开太平”。所以理解“横渠‘四为’”,最关键的也是较难理解的,是“为天地立心”一句。
理解“为天地立心”这句话,首先要弄清何谓“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一语最早见于《周易》。《周易·复卦·彖传》:“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据《东坡易传》卷三,“见其意之所向谓之‘心’”,即此“心”不是一般所说的思维,而是指天地其意向之所指。二程解释说:“天地之心,以复而见。”(《二程粹言·天地篇》)意思是说,从复卦可见天地意向之所指。天地之意向何所指?张载发挥《彖传》时说:“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地雷见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心惟是生物,‘天地之大德曰生’也。”(《横渠易说·上经》)“地雷”即指复卦,张载以为《复》卦《彖传》所说“天地之心”,即天地意向所指是“天地之德曰生”,天地以生物为本,其“心”即其意向所指乃“惟是生物”。天地生物之心,是宇宙大化的原动力,洋溢着宇宙活泼泼的盎然生机,体现了天地的仁爱之德,故天地之“心”见之于仁德。关于这一点,近人马一浮有一个明确的解释,他说:“《伊川易传》以为‘动而后见天地之心’。天地之心于何见之?于人心一念之善见之。故《礼运》曰:‘人者,天地之心也。’”他认为,天地之心可从“人心一念之善”处见之。人何以见“天地之心”?马一浮又说:“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心以恻隐为本。孟子言善端,首举恻隐。若无恻隐,便是麻木不仁,漫无感觉,以下羞恶、辞让、是非,俱无从发出来。故‘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心之全德曰仁。”显然,天地最大的德性就是生养了万物,赋予了万物以勃勃生机,这正体现了天的仁爱之德,而人是最具有体恤天地仁民爱物之心者,故天地生物之心最根本的体现在人心,此人心亦即善心、仁心。马一浮认为,孟子讲“四端”所以从“恻隐”入手,就是因为人的善心以恻隐为本,有了恻隐之心,其他如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才能得以发出。所以,“天地之心”就是“全德之仁”。
其次,如何“为天地立心”?这是张载“四为”句的核心。从古今学人的解释看,张载所说的“立心”,即立仁心,确立善的道德本心。此所立之“心”,不是“认知心”,而是“道德心”,是立“天德良能”。如王应麟所说:“仁,人心也。人而不仁,则天地之心不立矣。为天地立心,仁也。”(《困说纪闻》卷三)可见,张载“为天地立心”,就是要为社会确立以善的道德为核心的文化价值,由此,张载就为民众指明了一个根本的价值取向。
清代关学大儒李二曲对如何“为天地立心”也有充分发挥。他说:“天无心,以生物为心,诚遇人遇物,慈祥利济,惟恐失所,如是则生机在在流贯,即此便是‘代天行道’、‘为天地立心’。”(《南行述》)意思是说,天“以生物为心”,故当利济万物,康济群生。作为万物之灵的人,能代天行道,故能体现天地之心,并通过“慈祥利济”“仁民爱物”,使万物生机盎然,“在在流贯”,此即“为天地立心”。所以,那些把仁义推之于天下的种种努力,就是在“为天地立心”。所以二曲明确地说:“盖仁之与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义林志序》)马一浮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把“天地之心”落脚到从“恻隐”之心出发的“全德之仁”上的。
古人常把“为天地立心”视为士大夫的神圣使命。如清人王心敬说:“吾辈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穷则阐往圣之绝诣,以正人心;达则开万世之太平,以泽斯世。”(《司牧宝鉴序》)也就是说,阐“绝学”以“正人心”,开太平以泽后世等,就是“为天地立心”。由此可知,往圣先哲所做的一切,诸如“《西铭》‘一体之仁’,《礼记》‘大道之公’,《大学》‘明新至善之道’”(《司牧宝鉴序》)等,都是在做着“为天地立心”的努力。所以,马一浮说:“故‘仁民爱物’,便是‘为天地立心’。”(《泰和宜山会语》)
宋明诸儒认为,“为天地立心”是士人非常崇高的使命,所以一般都把“立心”的主体归为圣人或“大人之事”。《近思录集解》卷二谓:“天地以生生为心,圣人参赞化育,使万物各正其性命,此为天地立心也。”是说,圣人参赞天地,化育万物,使万物各正性命,就是“为天地立心”。顾宪成也说:“孔孟之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也。”(明《泾皋藏稿》卷五)明嘉靖间有一位叫马自强的关学学人说得更为直截,他说:“天地无心,以圣人之心为心。圣人有心,而实体天地以为心。”他认为,天地本无心,以圣人的心为心,圣人心乃是“体天地以为心”,此心即天地生物之心,亦即仁心。也是在说,每一位有良知的人,都不能放弃自己为社会确立以善的文化价值为目标的历史使命。
明人贺时泰对张载的“四为”句非常推崇,他在《冯少墟先生集后序》中说:“先生之言质之横渠之‘四为’,盖已见之行事深切著明,殆匪载之空言者比。”也就是说,张载所说的以“为天地立心”,贯穿着儒家的实学精神,而不是空言。他强调儒者要确立一个目标和信念,树立起一种使命意识,立志成己成物,继善成性。他很明确指出,所谓“天地之心”不是别的,就是“人心”,亦即人的“天德良知”。如果人们失去道德本心,或是非颠倒,那么“天地之心”就“几不立矣”。李二曲也强调能“为天地立心”者,乃“大人之学”,若“此心一毫不与斯世斯民相关,便非天地之心,便非大人之学,便是自私自利之小人儒,便是异端枯寂无用之学”(《四书反身续录·二孟续》)。显然,“为天地立心”,乃属于实学的命题。
张载的“四为”通过立心、立道、继学,最后要达到“开太平”的目标,这涉及人们的价值目标、生命意义、学统传承、社会理想等多方面的内容。其中,“为天地立心”不仅是张载对自己一生抱负和理想的概括,而且对当时、后世乃至现代的有志之士也都产生了极大的精神激励作用。当今,我们也面临着诸多社会难题,诸如“物欲追求奢华无度,个人主义恶性膨胀,社会诚信不断消减,伦理道德每况愈下,人与自然关系日趋紧张”等,所以,如果大家都能自觉地“为天地立心”,努力去唤醒人们的道德本心和良知,承担起我们这个时代赋予我们应尽的责任,我们的社会就会更加美好,我们的未来就更有希望! (作者:刘学智,系陕西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