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里镇今年的初春,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不过二月间,花便次第开放,春雨蒙蒙,花瓣上沾满了雨水,落英缤纷。
临河的堤岸边,杏花辛夷花争相斗艳,青石地面上覆着一层或粉色,或白色的花瓣。
杏花娇嫩,掉落后便枯萎了,辛夷花依旧新鲜着,如小船的花瓣里汪着水珠,美是美,只落花不能食用。
齐映月目不斜视越过去,将斗笠带子系紧,仰起头,举起绑着镰刀的长杆,轻微用力一拉,花朵就扑通往下掉。水花溅开,混着花的清香扑在脸上。
春天时吃各种野菜与花,齐昇最喜欢的便是辛夷花。加蛋与面粉裹了,在油锅里一煎,花特有的清新香气,配上甜滋滋的香雪海酒,雅致得连圣人都要驻足夸一夸。
齐家不富裕,齐母早年生病,寻医问药几乎掏空了家底,近些年才稍微存了几个钱。
齐映月已经定亲,待到明年及笄后便会出嫁,齐昇要留着给她置办嫁妆,一个大钱都得算计着花。
煎花费油,整个春天也只能吃上一两回,圣人也不常来夸。
不过齐映月灶间的茶饭做得好,哪怕只是寻常的野菜,同样只滴上几滴香油,她做出来的,也比其他人家的要美味几分。
今日恰逢二月二龙抬头,屋子里用艾熏过之后,还得煎黍面枣糕驱蠹虫。
齐昇身体不大好,每到换季的时候总是会咳嗽生病,晚上睡不踏实,这两天咳嗽刚好了些。不过下雨的时候,他膝盖关节的老毛病又得犯,隐隐酸疼,怕齐映月担心,总是忍着不做声。
齐映月心疼他,干脆到后院摘些辛夷花,一并煎了,齐晟晚上回来,能好好吃盅温热的酒。
齐家在同里镇的最东头,一条清澈的河流绕着后院而过,三间正屋带着东西厢房,后院里种着丁香玉兰等花,也有葱蒜等菜蔬,此刻都长得生机勃勃。
齐映月摘了半筐子辛夷花,又拿了镰刀,去割了小半竹篮马兰头。
推开后院的柴门,沿着青石台阶而下,撩起襦裙,蹲下来将竹篮放进河水中轻晃,仔细一颗颗摘洗干净马兰头,提回灶间,舀了清水泡在盆里。
早先大海碗里泡着豆角干,齐映月按了按,豆角干吸足了水已经舒展开,便端到灶房外边,连着锅等晚上要做的菜一起,从井里摇了水上来,一并清洗干净之后重新端回灶房。
坐在小杌子上,捅开小炉,待鼎锅热了之后,把切好的几片半肥咸肉,放进去慢慢煎。
另一边,齐映月麻利地在大灶上生火,抓了两把米洗净后,放在瓦罐中,加上一层水,只待大灶锅里的水沸腾,再垫上竹篾,把瓦罐放上去蒸饭。
同时,她舀了几勺水倒在大灶旁的罐子里,等煮好饭,罐子里的水也热了,齐昇回家就有热水洗漱。
她做惯了茶饭,顾着两边也游刃有余。鼎锅里的肉煎出了香味,滋啦作响,拿筷子翻了面,等肉煎得起卷,往锅里加了几片老姜,小半勺酱油。
糖贵,她只舍得略微放了些,翻炒之后加水,再把豆角干放进去慢火炖。
蒸饭的大灶,锅盖上冒出阵阵白气,齐映月绕到灶膛后,加了一根柴,把火压得小了些,等灶里的柴燃尽,瓦罐里的饭也能煨熟。
两边的锅都咕咕煮着,齐映月走到台案边,捞起盆里的马兰头,挤干水之后,细细剁碎。
想了想,从柜子里拿出油纸包着的香干,用热水清洗过一遍,切成碎丁与马兰头一并放进青瓷碗中,加香醋香油,盐,一丁点糖拌匀,她不用尝,也知道咸淡适宜。
辛夷花要现煎才好吃,她洗好花瓣滤干,理了理衣衫,走到院子门外张望。
齐昇中了秀才之后,又考取了禀生,每年也能拿些钱粮,留在了镇里的学堂做先生。
学堂在最西边,同里镇虽算富裕,也只有一两条街巷,齐昇从学堂走回家,约莫不过两柱香的功夫。
齐映月等了没多时,便看到齐晟身穿着油衣,头上戴着斗笠的熟悉身影。待得木屐踩在青石上的踢踏声越来越近,她扬起笑脸喊了声:“阿爹。”
齐昇抬眼望来,清瘦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月亮,外面冷又下雨,家去吧,别着了凉。”
月亮是齐映月的小名,平时只有齐昇这般唤她,盼着她能皎洁如新月。
齐映月笑着应了,人却朝齐昇跑了过去,不由分说接过他怀里抱着的包袱:“阿爹,晚上我做圣人赞给阿爹过酒。”
齐昇眉眼都是笑,望着院子屋顶冒出的袅袅炊烟,戏谑地说道:“月亮今天可大方了一回,怎地舍得给阿爹吃酒了?”
平时齐昇吃酒时,齐映月总拿他要吃药拦着。齐昇酒量不好,吃不到两三杯就醉了,醉后的他也不吵不闹,只怔怔坐着发呆。
齐映月知晓他在思念妻子,她也想念阿娘。可齐母已经远去,他们父女还继续活着,她认为活得好,便是对齐母最大的报答。
回到家,齐映月放下包袱,前去灶间给齐昇打了热水,他接过木盆去洗漱,她则手脚麻利,打了个蛋与面粉调成糊。
大灶里的饭已经蒸好,齐映月飞快端起瓦罐,手指有点烫,她在耳朵上捂了捂,回头朝外偷瞄去,幸好齐昇没看见,不禁悄然偷笑。
不然他又会心疼责怪,她总不记得拿帕子垫着些。
去柜子里摸出黄酒坛,舀了些香雪海酒出来,放进热水里温着后,洗净大锅。
转身去灶膛里加了把柴,锅热后加油,等油温合适,放了辛夷花瓣在面糊里裹了,一片片下油锅炸。
花瓣很快在油锅里翻卷,像是重新绽放了一次。香味渐渐飘散,引得齐昇走进灶房,笑眯眯地看了一眼油锅,转身走去灶后要帮着烧火。
齐昇烧火控制不好火候,帮了她几次忙,不是火大就是火小了。
齐映月抿嘴笑,忙拦住了他:“阿爹歇着吧,我自己来。”
齐昇也笑,站在旁边等着:“好,这火候的事情,真是比写文章还要难,我也不帮倒忙了。”
炸好的辛夷花,齐映月一片片夹起来,在盘里垒成了盛放的花朵。齐昇帮着忙,把酒菜饭一起端到了堂屋八仙桌上。
齐映月吃饭,齐昇吃酒,他小心翼翼倒了一小杯,吃了口酒后满足地眯起眼,再夹了片辛夷花咬了一口。
清甜鲜香在唇间缠绕,齐昇脸上的满足更浓,笑着赞道:“月亮的手艺是愈发好了,比去年又更进了一层,真当便宜了水生那臭小子。”
李水生是齐映月的未婚夫婿,李家在镇上开了间杂货铺子,家中两兄弟,老大已经娶妻生子,管着家里的铺子。李水生则自幼聪明,如今在县学读书,准备今年下场考秀才。
听到齐昇提及李水生,齐映月白皙的脸庞上浮起红晕,嗔怪地道:“阿爹还没吃酒就醉了,提他作甚。”
旋即,齐映月想起自己出嫁后,齐昇孤单单一人,心中着实放不下他,拨动着碗里的饭,食不知味。
齐昇身上有功名,人又长得端正,齐母去世后,媒婆都快踏破了门槛给他说亲,他却通通拒绝了,称自己家贫,不愿意拖累他人。
齐映月却知道,齐昇一是放不下妻子,二是怕她被继母苛待。
碗里突然多了勺豆角炖肉,齐映月愣了下抬起头,齐昇笑着说道:“豆角浸足了肉汁,拌饭最好吃,月亮你向来喜欢,快趁热吃些。”
齐映月忙打起精神,笑着嗯了声。浓油赤酱裹着晶莹的米饭,加上去年秋上晒好的豆角干,她选了嫩豆角,吃起来没有筋,有干豆角特有的味道,又不失鲜豆角的清香。
一口下去,用齐昇的话来形容,就是拿神仙来换都不干。
齐昇连着吃了几片辛夷花瓣,香干马兰头也吃了不少,他戏说道:“月亮手巧,把春天都搬到了饭桌上,吃进了肚子里。这道马兰头香干,鲜掉眉毛,香干丁细小均匀,就跟外面的毛毛细雨一般大小,比学堂里学生们写的大字均匀百倍。我家的月亮就是厉害,不管是读书写字还是做饭,放眼大陈都是顶顶好。李水生那臭小子,真真是便宜了他啊!”
齐映月听到齐昇夸她,又在埋怨李水生,这次没有害羞,噗呲笑了起来。
她见齐昇酒杯里的酒吃完了,拿碗给他盛了饭。他们父女口味相近,把干豆角炖肉,连肉带汁舀了一大勺放在饭里,双手递到了他面前。
齐昇接过饭,加了香干马兰头一起拌了,埋头苦吃,连抱怨李水生都顾不上了。
桌上的饭菜吃得一干二净,齐映月切了小块枣糕留给齐昇当甜点,清洗收拾好碗筷,天色已暗。她点亮灯盏,蓦然想起镰刀忘在了河岸边,反正也没几步,便提了灯盏前去拿回来。
天上依旧飘着细雨,灯盏在黑夜里,只能照亮眼前些许一片,不过齐映月走惯了,就是闭着眼也能摸到河边。她下了台阶刚要去捡镰刀,猛地惊恐瞪大了双眼。
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一动不动趴在石阶上,身下泡在河水里,不知死活。
2. 第二章 无
齐映月惊叫一声,怕得不敢细看,手上的灯盏都差点扔了,跌跌撞撞往回跑。
齐昇在书房里看书,听到动静不对走出屋,齐映月惨白着脸,结结巴巴说道:“阿爹,后面河边......,躺了个男子,不知死活......”
同里镇向来安宁,彼此都是老街坊知根知底,顶多发生些邻里之间的口角,打架斗殴的事情都鲜见。
如今在家后院发生这等大事,齐昇脸色也变了,沉吟之后忙说道:“我去看看,你躲在屋里不要出来。”
齐映月哪能让齐昇一人去冒险,强自稳住精神,跟在他身后一起去了河边。
齐昇见她跟来,也来不及多劝,走到趴着的男子身边伸手一探,微松了口气:“还活着。”
他拿过齐映月手上的灯盏,战战兢兢提着上前一照,石阶上流淌着血水。他暗自咽了口气,试探着轻轻拍了拍男子,等了会男子没有反应,依然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怕是受伤太重,昏迷了过去说不出话来。”齐昇站起身,望着烟雨迷蒙的河岸,周围安静得只有雨水声,空无一人。
“他身上的衣衫料子,得府城里的大官才穿得起。”齐昇神色纠结,不敢再去动他,喃喃说道:“月亮,只怕他身份不一般。”
齐映月颤声问道:“阿爹,那怎么办,不如我们去报官吧。”
镇里的保正都是熟人,媳妇娘家兄弟成亲,全家前去了吃喜酒,来回得有近十里。
齐昇挣扎了片刻,下定决心说道:“如今天气凉,他身受重伤,这般泡在河里,没多时就会没了命。月亮,你提着灯盏,我先把他扶进屋再说。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齐昇以前去州府考试,不幸遇到骡车翻倒,幸亏得路过的好心人搭救了一把,他才捡回一条命。
齐映月知晓他肯定不忍见死不救,她怕归怕,也无法视而不见。
只是,齐映月将灯盏放到堤岸上,“他看上去很高壮,阿爹你一人只怕扶不起来,我来搭把手吧。”
齐昇一咬牙,说道:“好,人命关天,月亮你也别想太多。”
齐映月点点头,齐昇经常教她,德在心,也在迹。满口仁义道德的,不一定就是好人。
两人一起去扶男子,灯盏朦胧昏暗的光照在他低垂的脸上,只看到比雪还要白上几分,线条分明的侧脸,几乎没入鬓角的长眉。
因为他身形高大,两人费尽力气也才挪动了他一点。血腥味愈发浓,齐映月手上温热黏湿,她强忍着颤抖,说道:“阿爹,他腰上有伤,流了好多血。”
齐昇手上也是血,微喘着气:“没法子,等会再给他止血,我们再用些力气。”
使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终于合力将男子从河中拖了上来。他比齐昇还要高上一头,软软倒在了齐映月身上,几乎没将她撞到了河里去。
齐昇赶紧伸手拉住,让男子靠在了自己身上,一起架着他,跌跌撞撞搀扶进了齐昇住的卧房。
男子仰躺在齐昇床上的男子,齐映月终于看清了他的真容。
此刻他依旧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薄唇也闭着。哪怕重伤昏迷,也冷若冰雕,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齐昇胡乱擦了下额头的冷汗,前去箱笼翻了自己的干爽衣衫出来,说道:“月亮,你身上的衣衫都打湿了,先回屋去换一身,我也给他先换身干爽衣衫,然后再去请大夫。”
齐映月应了,先去换了身干爽的衣衫,想了想又去了灶房,烧好水端进屋。
齐昇也换好了男子的衣衫,只是他的衣衫小,男子穿上后,手脚都短了一截,紧绷在身上,看上去些许的滑稽。
齐昇指着男子的腰说道:“其他地方皆是小伤,只腰上的伤口很深,我先前先裹了一下,估摸着止不住血,我得去给他请大夫,月亮你看着他些。”
齐映月闻着屋子里蔓延开来的血腥气,深吸一口气,说道:“阿爹你慢些,我不怕。”
齐昇刚要转身出门,男子猛然睁开双眼,手快如闪电,钳住了站在一旁齐映月的手臂。
齐映月惊叫起来,齐昇忙回头看去,男子的眼里寒光闪动,声音沙哑,却含着不容置疑地威严:“不许去!”
齐昇忙奔过去,抓住男子的手臂试图掰开:“公子,你受伤了,我救了你,现要去给你请大夫,你快放手!”
男子的手松了些,齐映月忙要抽回,他又用了些力气,紧紧抓住了她,双眼如隼般扫过来:“不许去,去了你们得一起死!”
齐昇与齐映月大惊,男子低头看向自己的身子,眉眼微皱,喘息一声后问道:“我先前的衣衫在何处?”
齐昇指向床榻边的湿血衫,还未开口,男子已经沉声命令:“衣衫里有个小药瓶,找找可在。”
齐昇忙去翻湿血衫,果真在外衫兜里翻出了个精致的小瓷瓶,男子放开齐映月,抬眼不经意看了她一眼。
双眼狭长,深如春日的雨夜,黑瞳瞳又雾蒙蒙。
齐映月心莫名揪紧,不禁后退了一步。男子没再看她,伸手接过瓷瓶,那只手亦惨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扒开药塞倒出几颗药丸,扬手吞了下去。
吃完药,男子又掀起衣衫,齐映月见状忙别开了头,男子不经意望过来,又淡淡收回目光,指着木盆说道:“端过来我洗漱,再拿些干布巾来。”
齐昇顿住,齐映月闻言说道:“我屋子里有。”
匆匆走出屋,回到卧房,齐映月双腿一软,撑住门平息了一会,脑子里依旧一团乱麻。
男子如先前齐昇所言,绝对不是寻常人。受了这般重的伤,只怕仇家也一样厉害,绝对不是他们这种平民百姓能惹得起。
他们父女救了他,真不知是福是祸。
齐映月不敢再想,前去箱笼里拿了干爽布巾,来到齐昇屋子,男子已经擦拭过,木盆里的水都变得通红。
齐映月只看到男子腰间翻转的血肉,她几乎惊呼出声,忙死死咬住嘴唇别开了头。
身后是男子的嗤笑,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之后,齐映月听他说道:“你们出去吧,我要歇息一阵。记住了,若不听我的命令,就得死!”
两人来到正屋,齐昇跌坐在圈椅里,猛地搓了把脸,打起精神说道:“月亮,这件事不简单。你我不要轻举妄动,如常过日子,明天我前去学堂教书,先打听一下镇上的动静再说。”
齐映月轻点头,说道:“我醒得。阿爹,你先住在外面书房,我去给你收拾一下。”
齐昇住的东屋从中间隔开,外面书房里面卧房,他忙说道:“我自己会收拾,卧房里的血衣这些,我也会收好。你回屋去歇着吧,我坐一会就去洗漱歇息。”
齐映月关心了齐昇几句,便去了灶间打水洗漱。
早上齐家吃的饭菜,不过是些酱菜三合面馒头。有时齐映月会给齐昇蒸碗蛋羹,但他舍不得自己吃独食,定要分齐映月一半。
经过了这么一场,齐映月也睡不着,左思右想之后,抓了米洗净放进瓦罐,又打了个蛋搅散倒进去。
点了根柴塞进灶膛,封严瓦罐,仔细埋进火灰堆中。
等到早上起来,揭开盖子,瓦罐里的蛋花粥羹就做好了,撒点碧绿的葱花,些许放点盐,香飘十里。
春雨淅淅沥沥,几乎下了一整夜,到了清晨时终于停歇,天气依旧阴沉着,没有放晴的迹象。
齐映月晚上没睡踏实,早晨与往常那般醒转,起身穿好衣衫去到灶间,舀了水洗漱之后,手脚麻利揉面蒸三合面馒头。
没一阵,齐昇也起了来到灶间,眉眼疲惫,齐映月知晓他也一样没睡好,忙打了热水递过去。
齐昇接过水,勉强露出丝笑意,低声说道:“昨晚那人一夜没有动静,我还以为他没了,晚上忍住了没去看,先前实在忍不住,进屋去看了眼。他醒着倚靠在床头,脸色也好了些,看来是活过来了。”
齐映月说道:“阿爹,昨晚我也想过,人反正已经救了,咱们且只管着救人,其他的事一概不管,一切听天由命吧。世人皆说好人好报,且信一回菩萨。”
齐母以前生病时,齐昇带着齐映月去庙里上过无数次的香,磕过无数次的头,还是没能求回齐母的命。从此以后,父女俩都不再信任何菩萨。
齐昇叹息一声,“亦只能如此,见死不救的话,我们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月亮,你盛些饭食,我给他送进去。”
锅里的三合面馒头蒸好了,虽不是全白面,齐映月不厌其烦将黑面与黄面重新磨细过,又用细筛筛过粗粒,加上留下来的老面揉进去,蒸好之后一样松软香甜。
齐映月比往常多蒸了三个馒头,捡起来放进碟子里,再舀了一碗软糯,上面漂浮着一层米油的蛋花粥,加上几根酱黄瓜,酱茄子,一起放进提篮里。
齐昇提着提篮进屋,拿出饭菜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男子没有动,抬头看向他,半晌后静静说道:“去拿清水来,我要洗漱。”
齐映月端着洗漱的热水,刚走到门口便听到了男子的话,她顿了下,无语抬头望天。
真是讲究,脾气又差,臭毛病恁多!
不过,他还是有眼见力,没有嫌弃三合面馒头。
才这般想,齐映月就听他问道:“这个黑不黑黄不黄白不白的东西是什么?”
3. 第三章 无
齐映月端着水走进屋,不卑不亢答道:“是三合面馒头,家中清贫,吃不起全白面馒头,请贵人见谅。”
男子抬眼看来,看着齐映月明显不悦的神情,似乎楞了一下,眼眸中闪现过玩味的神色,淡淡哦了声:“这是三合面馒头?”
齐映月上前放下木盆,说道:“贵人尝一下即可得知。”
男子轻笑一声,没再说话。齐昇上前帮着递水递柳枝,齐映月看不过去,说道:“阿爹我来吧,你先去用饭,还得去学堂呢。”
学堂教书不能耽搁,齐昇还想早些前去,打听一下镇上有无异样,抱拳作揖说道:“小女擅长灶间茶饭,虽不能与贵人家中的厨娘相比,但在镇上是一等一的好。还请公子忍耐些,待身子恢复之后,便能吃到公子惯常吃的山珍海味。”
男子听到齐昇维护女儿,连碰了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色明显难看,接过清水柳枝漱口,倒没再做声。
齐映月昨晚没睡好,气性就大了些。见男子脸色虽有些苍白,精神已经比昨晚好了不少,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寒意,气势凛然,又不禁感到后怕。
他跟猛兽般,只要稍微歇息,就能跃起来捕*猎物,她与齐昇都弱,加起来只怕也不够他塞牙缝。
等男子洗漱完去端木盆,手都开始发抖,差点端不稳掉下去。
男子突然无声无息伸出手,托住了几乎翻到的木盆,眼神嘲讽,毫不客气地说道:“别把水倒在了我身上,你家中清贫,估摸着也没有多余的衣衫拿给我穿,再绷坏一件,我可得又被姑娘责骂。”
齐映月借着男子帮助稳住木盆,松了一口气刚想道谢,听到男子的话,又干脆闭上了嘴。
男子面无表情,可眼中明显闪过一丝得意,慢悠悠收回手,拿起筷子,停顿片刻后夹起一只三合面馒头递到嘴边,闻了闻后咬了一小口,愣了下之后吞下去,又再咬了一大口。
齐映月见男子虽然斯文,却三口吃完了三合面馒头,紧紧抿着嘴方没笑出声。
男子埋头苦吃,拿勺子舀了蛋花粥送进嘴里,略微含了片刻,很快吞下去,再夹酱黄瓜与酱茄子分别尝了,神色缓和了许多。
似乎察觉到齐映月的打量,抬头朝她看来,见她在憋笑,脸又板起,下巴微抬说道:“木盆很重,我没罚你在这里端盆站着,退下吧。”
齐映月脸上的笑容更甚,实在忍不下去,轻快地说道:“是,公子慢用,家贫就只做了这些早饭,公子吃完之后就没了。”
说完也不去管他的反应,转身离开。
齐昇用完早饭后去了学堂,齐映月匆匆用完饭,端了盅清水进屋去收拾碗筷,见男子把所有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微笑不语,将清水递过去,低头收拾碗碟。
男子捧着清水漱口,意外地打量了她几眼,等她收拾完后问道:“我换下来的衣衫在何处?”
昨晚齐昇将他的湿血衫卷起来藏在了柴房里,齐映月如实答了:“公子请见谅,衣衫虽然贵重,只怕人寻了来,见到衣衫没法解释,便未帮公子清洗。”
男子皱眉,说道:“既然知晓见到衣衫无法解释,就该烧毁,藏着做甚?”
齐映月愣住,他这么大的一个活人,又受了重伤,若仇人寻来,他又该往何处躲藏?
男子淡淡瞥了她一眼,说道:“你无需多想,更无需你帮我洗衣,去烧毁即可。”
齐映月胡乱应了声,忧心忡忡收拾好碗碟走出去,前去柴房翻出血衫,顾不得其他,将衣衫塞进灶膛,加了干柴一并点燃烧了。
平时齐映月在家中,除了做针线做饭打理院子里的花草菜蔬之外,闲暇时也读书习字。
外面天气阴沉,风呼呼刮着,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寒,齐映月没出门,在屋子里坐着绣嫁衣。
到底心中忐忑不安,拿着针线坐了半晌,也没绣几针。
快到午饭时分,齐昇要从学堂回家吃饭,齐映月收起针线,起身前去做午饭。
中午的饭食也吃得简单,齐映月顶着寒风跑出门,哆嗦着去后院摘了些蒜苗与青菜回灶房,舀了面准备做汤饼。
白面贵,平时家中吃的面食都是三合面,黑面多白面少。她照常舀了一勺黑面,想了想又倒了些回去,多加了些白面。
将面揉得光滑,切了些咸肉丁下锅煸炒,待肉的油煸炒出来散发着香气,下蒜苗进锅一起翻炒,快起锅时加些许的糖,盛在碗里。
锅里加清水煮开,略加些盐下去,手下翻飞,把面团扯成均匀的薄片,煮熟之后舀在大瓷碗中。
随后把青菜下锅烫熟,夹起来放在面上,加炒好的咸肉丁,几滴香油,醋,一碗热乎乎又喷香的汤饼便做好了。
齐昇一身寒气,搓着手走进灶房,深深吸了口气,说道:“真香,这个天气吃碗汤饼下去,五脏六腑都得夸。”
不是圣人夸,就是各种夸,齐映月听多了,还是被逗得笑起来,舀了水给他洗漱,低声问道:“阿爹,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齐昇洗着手,也压低声音说道:“我也不敢太过明显打听,只瞧着所有的人都没什么异样,也无人谈论此事,他应该不在同里镇受伤,只怕是他受了伤跌落河中,从上游飘了下来,恰好在咱们家后院。唉,真是命大啊。”
齐映月朝正屋望了一眼,担忧地说道:“先前他让我把湿血衫烧掉了,肯定是怕仇家前来发现。可他这么大的一个人,怎么藏得住?”
齐昇擦干手,跟着愁眉苦脸一阵,说道:“没法子,也不能把他赶出去。他先前受那么重的伤都活了下来,要是赶出去他没事,依着他的性子,肯定要找咱们麻烦,我们就费些饭食养着他吧。他是贵人,在我们家也住不惯,等稍微好些之后,定会自行离开。若是仇人来寻,也是先找他,他都不担心,我们也不用害怕。”
齐映月一想也是,心里松快了不少。齐昇又说道:“我寻思着,也不用寻保正去报官了,既然他没有说,就是不相信官府,我们也不用节外生枝。你已经与李水生定亲,家中藏了这么一个男子,我们虽说问心无愧,总有些嘴碎的婆子爱说闲话。李水生又要考学,若是考中了秀才,不知多少人会眼红你的亲事。”
李水生长得俊秀,人又聪明,当初说亲时,媒婆快把李家门槛踏破了,最后与齐映月定亲时,就有许多酸话传出来。
齐映月神色黯淡一瞬,李水生以前在学堂读书,齐昇是他的先生,两人从小一起长大。
想起他的温柔体贴,她又振奋起精神,说道:“阿爹你先吃吧,我把汤饼给他送进去。”
齐昇说道:“我去送吧,他脾气不大好,省得月亮你受委屈。”
齐映月也不想见到他,打了水与汤饼递给齐昇,他端着前去了卧房。
等了好一阵,齐昇都没有回来,齐映月猜他又在为难齐昇,忙赶着前去了卧房。
到了外面的书房,齐映月听到卧房里传来齐昇略带怒气的声音,赶紧加快脚步走进屋,顿时愣在那里。
男子气定神闲在吃着汤饼,见她进门望了过来,手上微顿,吃得慢了些。
齐昇拿着书,气得胡子眉毛直竖,指着上面的字拍得哗哗响:“这样的字,你敢说形韵皆不佳?”
齐映月哭笑不得,齐昇最喜欢书法,平时最喜欢大陈名家萧简的字,断然不许人说萧简的半分不好。她明白缘由,忙上前劝道:“阿爹,汤饼冷了不好吃,先去吃饭吧。”
齐昇冷哼一声,收起字帖一甩衣袖:“真是不知所谓!”
男子抬眉,慢悠悠说道:“字好不好且不谈,字写得好有何用,还不是照样冤死了。”
萧家是百年世家,萧简官至内阁阁老,后来被指与外敌勾结,萧家被抄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百年大家轰然倒塌。
齐昇愣了下,朝政大事不是他能妄议,暗自叹息着,摇摇头走了出去。
齐映月看了男子一眼,恰与他平静的眼神对上,不禁呆了呆,转开头跟着走出屋。
吃完汤饼,齐昇前去了学堂,齐映月前去屋子收拾碗筷。
男子将一大海碗汤饼吃得汤都不剩,她递上清水,他接过去漱完口,说道:“以后不要加醋,我不喜吃酸。”
不喜欢吃还差点把碗都舔干净?齐映月心中腹诽,却到底没有说什么。
男子似乎看穿了她,嗤笑一声说道:“你家贫,我若不吃的话,你也做不出来其他的饭菜。”
齐映月听得冒火,闷声不响去夺他手上的水盅,他没放开。
她气得瞪眼,他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松开了手:“气性还挺大。我看过你阿爹的字,写得着实不好,既然在你们家里吃住,我可以指点他一二。”
齐映月气得脱口而出道:“阿爹的字写得好不好,是阿爹的事情,不劳公子关心。公子不是在我家吃住,是白吃白住,应该谈不上指点,只能说是报答。”
男子意味深长看着她:“表面温婉,实凶悍。不过凶姑娘,你可否先去问过你阿爹的想法后,再说大话?”
齐昇向来喜欢书法,若是眼前狂妄的人真写得一手好字,同里镇毕竟小地方,也找不出好先生,齐昇错过了实在可惜。
齐映月怔了怔,耷拉着脑袋端起碗筷走了出去。
清洗完收拾完,齐映月走出灶房,刚准备回屋,院门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脸色大变,还来不及反应,砰地一声,院门被踢开,一群黑衣人凶神恶煞冲了进来。
4. 第四章 无
黑衣人也不说话,*气腾腾往屋里冲去,吆喝着开始翻箱倒柜。
首领模样的中年男子,长着酒糟鹰钩鼻,背着手站在院子中,眼神阴鸷,警惕地四下扫视。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瑟瑟发抖的齐映月身上,惊愕片刻之后,从上到下打量过去,缓缓笑了。
齐映月见这人群跑去屋里去翻找,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齐家就这么几间屋子,并无能藏身之处,那人又受伤卧床不起,一进去就能找到。
被这群人抓住之后,他能不能活端看命,齐映月已经帮不了他,她担忧的是,他们父女可否安然无恙。
屋子里箱笼翻倒的声音传出来,看来这群人仍在寻找,齐映月不由得发呆,那人去了何处,怎地还没被找到?
恍然回过神,看到中年男子嘴角的拧笑,只感到像是被冰冷的毒蛇缠上,黏腻又恶心,连连后退了两步。
中年男子笑着说道:“姑娘别怕,我们在追查*人行凶的恶徒,你只需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便好。”
齐映月慌乱地点点头,中年男人满意地笑起来,背着手斜乜着她,绕着她转了一圈问道:“姑娘在镇里,最近可有见到眼生的人?”
齐映月飞快摇头,“小女子极少出门,没有见着眼生之人。”
中年男子桀桀冷笑,沉声说道:“姑娘,你可知道若是说了谎,姑娘这如花似玉的脸蛋,就得.....”
他伸手欲抚摸齐映月的脸,她怕得惊恐后退。中年男子也没追上来,只阴森森地摩挲着指尖,一字一顿说道:“一层层剥开你的皮,只剩下血淋淋的黑洞。”
齐映月浑身不住簌簌发抖,中年男子得意地欣赏了一阵,继续再问道:“姑娘可有见到眼生之人,或者附近有什么异样?”
这时搜索的黑衣人空手纷纷走出来,齐映月努力稳住心神,颤声说道:“没有。”
一个黑衣人上前低声说了几句,中年男子脸色霎时难看,叫了声晦气,手抬起一挥,黑衣人听令,围着中年男子一并往外走。
齐映月双腿一软,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风吹过冷得快失去知觉。
刚要松口气,走到门边的中年男子蓦地回头看来,齐映月好比又被毒蛇缠上,几欲作呕。
所幸中年男子很快回过头,与黑衣人扬长而去。
齐映月怔怔站了一会,拖着沉重的双腿去关上院门,又紧张地奔回屋。
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她顾不上这些,来到齐昇卧房里,屋子里空无一人。
齐映月转身跑出去,连柴房都找过,仍旧见不到男子的身影。她定神思索之后,连忙往后院奔去,后院的门敞开着,一眼望去,河水缓缓流淌,平静如昔。
突然,哗啦一声,河面上冒出一个人头,吐掉嘴中的麦秸秆,惨白着脸朝她抬眉问:“你在找我?”
齐映月呆呆看着他,一时忘了回答,男子嗤笑一声,自己爬上了堤岸。
本来紧绷的衣衫,此时贴在修长的身上,肌肉贲张隐含着无尽的力量。
雪白的面孔,乌黑的湿发,晃晃悠悠走过,石阶上留下一串串血红的脚印,看上去像是地狱里来的艳鬼。
齐映月不敢多看,指着地上的脚印,呐呐地道:“你的伤口又流血了。”
男子捂着腰,闷声不响往屋子里走,到了院门边终于撑不住,倚靠在门上,懒洋洋说道:“休说废话,还不来扶着我些。”
齐映月张嘴想回击,瞧着他几乎摇摇欲坠的模样,又忍了。
她走上前,男子手搭在她的肩,顿时全身一抖,冷得仿佛掉进了冰窟。
男子又低声笑,齐映月当没听见,搀扶着他跌跌撞撞回到屋内。
男子眼神在地上掠过,齐映月顿觉又冷了几分,咬紧牙关将男子扶到床上,翻出齐昇的衣衫与干净布巾递给他:“你先换一身,重新包扎伤口,在床上躺着吧,我去给你熬些药汤。”
男子抬眼望去,接过衣衫布巾,终是只嗯了声。
齐映月前去灶间煮好驱寒的药汤端进屋,男子已经换过衣衫,裹着被褥斜倚在床头,惨白的脸上浮起些红晕,呼吸急促,闭着眼睛不住发抖。
齐映月吓了一跳,顾不得其他走上前,手抚上他的额头,不禁小声惊叫。
不过短短功夫,他已经起了高热。可外面还有找他的仇家,估计整个同里镇都被掘地三尺,她也不能去请大夫。
齐映月感到左右为难,慢慢缩回手,男子不满地嘟囔一声,似乎贪恋着她手上的凉意,依依不舍跟着追了上来,将额头放进了她手心中。
手心一阵热痒酥麻,齐映月下意识想收回手,看着男子舒展开的眉眼,轻声舒适喟叹,又不忍再动。
过了一阵,男子睁开了眼,微动了下身子,眼神迷茫看过来。
齐映月顿时窘迫,慌忙收回手,转身去拿药汤递过去:“喝些先驱驱寒,等外面平息了,才能去请大夫。”
男子沉默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齐映月接过空碗,递给了温水给他漱口,说道:“你先歇息一阵。”
“他们估计还会再回来。”男子哑声说,齐映月惊恐地抬起头看去,他神色倒平静:“若是再来,我会自己藏好,你不用管我,只护好自己。不过,你阿爹的干爽衣衫都被我穿了,我可以多指......”他话锋一转,把指点改成了报答。
齐映月无语望着他,都这样了,亏他还能说笑。没再理会他,转身开始收拾屋子。
男子靠在床头,眼神一直停留在安静忙碌的身影上。
收拾好卧房,齐映月转身看去,男子已经闭上了眼睛在歇息,她放轻手脚走出卧房,开始动手收拾书房。
收拾到一半,外面又传来一阵响动。齐映月大骇,转头朝卧房望了一眼,压低声音提醒:“他们又回来了,快跑!”
说完,匆忙走出去打开院门。果真,先前来过的中年男子,身边跟着个黑衣人,重新站在了门前。
中年男子眼神兴味,在她身上打转,侧身跨进院子,轻佻地笑道:“姑娘,我又回来了。”
齐映月紧张地后退,黑衣人上前,砰一声关上了院门。她回过神,慌忙往门边扑去想要逃。
中年男子的手如铁钳,扯着她的手臂往后一拖,阴沉沉说道:“姑娘别怕啊,跟着我走,保管姑娘以后吃香喝辣,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齐映月惊声尖叫挣扎,哪里是中年男子的对手,被他拽着往屋内走:“姑娘性子真烈,我就喜欢姑娘这样,没想到乡下地方,还有姑娘这般的可人儿。”
黑衣人紧跟在中年男子身后,贪婪的眼神在齐映月身上打转。到了正屋门边,她拼尽全力抓住门框,抬腿用力朝中年男子□□踢去。
中年男子没防备,被齐映月一脚踢得惨叫连连,弯腰捂住打转。
黑衣人顿时怒了,啐了一口,抬手用力朝齐映月挥来:“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齐映月躲避不及,眼见手要挥到脸上,只得绝望地闭上了眼。
噗地一声,巴掌没有落到脸上,只一阵温热。齐映月呆住,刚要睁开眼,听到沙哑的声音低声命令道:“不许看!”
5. 第五章 无
喊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惨叫声,被掐住喉咙的漏气声,重物砸下的响声。
寒风吹来,像是有血雨扑在脸上,血腥气浓得散不开。
齐映月死命咬着牙,咯咯打颤,却听话的没有睁开眼,耳朵却更灵敏。每一丝声音,清晰可闻。
男子压抑的几声喘息之后,轻笑出声:“借我靠一靠啊,一会就好。”
冰凉的身躯靠了过来,齐映月就是不看他,也能想到他嘴角带着戏谑,惨白的脸没有血色,却依旧骄傲。
过了一小会,也许很久,齐映月已说不清楚。男子站直了身体,习惯性下令:“他们等不到人回去,会很快找来,我守在这里,你回屋去吧。逃是逃不了的,如果我活着,你们能活,如果我死了.....”
他语气惆怅,带着无尽的遗憾:“你们也逃不过,所以,我会尽量不死。”
齐映月再也忍不住,猛然睁开了眼。地上躺着中年男子与黑衣人两具尸身,青石地面上,蔓延着大团的血迹。
男子脸色白得发青,只脸颊两团不正常的红,眼眶也通红充血,腰部衣衫濡湿,发梢有血滴下来,脸上的惋惜来不及散去,妖冶又诡异。
男子见她不听话,长眉微皱:“快进去,你虽是凶姑娘,这般血腥的场景,还是少看为好。”
齐映月拼命屏住呼吸,转身跑向灶房,拖了磨得锋利的菜刀与剔骨刀跑到大门边,垫了垫手上的刀,将剔骨刀递了过去。
男子神色意外,接过剔骨刀,好整以暇打量着齐映月。
齐映月眼神坚定,本来白皙秀丽的脸庞,神色肃然,温婉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双手调整着刀柄,也不看男子,只死死盯着大门。
“你说过,如果你死了,我与阿爹也活不了,我不问你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问你来路,只拜托你不要死。我也不想死,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就只能别人死,我们要活下去。我用惯了菜刀,能砍一刀是一刀,不能什么都不做等死。”
话虽如此,平时*鸡都由齐昇动手,更何况*人,齐映月双手抖如筛糠,几乎连刀都握不稳。
男子垂下眼眸,修长的手搭在了齐映月手腕上,些许用力一握。
齐映月抬眸看去,男子朝她微点头,难得鼓励地朝她笑,她奇异般平静下来,转过头,摆好姿势盯住了大门。
男子又笑,将她拉到了身后:“别碍事,到后面去。”
齐映月瞪着他高大的背影,仿佛身后长了眼睛般,他说道:“不许在背后骂人啊。”
虽说在警告,语气却没什么威慑力,齐映月不怕他,因为他们现在是并肩战斗的同伴。
风呼呼刮着,吹得头顶的乌云翻卷。齐映月全神贯注盯着大门,伸长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已经感觉不到半点冷。
男子不经意回头望了她一眼,脚步微移,往风吹来的方向挡了挡。
等了约小半个时辰,四下除了风,依旧安静如昔。
男子猛地撑住门,痛苦闷哼几声,转头朝齐映月哑声说道:“应当没事了,你进去,这里我来收拾清理。”
齐映月仿若未闻,一动不动站着。
男子迟疑地看着她片刻,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齐映月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头埋在双腿里,肩膀耸动无声哭泣。
男子神色复杂看着她,难得手足无措:“你*人都不怕,现在没事了,你哭什么?”
齐映月这两天受的委屈担忧害怕,一下爆发,抬起头红着眼冲他说道:“你懂什么?我与阿爹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就是因为好心救了你,差点连命都没了。家里就只有两把刀,要是拿来*了人,哪还能用来切菜!”
男子万万没想到,齐映月舍不得两把刀。他瞠目结舌看着她,无语至极。
见到男子被她说得哑口无言,齐映月又哭过一场,全身舒畅了许多,她站起身,伸手说道:“刀还给我!”
男子默默将剔骨刀递过去,齐映月接过来,斜了他一眼:“没有刀,你就喝白水吧!”
男子偏开头,忍笑没有说话。齐映月发泄完,看着地上的尸身,脸上又浮起了忧色:“他们怎么办?”
“扔了。”男子轻描淡写说了,见齐映月瞪圆的双眼,补充了一句:“你想要给他们办丧事厚葬的话,我也不反对。”
齐映月板起脸,气咻咻回了灶房。看着屋里被翻得乱糟糟的柜子,打碎的碗碟,她靠在灶台上,瞬间冷静了下来。
男子身手了得,又坚韧得如悬崖峭壁的青松。以着他的本事,在中年男子第二次回来时,完全可以躲开。
他们萍水相逢,虽说是她救了他,事情都是因为他而起,如若他被镇里别家搭救了,他们一样会闯进每家来搜。中年男子对她起了歹意,照样不会放过她。
他身上的伤还在流血,却留下来救了她。说起来,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两两相抵,谁也不欠谁。
男子腰间的那团深色血印,他好几次快撑不住虚弱的模样,在齐映月眼前不断浮现。
外面院子一阵窸窣声,齐映月没有出去看,她飞快收拾了下,洗锅加水点火,熬了碗浓浓的驱寒药汤。
打了热水,再灌了个汤婆子,一并装好走出灶间,瞄了眼大门口,男子不在,两具尸身也已经不见了。
进去卧房,男子躺在床上,裹着被褥仰躺着,看上去好似没了声息。
她吓得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上前伸手往他鼻下一探,微热的呼吸传到手上,她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男子已经睁开眼,不悦盯着她,哼了一声。
齐映月当没听见,把汤婆子放在他手边:“你流了不少血,家里没有多的被褥,放着能暖和不少。”
男子嫌弃地看着汤婆子:“又不是七老八十,哪用得着这玩意!”
齐映月不理会他,转身去将布巾在热水里拧了,走回床边递过去,汤婆子已不在原处。她顿了下,淡然收回了目光。
男子垂下眼帘,接过热布巾擦拭了手脸。齐映月拿了干爽的衣衫出来,说道:“阿爹就剩下这么一套衣衫了,先前你染上血的衣衫还没有清洗,如果这套衣衫再弄脏,你就只能忍着了,我家贫,没银子去做新衣衫。”
说完,她没管男子的反应,走到了外面书房。卧房里先是安静,一会后传来了些许的响动。
齐映月暗自摇摇头,收拾起先前收到一半的纸笔,等卧房动静停下来,她走了进去,拿了药汤递给他:“喝一点。”
男子盯着碗一阵,最终接过去一口气喝完,把碗递给齐映月,面不改色说道:“我饿了,晚上我要吃饭,不要粥,也不要汤饼。”
齐映月看着他不客气颐气指使的模样,狠狠斜了他一眼:“没有,我做什么你吃什么,镇上有酒楼,你要点菜,就去酒楼点。”
男子气定神闲看着她,慢悠悠说道:“吃饱了伤才好得快,要是我伤不好,就只能住在你家里不走了。”
齐映月恨不得马上送走这个烫手山芋,她忍着怒气,收拾好碗盆走出屋,琢磨着做什么饭菜,让这个爷吃了养伤,早养好早离开。
李长生就在龙抬头左右考县试,考完之后就要回镇上,要是他见到家中有陌生男子,定会有想法。
左思右想之后,齐映月走到后院笼子边,抓起养了两年不再生蛋的老母鸡。
天色已不早,等齐昇回来*已经来不及,她略微沉吟,捆了老母鸡扔在灶间,走到卧房,男子睁开眼看了过来。
齐映月不由自主挺起了脊背,问道:“你可能动?”
男子抬眉,问道:“什么事?”
齐映月说道:“如果你能动的话,你来*鸡。”
男子拉下脸,难以置信地道:“你竟敢使唤我?”
齐映月鼓起勇气,板着脸说道:“不是使唤,炖鸡汤给你养伤,都是为了你好。”
男子冷着脸,嗤笑着说道:“胆子够大啊!既然这么大的胆子,连*鸡都不敢?”
齐映月见他浑身寒气四散,先前的那点勇气又散了,干巴巴说道:“那算了,你好生歇着吧。”
男子哼了一声,“站住。”
齐映月深吸气,转身看去,男子掀开了被褥,将汤婆子拿了出来:“不热了,你去换些热水。”
接过汤婆子,男子下床趿拉着鞋子往外走,见齐映月还呆站着,不耐烦地说道:“走啊,鸡在何处?你不会还要我去抓□□?”
齐映月忙忍笑跟上前:“鸡已经抓好了,不会让你抓。”
男子阴阳怪气地说道:“那我得多谢你的体贴。”
齐映月回道:“我怕你抓了下蛋的母鸡。”
男子回头看来,齐映月飞快后退一步,他嘴角上扬,回头抱紧手臂,催促道:“快些,外面冷死人。”
齐映月不做声,两人来到灶房,男子看到地上的母鸡,抓起来拉起鸡头,拿刀一抹,鸡脖子被他割断了。
鸡血洒了一地,鸡扑腾几下,溅了男子一身。
齐映月脸色木然,抓紧手上来不及递过去接血的碗,已经没了生气的力气。
“这菜刀磨得真够锋利。”男子扔掉鸡,看了看菜刀的刀锋,又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衫,嫌弃地说道:“又脏了。”
齐映月面无表情说道:“先前我说过,家里穷,这是最后一套衣衫,你就在床上躺着,要出门的话,只能裹着被褥了。”
男子扔下刀,在木盆里胡乱洗了手,一言不发黑着脸离开。
齐映月在背后故意喃喃细语:“算了,鸡还是明天炖吧,还得收拾一地的鸡血,实在来不及了,晚上就吃清粥酱菜。”
男子的脚步,走得愈发快。齐映月看着他生气的背影,难得轻松愉快地笑了。
6. 第六章 无
嘴上虽说着气话,齐映月打扫干净灶间的地之后,马上烧水腿掉鸡毛,开腹破肚好,舀了温水在盆中浸泡。
等血水泡出来,炖出来的鸡没有腥气,鸡汤也会更加清亮。
平时惯做的事情,今天齐映月越做越恶心,撑着灶台,胃里翻江倒海般难受,吐又吐不出来,直冲得眼泪汪汪。
擦拭干眼泪,齐映月缓和了一阵,拿上镰刀篮子去了后院。
除了炖鸡汤,春天的韭菜正新鲜,再做个韭菜煎蛋,烫点鸡汤青菜,对于平时的齐家来说,晚饭已经算是难得丰盛了。
去地里割了些韭菜,本来想去后院河边清理,齐映月走到门边,又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先前在河边遇到男子,差点连命都没了,对自小长大的河边,打心底发怵。
还有那两具尸身,不知男子弄去了何处,齐映月不敢再深想。
齐母去世之后,她就学着当家理事,以前她被父母捧在手心呵护,只一夜之间就懂了事。
哭泣害怕无用,该来的事情依旧会来。
齐映月猛地拉开院门,目不斜视蹭蹭蹭下了台阶,清水河缓缓流淌,除了风过吹起阵阵涟漪,周围安宁如昔。
蹲在河边仔细清理完韭菜,清洗之后提着篮子回了灶房,盆中泡着母鸡的水已经变得淡红。
她闭眼深深吸气,端着木盆来到灶房外,摇了井水上来,换洗了好几次,直到水变清后端回灶房。
升起小炉子,将整鸡放进瓦罐里,挽了葱结,加了姜片,些许的黄酒,几颗红枣,放在炉子上开始炖鸡汤。
没一会,齐昇就从学堂匆匆回了家,见到屋顶冒出的袅袅炊烟,方放了一半的心。
齐映月听到动静,顿时又紧张起来,赶紧从灶房走出去,见到是齐昇,忙迎上前唤了声阿爹。
齐昇朝正屋看了一眼,与齐映月回到灶房,急着说道:“镇上已传开了,都在悄然议论纷纷,说是闹出了匪徒,很多黑衣人登门入户家家找。后来不知为何,那些黑衣人又不见了。学堂里的先生们都人心惶惶,也无心授课,赶紧让学生们回去,自己也回了家,我也连忙赶了回来。月亮,家里可有事,那些人前来搜过没有?”
齐映月也没有隐瞒,将前后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齐昇听得脸色变幻不停,最后双腿发软,无力跌坐在小杌子上,抹了把脸,手心上,满手的泪。
“月亮。”齐昇哽咽了声,“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哪有脸去见你阿娘。都是阿爹不好,就不该沾手这件事。”
齐映月见齐昇难过,原本的害怕与委屈,一下又烟消云散,赶着安慰他道:“阿爹,我没事,如今不是好好的在这里。都说好人有好报,阿爹行善事救人,我才得老天保佑。”
齐昇深深叹息,说道:“真说起来,也得靠着那人救了你。不过,我回来时,大门边干干净净,什么都看不出来,他将尸身弄去了何处?”
齐映月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也不敢多过问,这种事情知晓得越少越好。只盼着他早些养好伤离开,咱们也能安静过日子。”
齐昇跟着附和道:“月亮说得对,掉脑袋的事情得少打听。先前我从学堂里回来时,路过李家的铺子,遇到亲家李阿大就说了几句话。他神色也不大好,李家铺子没事,那些人没有进去搜过,李阿大也无心做买卖赶着在关门。说是担心李水生,他考完县考从县里回来,怕路上遇到匪徒,要与家中老大一起去县里接。”
齐映月明白齐昇话里的意思,李水生回到同里镇,肯定会上门来看望齐昇这个先生,顺便见她。
齐家就这么几间屋子,那么大活人藏在家中,黑衣人搜不到,李水生心细,又对齐家熟悉,说不定会被他发现。
若是传出去,风言风语是一回事,镇上的人还会怪罪他们引来了外人,惹得镇上的人担惊受怕。
齐映月勉强打起精神,安慰着自己,同时也是安慰齐昇:“阿爹,那么多人都没有找到他,水生哥哥也看不出什么。”
现今也没有什么法子,齐昇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瓦罐里鸡汤开了,咕咚咕咚扑腾,飘散出阵阵的香气。
他深吸了口气,说道:“月亮晚上又做好吃的了,阿爹得好生吃两杯压压惊。”
齐映月笑了起来,也没再反对,爽快地说道:“好,我把不再下蛋的老母鸡炖了,阿爹吃上两杯酒,晚上也能睡个好觉。”
齐昇站起身,说道:“他救了你,我顺带去道个谢,不管事情起因如何,咱们礼数周全,做到该做的事情,也省得人挑刺。”
齐映月尴尬不已,齐昇不愿意得罪贵人,但她憋不住气,好似已经得罪了他很多次。
齐昇走到灶房边,突然回过身,惊讶地问道:“月亮,你敢*鸡了?”
只听到一道声音不咸不淡地道:“她不敢,只敢使唤我,鸡是我*的。鸡汤炖好没有,我饿了。”
齐昇回过头,齐映月也跟着抬眼看去,男子裹着被褥站在灶房外,光着脚趿拉着青布鞋,他脚比齐昇的长,脚后跟露在了外面。
被褥短,露出一段雪白,肌肉分明的小腿。乌发用一段树枝挽在头顶,神色明显不耐烦,看上去既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气度。
齐昇一时无言,齐映月看不下去,不禁偏开了头。
男子一手抓紧被褥,一手伸出来,摊开手掌,雪白的掌心里面,赫然躺着根碧绿的玉簪。
齐昇与齐映月对视一眼,皆神色复杂。
男子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朝齐映月抬起下巴,傲然说道:“这根玉簪值不少银子,你拿去当掉,给我买几身衣衫回来,剩下就留着吧,我不会在你家吃白食。”
齐映月默然一瞬,说道:“既然公子能走动,不如把这根玉簪拿去当了做盘缠,早些家去吧。”
男子手停留在那里,脸色一下变了,不由分说上前两步,将玉簪子塞进了齐昇手中。
随即,男子痛苦地弯下腰,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稳,闷声呼痛:“先前*鸡用了力气,牵动了伤口,我得回去歇着,快些把饭做好送来!”
7. 第七章 无
齐映月与齐昇都看出了男子故意找借口不想离开,两人面面相觑,齐昇盯着手上的玉簪,只感到烫手,愁眉苦脸说道:“这簪子可值不少银子,只有拿到府城的大当铺去才能出手。可这东西一拿出去,若是被他仇家顺藤摸瓜找来怎么办?”
饶是齐映月性子再好,也烦躁不已,忍气说道:“他肯定早想到了,既然他都不怕,我们也无需替他担心。”
齐昇还是忧心忡忡,微叹一声,说道:“我们也不占他这点便宜,省得他说嘴,等下我拿去还给他。明天恰好我旬休,就拿几个大钱出来,去县城给他买两身衣衫,我的衣衫他穿上太短小,一个大男人裹着被褥衣衫不整,总不是法子。”
想到男子先前的模样,齐映月也觉得好笑。她也不是贪心之人,应了一声之后,想起*鸡出了力的人在吵着要饭吃,又赶忙去灶间做饭。
男子身形高大又饿了,齐映月比以前父女俩两人吃饭时,多加了一倍的米,淘洗干净加了水,放在大锅里去蒸。
把切好的韭菜放进搅散的蛋里面,略微加些盐后搅匀,等锅中的米饭蒸好之后,洗锅热油下蛋,耐心地煎了一盘金黄碧绿相间的蛋。
青菜在水中断生,捞起来后舀了鸡汤进去煮一会,加适量的盐,盛到青瓷碗里,上面撒上葱花。
老母鸡已经炖好,鸡汤清亮,鸡肉酥烂,用筷子夹着就能分开。
齐映月给男子舀了一碗鸡汤,扯了一只鸡腿与鸡肉放在里面,撒上几颗葱花。
看着碗里的鸡汤与肉,她现在后悔扔掉了鸡头,否则鸡头非给他不可。
虽只有三道菜,荤素搭配适宜,养伤的病人吃起来不会油腻,又可口滋补,色香味俱全。
拿碗碟分了一小半韭菜煎蛋,鸡汤煮青菜,加上满满的一大碗米饭,连着鸡汤鸡肉放进篮子里提到正屋,齐昇满面红光,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他上前打量着饭菜,闭上眼享受地深吸几口气,吞咽下口水,笑呵呵接过篮子,说道:“我来我来,我给贵人送进去。”
齐映月愣了一下,齐昇突然这般兴奋,使得她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贵人在指点我写字,以前我自己学,总是不得章法,得他随口一指点,顿时茅塞顿开。”
齐昇眉飞色舞说道:“吃完饭后正好写大字消食,月亮你快去吃饭吧,我随后就来,天气冷,饭菜凉了吃不好。”
原来如此,看来他不是在吹嘘,有真才实学,能让齐昇忘了他先前对萧简的大不敬,转成了虚心向他请教学习。
幸好先前没有一口拒绝,齐映月暗自吐了吐舌头,回到灶间摆好碗筷,齐昇很快端着只碗回来了。
齐映月见碗里面放着的鸡肉,不禁顿了下,齐昇把碗递她,微笑着说道:“贵人说不喜吃鸡腿鸡肉,只喝些汤就够了,不过下次*鸡的时候,他依旧会帮忙。”
真是小心眼!
齐映月暗自腹诽了一句,见齐昇夹了不少的青菜与韭菜煎蛋放在碗里,瞠目结舌问道:“阿爹,他这么快就吃完了?”
齐昇说道:“还剩下一些,贵人好似很喜欢吃韭菜煎蛋,只两口就吃掉了一半,青菜也吃了不少。这么大一只鸡,我们两人吃足够,就多分一些菜给贵人。”
齐映月眼角抽了抽没做声,由着齐昇端了碗进屋。不一会,他又端着空碗回到了灶房,说道:“贵人说还要碗米饭,再加一碗鸡汤,不要放葱花。”
饭桶还这般挑剔!
齐映月气鼓鼓盛了碗米饭递给齐昇,瓦罐里的米饭只剩下了一小半,小心眼叮嘱道:“阿爹你快些回来吃饭,他已经吃得差不多,再要什么等一会也没事。”
她只装了小半碗饭,剩下的全部留给了齐昇,拿了香雪海酒出来,倒了小半碗。
齐昇这次回到灶间,男子没再提出要求,他也能坐下来好好吃饭了,先是喝了口鸡汤,再吃口酒,满足地长叹:“又暖又香甜的鸡汤下肚,全身都跟着暖和起来,月亮炖的鸡汤,真是神仙闻到了都要驻足。”
齐映月笑得眉眼弯弯,说道:“既然神仙都喜欢,阿爹你也多吃些。”
平时齐映月喜欢吃鸡翅,齐昇把鸡翅给她,自己吃起了鸡腿,配上香气扑鼻的韭菜煎蛋,连着这两天的惊恐害怕都暂时忘到一旁。
这时,大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阿月可在家?”
齐映月怔住,齐昇也听出了外面是李水生的阿娘张氏,她这时候来做什么?
齐映月回过神,放下碗筷,说道:“阿爹你先吃,我出去瞧瞧。”
齐昇朝正屋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谨慎地道:“你去吧,若没什么事,打个招呼就回来。”
张氏人倒不坏,只平时喜欢窜门说闲话,嘴又碎,每次来齐家眼珠子就咕噜噜乱转,恨不得连咸菜坛子都仔细翻出来看。
齐映月应了,走出去打开院门,张氏站在门外伸长脖子朝院子里打量,她垂下眼帘,上前福身见礼。
张氏身形微胖,平时说起话来,眉毛眼珠跟着一起乱动,这时细细的眉挑得老高,上下打量着齐映月,边说话边抬腿跨进了门槛。
“先前镇里在闹凶匪,听说抓凶匪的人往你家这边来过了,我这一听呐,怎地都放不下心。你一个大姑娘独自在家,可别出了什么事,水生正在考学,他以后是要做大官的,眼下这个节骨眼上,断不能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
张氏这句话说得实在是不客气,齐映月忍了忍,淡笑着说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镇上的人都瞧在了眼里,那些人也不是只进了我家,他们搜了一阵,见没什么匪徒就走了。我没事,多谢婶子一片好心,还特地前来看望。”
张氏的嗓门大,齐昇在灶房也听得明明白白,脸色微沉,见她进屋,胡乱抱拳打了声招呼:“若曾用过饭,要不做下来一起吃吧,只家中饭菜清淡,你可别嫌弃。”
“我吃过了,都这么晚了哪能还没吃饭,天黑了点灯可要费灯油。”
张氏摆摆手,没理会齐昇的态度,被矮桌上的饭菜吸引住了全部的眼光,她惊呼连连:“哎哟又是鸡又是蛋,还有白米饭,这一餐饭得花多少银子。别说镇里了,就是县太爷,只怕也舍不得这般吃!”
齐昇脸色很不好看,齐映月强笑着说道:“鸡是自家养的,蛋也是自家鸡下的。韭菜种在地里,只需费些力气照看,一茬接一茬,吃都吃不过来,也花不了几个大钱。”
张氏眼珠一翻,撇撇嘴说道:“哪能这般算,你阿娘去得早,没能好生教你当家理事,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油盐柴,哪一样不得花银子?你阿爹在学堂教书,靠着那点薪俸束脩养家,身子又不好,还得花钱吃药,家境如何,邻里之间谁不清楚。婶子就托大教你几句,不然以后水生考上学当了官,有了银子之后,你岂不是更要大手大脚?我也是见过世间之人,水生读书好,连县太爷对他都礼遇有加,亲自请我去县衙吃过饭,与县太爷夫人平起平坐过。你瞧人家官夫人那通身气度,也没这般大手大脚过,又是鸡又是蛋的。”
张氏去过一次县衙,回了同里镇不知吹嘘了多少次,齐映月也听她说过无数次。
有时是鸭鱼肉都有,有时是能吃出肉味的白面馒头,这次又与以前不同。
李水生读书花费大,李家开的杂货铺子赚不了几个大钱,还要养一大家子,向来节俭。
齐昇去李家吃过一次饭,回来灌了好几大壶茶。
用他的话来说,咬上一口李家的咸菜疙瘩,一年都不用吃盐了,连口水都是咸的,洪水都冲不淡。
大家都是平民百姓,齐映月听了齐昇的话,也只是笑笑,并未放在心上。
只是张氏言语之间,提到了齐母早世,齐映月没有人教。她还来不及说话,齐昇先跳了起来,黑着脸鄙夷地说道:“县太爷夫人可曾告诉你,吃多了盐跟乱嚼舌根一般,舌头会流脓生疮?”
张氏见齐昇不高兴,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说道:“县太爷夫人哪会说这些鸡毛蒜皮,人家说的都是大事,大事!”
齐映月觉得没劲,轻轻拉了拉齐昇的衣袖。他也顿感意兴阑珊,看在李水生的面子上,也不欲多说,闷声不响吃着酒。
张氏又唾沫横飞说了一阵,末了说道:“既然镇里不太平,你就别出门了,好生在家中呆着,仔细惹出祸事来。我得回去了,水生明天就要回家,还得给他收拾屋子呢。哎哟以前还可怜你家中人少,冷清得很,如今看来,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这么大的屋子,就你们父女住,宽敞得很,哪像我家啊,一大家子人,挨挨挤挤的住着,热闹是热闹了,只是亏待了水生。”
李家在铺子后面的小院,只有三间正屋,加上灶房与柴房。李水生以前与大哥李永生同住一屋,李永生娶了张氏娘家的侄女小张氏,又搭了一间厢房给李水生住。后来小张氏生了两儿一女,家里就更住不开了。
李永生儿女长大了,李水生去县学读书时,屋子就被两个侄儿住了进去,如今他回来,还得与侄儿们挤在一起。
张氏转动着眼珠四下打量,不知在打着什么主意,走出灶房之后,朝正屋望了又望后,方满意离开。
这般一闹腾,齐昇也没有了吃酒的心思,闷声不响扒着碗里的饭。
齐映月夹了鸡肉放在他碗里,劝道:“阿爹别气了,她就是这般的人,不值当。”
齐昇叹道:“张氏是什么样的人,全同里镇无人不知,我哪能真与她一般见识。只李水生是个好的,不是他保证了又保证,我绝不肯把你许配给他。当初我也是想着,等他考中之后出仕,带着你去任上,离得远了你也能过清净日子。看张氏这般作态,我又后悔了,当初就不该答应,还不如招赘呢。我一不偷二不抢,家里虽穷,却没穷得少口吃食。你嫁人之后,反倒连吃什么都要被管着,哪还能过得痛快。”
齐映月不忍见齐昇担忧,转开话题说道:“阿爹你等下还要去跟着学写大字,快吃吧,估计他也吃完了,省得他等你。”
齐昇一听,赶紧扒了几口饭,迫不及待说道:“我是得快些,月亮你可知,贵人写得一手好字,在我眼里看来,离萧大家也不远了。”
“你懂什么!”一声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萧大家的字能跟我比?”
齐映月抬头看去,男子裹着被褥站在门口,眼神兴味打量着她,似笑非笑说道:“还有汤吗?再给我一碗,我怕你婆婆这么一来,以后你听了她的教训,就再也吃不上鸡汤了。”
莫名的难堪让齐映月红了脸,下意识反击了回去:“鸡汤没了,鸡头还未扔掉,你若是还想喝,我去把鸡头捡回来给你炖汤喝!”
男子拉长声音阴阳怪气哦了声,气定神闲说道:“我教你阿爹写字,算得上他的先生,做为你阿爹的女儿,得唤我一声师祖。不孝女,你的尊师重道呢!快给我盛碗鸡汤,再叫几声师祖来听听,我就原谅你这一次!
8. 第八章 无
男子话一出,不仅仅是齐映月,连齐昇都呆住了。
男子见父女俩都没动,干脆自己慢慢走进灶间,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之后,鼻子微动,走到小炉边,一只手捏着被褥,一只手就要去揭瓦罐盖子。
“师祖,我来吧。”齐映月翻白眼,蹭蹭蹭走上前抢着揭开了盖子。
灶间的碗碟已经被黑衣人毁掉不少,炖汤的大瓦罐就剩下最后一只,若是他身上的被褥掉下来砸碎了,连鸡头汤都没得喝。
瓦罐里还剩下一碗左右的汤,男子目光先扫了一眼齐映月,随后看了眼汤,抓住被褥慢吞吞往外走:“不喝了。”
齐映月咬牙盯着他,男子不紧不慢说道:“就这么一点汤,还是留给你喝,徒孙。”
齐昇回过神,轻轻拉了下气鼓鼓的齐映月,低声说道:“月亮,快吃饭吧,别气了。”
齐映月怒气冲冲坐了回去,男子已经走远,她也不怕他听见,放下碗没好气说道:“我瞧着他就是故意的,明明能走,偏生要留下来折腾咱们。先前要喝鸡汤,给他盛又嫌弃,这一来一回,我瞧着他是吃得太撑,人又太闲。”
齐昇一拍脑袋,歉意地说道:“我先前只顾着大字的事情,忘记了告诉你。贵人的伤啊,其实还很严重,那么大一个血洞,伤口要长好,哪是一朝一夕之事。贵人下床指点我大字时提及过,不能长期卧床不起,腹中的五脏六腑会黏成一团,需不时走动。我倒未曾听过这般说法,只贵人见多识广,定有自己的道理。”
齐映月怔住,想起男子总是慢悠悠的脚步,加上他弯腰时,隐忍皱起的眉,那股子气勉强散了些。
不过,她还是暗自叫了句活该,如果他能好生说话,她又不是舍不得一碗鸡汤,哪能不给他喝。
只是,他既然都要自己去盛了,怎地又突然不喝了?
莫非他真是想把鸡汤留给她?
这个念头太过怪异,齐映月自己都感到好笑,摇摇头没再多想。
翌日,齐映月早上起床洗漱之后,开始准备做早饭。本来打算照常做清粥三合面馒头,想了想之后,去后院割了些韭菜回来。
从柜子里拿出些小米,豆子,豆子先碾碎,与小米一起洗净之后,先用温水泡着。
升起小炉,在罐子里加了清水,等水煮开的同时,舀了三合面,依旧是白面多黑面少,加温水揉好。
韭菜洗净切碎,罐子里的水也开了,将泡好的小米豆子倒进罐子里慢慢熬。
去年冬天齐映月腌渍了些咸肉,吃到现在还剩下大半块,她割了一块肥瘦相间的切成细丁,与韭菜拌在一起。
咸肉有盐,只略微加了几滴香油进去,搅拌的时候,韭菜特有的清香辛辣,混合着咸肉与香油的香气,闻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
揪一块面团,手指灵活翻飞,没几下面团就在手上变得厚薄均匀,加调好的馅捏出花边,做出一个个花边扁食。
馅用完之后,面团也正好用尽,齐映月洗净大锅,生火等锅热,在里面加些许油,把包好的扁食放下去煎。
煎得金黄之后,略微加些水,呲啦一声,白烟腾起,激出扁食更浓烈的香气。
齐映月盖上锅盖,齐昇已经闻香而来,今日天气好一些,不过早上依然很冷,他缩着脖子袖着手,小跑着冲进灶房,伸长脖子笑着道:“月亮又煮什么好吃的了,我在睡梦中都被香醒了。”
“吃煎扁食加小米豆粥。”齐映月绕到灶膛后,将火压小了些后,打了水给齐昇洗漱。
齐昇笑呵呵说道:“先让贵人洗漱吧,昨晚他指点我许久,早上也该饿了,等吃完饭之后,我就去府城当掉簪子,顺带再买些吃食补品回来。”
同里镇离青县县城约莫十多里水路,离府城远一些,只有近二十里,府城位于同里镇西边,县城在东边。
齐映月讶异看着齐昇,不知男子说了什么话,劝动了齐昇,他居然接受了男子的簪子。
“贵人说,这只簪子对我们来说很贵重,对他来说就跟头上的树枝差不多。他要吃得好,伤才好得快,我们家里穷,买不起贵重吃食,再拒绝的话,就是狷介,或者清高迂腐了。我一想也是,便答应了下来。月亮,你喜欢做饭,我再给你买些香料,以前买不起,这次借着贵人的光,你想用多少胡椒就用多少!”
胡椒等从西域而来,一两胡椒要二两银。其他香料也贵得很,齐映月就算有再好的手艺,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做些普通寻常的家常小菜。
如男子这等贵人,吃惯了各种山珍海味,家常小菜偶尔吃一次,兴许觉着新鲜,吃多了就是受苦。
齐映月没再反对,与齐昇商议了几句要买的东西,锅里扁食已经熟了。揭晓锅盖,在上面撒上炒熟的芝麻与葱花,沿着锅底轻轻铲动起来,香得真连神仙都得驻足。
齐昇从正屋回来洗漱完,迫不及待先拿了只扁食塞进嘴里,齐映月忙提醒道:“阿爹,烫!”
可惜她的话晚了些,馅包里的汁水四溅,齐昇被烫得嘶嘶直吸气,还是舍不得将馅包吐掉,差点连舌头都要吞进去。
齐映月无语片刻,揭开罐子盖,豆子已经熬得烂掉,拿勺子来回搅动轻压。
这般做一是为了散热,二是将豆子压碎,就成为了豆沙小米粥,吃起来糯糯的,又带着豆子沙沙的口感。
小米贵,豆子便宜,齐映月为了节俭经常加豆子熬粥。齐昇总说比纯小米粥美味,每次空口都能吃上两碗。
齐映月分了一半粥与扁食,由着齐昇端去给男子,她与齐昇吃剩下的一半。
吃完早饭,齐昇收拾了一下,搭船去了府城。齐映月收拾好灶房,回屋拿了嫁衣出来绣。
没绣几针,便听到堂屋里一阵响动,她放下嫁衣走出去一瞧,男子背对着她,手撑着门框,头抵在门上,似乎在喘息。
她微皱起眉,打量了他一阵,不放心问道:“你怎么了?”
过了片刻,男子慢慢转过身,背靠在墙上,朝她抬眉说道:“你快做午饭了吧?中午还吃早上的那个煎扁食吧,记得不要加葱,我不喜欢吃葱。”
这两天收他的碗筷时,饭菜都吃得一干二净,碗盘亮得几乎不用洗,只一颗颗挑出来的葱花很是显眼。
齐映月暗中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会他,说道:“白面不够了,需加黑面与黄面才够,得委屈你了。”
男子微笑:“嘴上说着委屈我,态度却不够真诚,口是心非。”
齐映月不想说话了,看了眼天色,转身回屋:“还早呢,等着吧。”
男子不满叫住她:“哪里早了,早饭没吃饱,我饿了。”
齐映月望天,深吸口气,板着脸往灶房走去。
这个饭桶!
去地里割了韭菜,想到男子的饭量,又多割了把菠菜。中午吃粥的话,他一会又得叫饿,再蒸些三合面馒头饱腹,煮个菠菜虾干汤配着吃,不至于太干难下咽。
这几天他一人吃了父女俩好几天的口粮,如果他还吃不饱,就喝凉水去吧。
回到灶房泡好虾干,柴火又不够了,齐映月拿着斧头,前去柴房准备劈些干柴。
劈了没几根,听到身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回头一看,男子靠在大门上,眼里含着笑意,拉长声音问道:“要不要我来劈柴,不要你的报答。”
齐映月默不作声转过头,衣衫都没得穿,光着身子劈柴吗?
何况,他腰上的伤口被扯开,得借故留在她家,实在养不起吃这么多的人。
男子在身后又说道:“哎,凶姑娘,你别逞能啊。”
齐映月转过头,嘲讽地道:“不敢劳师祖动手,这句逞能,该送给师祖才对。”
男子在闷声笑,懒洋洋地道:“你还真念上了,也罢,师祖就师祖吧,你记得要敬着些才好。”
齐映月扬起斧头,只当柴是男子,用力劈了下去。
干柴碎屑崩到齐映月手背上,她痛呼一声,斧头掉下去差点砸到脚,狼狈地跳起来后退,拍着胸口脸都吓白了。
“蠢!”男子喘着气,不知何时来到了齐映月身边,“手断了没有?给我看看。”
齐映月痛得眼都红了,用力甩了几下手,横了他一眼,捡起斧头转身就走。
男子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状若不经意说道:“这腰上的伤口,若是裂开的话,得养许久才能好。”
齐映月的脚步慢了下来,男子轻笑,走上前打量着她:“哭啦?看来还真痛。唉,瞧你这样,我也没了什么胃口,回屋去歇一阵,中午就不吃了,你别来打扰我睡觉啊。”
齐映月呆呆望着他脚步滞缓,却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影,滋味复杂难言。
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说道:“师祖很不好听,听起来好似七老八十一样,我姓萧,族里兄弟中排行十七,看在你辛苦做饭的份上,我允许你叫我一声十七哥哥。”
还哥哥!
齐映月拉下脸往灶房走,扬声说道:“我去做饭了,你爱吃不吃!”
男子赶紧哎哎两声:“既然你要做饭的话,我就顺带吃些吧。记得,不要葱花,一定不要放啊!”
齐映月眼眸一转,干脆去地里拔了些葱,将葱与韭菜一并剁在一起,包在了扁食里。
蒸好馒头煮好汤,连着扁食一起送去了卧房,在一旁假装收拾屋子,等着看他吃到扁食后的反应。
9. 第九章 无
齐映月的手假装忙碌收拾,眼神却不由自主飘向萧十七,他不经意看了她一眼,嘴角上扬,鼻孔里似乎冷哼了声,慢条斯理夹起只扁食咬了一口。
齐映月几乎屏住了呼吸,连装忙都忘记了,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萧十七。
只见他似乎停顿了片刻,然后慢慢咀嚼起来,两口吃完一只扁食,又夹起了另外一只。
就这样?
齐映月失望不已,甚至怀疑他根本没有味觉,或者分辨不出来韭菜与葱的味道。
转身走出去,走了几步,齐映月实在想不通,停下脚步问他:“好吃吗?”
萧十七抿了口虾干菠菜汤,好整以暇看着她笑:“我以为你会憋住不问呢,瞧你跟做贼心虚的小贼一般,真是半点都藏不住事。老实交代,你使什么坏了?”
你才是小贼!
齐映月暗自骂了句,本想说出葱的事情,不过眼眸一转又改了主意,学着他那般云淡风轻说道:“萧公子真是爱说笑,我能使什么坏,不过就是问一句饭菜可合胃口罢了。”说完转身往外走。
“站住!”萧十七在身后叫住齐映月,放下了筷子,脸上是明晃晃的威胁。
齐映月并不怕他,冲着他笑了笑,脚步轻快离开,回到灶间坐下来吃完饭,回去正屋收拾碗盘。
萧十七照常将所有的饭菜一扫而空,披着被褥在卧房里来回走动。
虽说见过好几次他如此落魄的模样,齐映月见着了还是不禁想笑。手脚麻利把碗盘放在篮子里,一抬头,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正怀疑地打量着她。
齐映月吓了一跳,笑容僵在脸上,不满地问:“你做什么这般鬼鬼祟祟?”
萧十七冷哼一声:“应当是我问你,为何这般鬼鬼祟祟。你在我饭菜中究竟放了什么?我现在肚子很不舒服。”
齐映月不由得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估摸着是吃得多了些吧,吃饭只吃七分饱,萧公子难道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
萧十七嗤笑出声:“不但教训起我,还敢骂我是吃撑了找事,胆子够大啊。罢了,我也不跟你计较,我知晓你家中穷,每次吃饭都克制着,只吃了六分饱,吃撑了这件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只吃了六分饱?!
他一个人,比父女俩加起来都吃得多,居然只有堪堪六分饱?
说他饭桶还客气了,他明明是饭缸,还是庙里施粥的那种大缸!
面对着齐映月瞪得滚圆的双眼,难以置信的神色,萧十七拉下了脸,冷声说道:“快老实坦白,你使什么坏了?你要清楚,就算你现在不说,我总有办法知晓,到那时,我就没这般好说话了。”
齐映月懒得与他歪缠,嘲讽地说道:“萧公子一直称不吃葱,可扁食馅里面放了一小半的葱,萧公子还是吃得很欢快,看来萧公子的不喜欢葱,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
萧十七得到答案,也没有生气,而是好奇地问道:“当真?可我吃起来非常香,并不像是以前吃到葱的时候,总觉着有股子难以忍受的呛鼻臭味。”
齐映月咽去了他少见多怪的讽刺,微微一笑,说道:“我有什么好骗萧公子的,若是萧公子不信的话,下次我做的时候,亲自在旁边看着就是。既然萧公子并不是不能吃葱,以后请别再挑剔了。”
萧十七眉毛抬了抬说道:“我只吃放进扁食里做馅的葱,其他菜照样不得加葱。”
真真是烦人!
齐映月板着脸,提着篮子一言不发离开。
天色转暗时,齐昇挎着褡裢从府城回来了,齐映月忙迎上前,他笑呵呵地闪开了,说道:“重,我拿着吧,你快来,我买了好东西给你。”
齐映月看着鼓囊囊的褡裢暗自乍舌,萧十七的簪子还真是值钱!
来到灶间,齐昇将褡裢放在矮桌上,打开后先拿出一个大包袱,说道:“这是给贵人买的衣衫。”
“阿爹,他自称姓萧,家中排行十七。”齐映月说道。
齐昇念了声萧,神色疑惑,半晌后喃喃说道:“居然也姓萧?萧大家的儿子萧闻后来回到朝廷做了锦衣卫指挥使,莫非萧十七也是萧氏一族的后人?”
齐映月不清楚萧氏的事情,说道:“兴许吧,不过他是谁与我们也不相干,萧氏一族虽说遭了大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不是我们这等平头百姓能攀上。”
齐昇愣了下,看着齐映月满意地说道:“月亮说得对,萧闻贵为锦衣卫指挥使,提到他的名号,大陈上下的官员都得抖三抖,能止小儿夜啼。萧十七也是厉害的角色,这一场*戮,估摸就是仇家寻仇,等他养好伤回京之后,自己去报仇去。我们以后也攀扯不上,省得横生枝节。”
齐映月轻声应下,齐昇也没再多说,又拿出一个大油纸包,乐呵呵地说道:“里面都是你喜欢的各种香料,我去府城里最大的药铺买了来,你瞧着可好?”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堆小包,齐映月深深吸气,闻到了胡椒,八角,桂皮,孜然等香料的气味,她喜得眉眼弯弯,惊呼道:“阿爹,你买这么多,得花多少银子啊。”
齐昇拍拍鼓鼓的钱袋,朝她挤眼说道:“别担心,这里还剩下不少呢。我照着萧公子的吩咐,将簪子死当了,得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买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只花了十五两不到。剩下的银子,我们也不贪,就留给萧公子离开时做盘缠。”
齐映月看着案桌上摆满的大包小包,除了香料与衣衫,齐昇还买了补血的阿胶,澡豆,一只大蹄髈,一包熟食。
阿胶澡豆也不便宜,加上更贵的香料衣衫,居然连十五两银子都没花到?
齐映月总觉着哪里不对,齐昇放好东西,便拿着衣衫回了卧房。
很快,齐映月听到正屋里传来一声怪叫,她顿了下,忙匆匆跑去卧房。
齐昇满脸无辜站在一旁,萧十七一脸郁色,见到她进屋,没好气地指了指衣衫,又指了指齐昇,最后颓然放下了手。
衣衫摊在床上,红红绿绿,粉色那件摆在最上面,衣领与下摆,绣着大朵的牡丹,尤为显眼。
齐映月咬牙忍笑,憋得几乎眼泪汪汪,最终实在是忍不住,转开头笑弯了腰。
萧十七重重冷哼,齐昇挠挠头,干笑几声,说道:“萧公子试试看吧,公子气度佳,长得又俊,就是披着被褥也不失风度,换上新衣衫定会更好看。”
萧十七见齐映月笑,本就非常不快,齐昇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瞬间爆发了,怒道:“我还不如披被褥呢,粉色花衣衫,你究竟是什么眼神,我又不是小娘子!不对,你是故意的吧?我瞧着你穿得挺正常啊,怎地给我买衣衫,买回一堆破布,不是粉色就是大绿大红?”
齐昇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的颜色令人一言难尽。齐母去世之后,他又当爹又当娘,说齐映月是小姑娘,得穿鲜艳的颜色,他给她买回的衣衫,穿上后能与天上的七彩虹媲美。
大多数人家为了省钱,都是买布回家自己缝。齐昇担心做针线伤眼,拦着齐映月不让多做,她的针线也不大好,一件嫁衣绣了许久,还只绣了一丁点。
齐映月长大后,实在不喜欢太过鲜艳的颜色,一是不耐脏,二是太过打眼,便自己去布庄买,顺带着把给齐昇买衣衫的活也接了过来。
如今齐昇重新出山,齐映月忘了叮嘱一句,他果然不失所望,又买回了一堆红红绿绿。
齐映月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绷着脸上前帮着齐昇说话:“萧公子请息怒,反正在屋里养伤也见不得人,就先委屈穿一下。等到萧公子养好伤回到府中,想穿绫罗就穿绫罗,想穿锦缎就穿锦缎。”
萧十七脸色更加难看了,齐映月觑着他的神色,忙说道:“天色已晚,我得早些去收拾蹄髈,晚上好炖了吃,蹄膀要文火慢炖,要炖得酥烂入口即化,可得费不少功夫。阿爹,你来帮我搭把手,争取早做好早点吃饭。”
萧十七闻言顿了下,神色总算缓和了些,不忘强调道:“不许放葱花!”
齐映月朝他虚虚一笑,说道:“是,谨遵公子吩咐,我绝不会放葱花,只放葱段进去去腥提味。”
萧十七的脸又难看起来,正要说话,听到外面院子里响起了敲门声,一道清越温和的声音随即传来:“先生,月妹妹可在家?”
10. 第十章 无
齐昇一愣,齐映月跟着下意识看了眼萧十七,他似笑非笑回望,闲闲倚靠在了床头。
齐映月转开头,一言不发与齐昇走出去,打开院门,李水生一身月白锦缎长衫,清秀斯文又透着贵气,手上提着两个油纸包站在门外,上前见礼:“我听说镇里闹出了凶匪,还曾来先生家中搜寻过,先生与月妹妹可好?”
“我们都没事,虚惊一场而已。”齐昇上下打量着他,笑着招呼:“有劳你关心了,快进屋来坐。”
李水生应了声,看向站在一旁曲膝福身的齐映月,忧心忡忡说道:“那些亡命匪徒可不讲道理,月妹妹怕是吓到了吧,可惜我在县城一无所知,没能护着月妹妹。”
齐映月看着李水生瘦弱的身躯,微笑着说道:“我没事,当时怕了一阵,过后就好了。”
齐昇领着李水生来到堂屋,齐映月去灶间烧水泡茶。
同里镇虽产茶,茶叶依旧很贵,平时吃得起的都是些碎末。她剪了纱布包成小包,泡了既有茶味,也不会吃得满嘴的茶叶沫。
泡了两碗茶,提上水壶拿去正屋,李水生站起身接过茶碗,随手放在了案几上,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拿起带来的油纸包,说道:“这是我从县城给先生与妹妹带来的一点小心意,近来考试忙,考完之后又与同窗一起等着成绩,实在没闲心思出门,还望先生与月妹妹莫要嫌弃。”
齐昇笑呵呵客套:“你还在读书,身上也没几个大钱,还破费作甚,只人来了就好。”
齐映月站立一旁没动,李水生将油纸包放在她手上,温柔地说道:“先生替我着想,我却万万不能空手登门,如今我已考过县试,当年先生对我的教导,功不可没。”
李水生又是一礼,齐昇听到考过了县考,由衷替他感到高兴,大笑着连夸了好几句,说道:“既如此,月亮你就拿下去吧,恰好家中买了只蹄膀,晚上水生就留在家里吃饭,我与你吃上几杯庆贺庆贺。”
李水生含笑谦虚几句,眼神不时飘向齐映月,看得她的脸颊都微微发烫,捧着油纸包福了福身,匆匆回到了灶房。
灶房里的香料与蹄髈还没收拾完,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齐映月赶紧分门别类收进柜子中。
再打开李水生带来的油纸包,里面是些猪头肉熟食与一包茶叶,她拨了拨,应当是去年秋上的茶,她细心捡出里面的茶梗,留下了里面的粗大茶叶片。
给她的礼,则是一朵粉色做成牡丹样的绢花,她平时从不着脂粉首饰,看了看便包了起来。
晚上李水生要在家中吃饭,齐映月考虑了片刻,加上他带来的猪头肉,炖蹄髈,咸肉还剩下一些,加笋干一起蒸,也能下酒。
地里的荠菜长得正好,蹄膀很大,从上面割些鲜肉下来,做荠菜鲜肉包,几道都是肉菜,不管是对李家还是齐家来说,都已足够丰盛。
只是,还有萧十七这个大麻烦呢。
李水生与齐昇要吃酒,你来我往会吃得很晚,不能及时给他送饭,只怕又会不得安生。
现在也管不了他,齐映月没再多想,先去处理蹄髈。
锅里加水加姜片葱段,煮开之后下蹄膀焯好水,清洗过后泡在清水中。
升起小炉放上瓦罐,里面放些许的油,放了勺糖下去炒化,加了一半香雪海酒,一半热水,将蹄髈,挽好的葱,姜片,盐,酱油,八角桂皮等香料放进去。等到煮开之后捞去浮沫,然后转小火慢慢炖。
这边炖着蹄髈,齐映月打了温水泡笋干,去后院摘好菜回屋,将泡着的笋干清洗一遍,再重新加温水泡。
摘好荠菜清洗干净,煮开水加些许的盐烫过荠菜,捞起来控水。
打开柜子里的面袋,白面已所剩无几,她咬牙干脆全部倒了出来,加了些黑面黄面揉得光滑后放置一旁。
这边手脚麻利将蹄髈的鲜肉剁碎,挤了葱姜水进去拌匀,烫过的荠菜水已基本控干,也凉了下来。她再用力挤干荠菜剩下的水,切碎加进肉馅中,放盐搅拌好,擀面皮,皮薄馅大,包了一堆胖胖的荠菜鲜肉包。
笋干又清洗一次后泡水,切了一盘半肥半瘦的咸肉,将笋垫在下面,加上几片薄姜,淋上些许的酒。
大锅里面加水,等水开之后放上竹蒸笼,一层蒸包子,一层蒸笋干咸肉,念着萧十七的食量,她又洗了些米,一起放进去蒸。
灶房里香气四溢,尤其是瓦罐里的炖蹄髈,肉香中带着酒香,红亮诱人。挑出里面的香料葱段姜片,将炉火加大了些收汁,没一阵汤就变得浓稠。
若是淋在饭中拌了吃,她就算饭量小,也能吃上一大碗饭。
本来是炖的整只蹄髈,完整无缺端上桌才好看,考虑着萧十七的臭脾气,齐映月干脆拿筷子将炖得酥烂的蹄髈拆开,分了些出来,加上蒸好的包子,蒸咸肉等,给他留了满满的两碗。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齐映月点了灯盏,与菜一起提进正屋。
李水生迎上前来接,她侧身避开了,齐昇笑着说:“水生快来坐,你是客,哪能让你动手。”
齐映月摆好菜,李水生深吸一口气,夸赞道:“月妹妹的手艺愈发好了,只一闻到就令人食指大动,我在县城读书的时候,经常惦记着月妹妹做的吃食。”
齐昇倒了两杯酒,招呼着李水生落座,“包子得趁热吃,唔,真香啊!尤其是这蹄髈,汁一定得加米饭吃才好。月亮,你可蒸了米饭?”
齐映月说道:“蒸了,等你们吃完酒后,我再拿上来。”
齐昇摆摆手,说道:“我平时也不能吃酒,水生还要读书考试,更不能多吃,今晚就意思着吃上两杯,等到他高中之后,再好生给他庆贺一场就是。月亮你快去把米饭拿上来,肉汁拌饭,也得吃得热乎乎才香。”
齐映月笑着应了,去灶间盛了两碗米饭端上桌,留着他们自去吃酒说话。
她回到灶间吃了个包子,舀了肉汁拌了小半碗米饭随便吃完,开始收拾灶台,等着他们吃完饭,李水生离开后,好给萧十七送饭菜。
正屋里,齐昇与李水生的说笑声不时传来,齐映月坐在灶膛后,心不在焉听着,不时朝东屋方向瞄去。
萧十七平时早早就叫饿,这么晚还没有吃上饭,他肯定早就怒发冲冠了。
灶膛里的火快熄灭,齐映月又加了两根进去,温着锅里的包子与饭菜。等到柴快烧尽,正屋那边总算吃完了饭,齐昇与李水生走了出来。
齐映月微松了口气,起身走出灶房,齐昇说道:“水生要回家去了,外面黑,月亮你去拿个灯盏来。”
齐映月应了声,点了盏气死风灯提出去,李水生道谢之后接过去提着,与齐昇施礼告别,看向她迟疑了会,说道:“先生,我有些话同月妹妹说,就在门外说几句就好,望先生准许。”
平时齐昇也不是古板守旧之人,两人已经定亲,当即应允了。
齐映月跟着李水生走到门外,他停下脚步,深情地看着她,说道:“月妹妹,这段时日你可还好?我每天都盼着能考中,好早些迎月妹妹进门。”
齐映月含羞垂下头,说道:“我在家一切都好,你不用操心我,你在外面直管安心读书,如今你考过了县试,以后也定会顺顺利利。”
李水生微叹口气,神色为难,说道:“月妹妹,以前我在镇里读书成绩好,就不免轻狂了些,去到县里之后,方发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他语气晦涩,再重重叹了口气:“我家中贫寒,其他家中富裕的同窗,自小延请名师教导,我与他们相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我只得日夜苦读,如今方勉强过了县试。后面还有府试院试,秋闱春闱,哪怕考中进士之后,还需候着派官,背后若无人相帮,任你学问再好,也无出头的机会。”
齐映月楞住,李水生神色黯然,又带着些与郁郁不得志的落寞,她一时摸不清楚他话中的意思。
李水生勉强笑了笑,说道:“如今我也只在你面前说几句,连先生都没透露半个字,只因着月妹妹通情达理,能理解我。月妹妹,外面寒凉,你回屋去吧,我家去了,过两日我就得回去县学,等到考完之后,我再来看你。”
齐映月点点头,道了声保重,送走李水生,关上了院门回屋。
齐昇在灶房,正在从锅里拿饭菜出来放进篮子,见她若有所思进屋,也顾不上多问,急着说道:“我得先去给萧公子送饭菜,先前我就在着急,赶紧早些吃完将水生送走。”
怪不得齐昇先叫着要吃饭,齐映月见齐昇被包子烫得直甩手,她赶紧上前帮忙,说道:“阿爹,我来吧。”
齐昇吹着烫红的手指,余光瞄见一片粉色,转身回头,见萧十七穿着那身绣花粉衫,正斜倚在门边。
齐映月跟着齐昇看去,只觉着实在是百般滋味,一言难尽。
那身花粉衣衫,他竟然穿出了一丝风流的味道,像是走马观花的纨绔贵公子,恣意又张扬。
只是,他就那么斜斜靠着,神色平静一言不发,却又似乎说过了千言万语。
11. 第十一章 无
萧十七默不作声走进灶房,站在灶台边,也不用筷子,直接伸手拿了只荠菜肉包咬了一口。
兴许是烫,皱眉微张嘴后,飞快吞了下去,对着剩下的包子吹了两下,又咬了一大口。
很快解决掉整只包子,用一旁干净的抹布随意擦拭了下手,拿筷子挑了块炖蹄髈。
因为炖得太酥软,夹起来时在筷子上颤巍巍晃动,他伸出另一只手托在下面,头微微前倾吃进嘴中。
齐映月实在不知如何形容,齐昇也看傻了眼,愣愣出言提醒:“萧公子,慢一些,都是你的,无人与你抢。”
萧十七只横了他一眼。
齐昇止不住一抖,神色尴尬挠了挠头。
齐映月默默走上前,从萧十七面前端起包子,他脸一沉,见她将蒸笼放在了矮桌上,脸色方缓和了些,走上前将蒸笼又端回灶台上,依然站着吃。
齐昇看得莫名其妙,齐映月却顿时明白过来。
摆在灶间的矮桌太低,萧十七人高,坐下去得弯曲着身,会扯到腰间的伤口。
看他埋头苦吃的样子,想必是真饿极了。她曾听说饿狼最为凶狠,难得他没发火,上前帮他盛了碗满满的米饭,舀了汤汁浇在饭上。
萧十七看了她一眼,接过饭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尝了,露出明显满意的神情,吃了几大口后,再舀了些汤拌了,一口气吃光了整碗饭。
满足地呼出口气,萧十七拿了只包子慢慢吃,抬抬眉开始挑刺:“炖蹄膀里面的糖放少了些,且炖得太烂了。”
糖太贵,平时齐映月根本舍不得用。蹄髈炖得太烂,是因着先前放在锅中温得太久。
她暗自翻了个白眼,他能吃也就罢了,嘴还挺刁。
“笋蒸肉的味道还行,换成新鲜的笋会好。”萧十七已经将咸肉吃得一干二净,碗里只剩下几片笋,他大方地夸了一句:“咸肉做得很好,不咸。下次拿鲜笋做吧。”
咸肉不咸就为好,齐映月并未感到高兴。
若是有花椒等香料,舍得用足料腌渍入味,风*咸肉才有真正的咸香。
至于鲜笋,齐映月就当没听见。同里镇的竹林在河对岸,往年春天她也去挖笋,今年还早呢,至少得等出太阳,热几天之后才好挖春笋。
“这个包子馅很好吃,只皮不好,白面太少了。放久了之后,里面的馅没了先前的鲜,尤其是里面绿绿的菜,会失了原本的清香。”
萧十七将手上的包子吃完,盯着面无表情的齐映月,似笑非笑说道:“不过,你的未婚夫婿上门,你要忙着招待,顾不到其他,也情有可原。”
齐映月板着脸,不想搭理他。
萧十七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不过,让人吃不饱,就不可原谅了。”
齐映月忍无可忍,冷冷地说道:“那就得委屈萧公子了,家中的粮食已所剩无几,就是黑面都不够吃,明天早上只能喝清粥。”
萧十七脸瞬间拉下来,转头问齐昇:“簪子当了,竟然连米面都买不起?”
齐昇干笑几声,忙说道:“够了够了,明天我就去买。”
萧十七十足不客气,吩咐了一大通:“买白面,黑面黄面都不要,碧梗米小地方也没得卖,算了,就买新米吧。糖要多些,酒也要好,先前炖蹄髈里面应加了不少的酒,吃起来有股子酒香,坏就坏在,酒不太好。香雪海太甜,酒的甜,与糖的甜不一样,混在一起会喧宾夺主,以后换成半甜的善酿。”
齐映月翻了个大白眼,萧十七恰好看向她,嘴角上扬,笑容却不达眼底,扯了扯身上的花衣裳,喃喃自语说道:“有些人穿着绫罗绸缎,看上去却像是借来的。”说完,转身朝外走去。
齐昇与齐映月都清楚萧十七口中的有些人是指谁,齐昇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月亮,先前在门外,水生同你说什么话了?”
齐映月想不通李水生说那些话的用意,没有隐瞒,前后仔仔细细说了。齐昇听罢,一时也没琢磨明白。
“先前我与水生吃茶说话时,也没觉着他与以前有何不同,他说了些县学读书,考试的一些事。他与你说的那些,也是实情。就算考中进士还得候着派官,想要寻个好的差使,背后得有人。往年还有好些举人在京城等着派官,无不挖空心思想着与贵人攀上关系,谋个一官半职。穷苦人家的更难,囊中羞涩拿不出银子来走关系,考中一甲还勉强有出路,落到同进士,还不如有钱人家落榜的举人。”
以前齐昇也是念着读书出头太难,为了不拖累家中,没再继续读下去,寻了教书先生的差使养家糊口。
齐昇颇不是滋味地说道:“只是,水生身上的那身衣衫,着实打眼,我在府城铺子里看过,他身上的布,得要三四两银子一匹。”
李家的情形彼此都知道,绝对拿不出银子来给李水生买这么贵重的衣衫。
齐昇按下心中的不安,说道:“也说不定有那富家老爷,见李水生出身贫寒,读书却好,发善心送了他一身新衣,穿到府城去考试,也能撑撑场面,不被人看轻了去。”
齐映月摇摇头,抛去脑中所有的杂念,勉强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阿爹,时辰已不早,你白日也累了,早些打水去洗漱歇息吧。”
齐昇望着懂事坚韧的女儿,心中说不出的愧疚。不忍她担忧,面上半点都不露出来,与她说了几句家常,打了水与萧十七洗漱完,分别歇息。
第二天早上只有清粥酱菜,萧十七虽然嫌弃地搅动了半天,依旧吃完了一大钵。
今天难得出了太阳,齐映月在河边清洗完衣衫,见地里的杂草长了出来,忙碌着锄草,收起草扔进鸡笼里喂鸡。
萧十七依旧穿着那身粉色花衣衫,懒洋洋斜靠在墙上,看着齐映月来回忙碌。
养鸡需要喂粮食,齐映月养得也不多,先前的老母鸡*掉后,如今只剩下了三只母鸡。
每天能捡到约莫两个鸡蛋,父女俩吃还行,再加上萧十七这个饭桶,再多一倍的鸡下蛋也不够。
笼子角落又有三个鸡蛋,齐映月忙高兴地捡了起来,总觉得背后目光阴森森令人发寒,她兜着鸡蛋回过头,看到萧十七跟饿狼一样,盯着几只在欢快啄草的鸡。
萧十七迎上她的目光,微笑着问道:“中午吃什么?”
齐映月怀疑地打量着他,将兜里的鸡蛋藏了藏,百般不情愿地说道:“拌野菜,再给你蒸个蛋花羹吧。”
萧十七皮笑肉不笑,说道:“我现在有经验了,绝对不会把鸡头割掉,我帮你*鸡好不好?”
好你个鬼!
她就知道!
这只黄鼠狼,又盯上了她仅剩下的几只鸡!
齐映月霎时沉下脸,怒气冲冲经过萧十七,惊得原本落在他肩上的蝴蝶,嗖地振动着翅膀飞舞开。
她看着翩翩起舞的蝴蝶,语气不无威胁:“花蝴蝶,病从口入,吃鸡的话,说不定会生病呢。”
萧十七笑了起来,手掌伸到她面前,里面是个约莫一两的银锞子:“买你一只鸡。”
齐映月狐疑地看着他:“你哪来的银子?”
萧十七沉吟片刻,厚颜无耻坦白地说道:“我懒得想借口了,你就说卖不卖吧?反正中午我不吃草,要吃鸡!”
12. 第十二章 无
大陈的一两银子等于十钱,十分为一钱,同里镇的一只肥鸡约莫卖五分银子,萧十七的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一大笼鸡。
平时百姓大多用铜钱,很少用到金银,如今他拿出碎银来,齐映月先是愣住,旋即又释然了。
他身份矜贵,一只普通寻常簪子就值上百两,如今他拿出一两银出来买鸡也不足为奇。
如今他流落在外,不愿意说出银子从何而来,她也压根没想过问,知道太多对她并无好处。
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而是她已经认清现实,说不定她一个晃眼没看住,她的几只鸡都会被萧黄鼠狼叼走。
想明白之后,齐映月也干脆,大大方方让开身,让萧十七去抓鸡:“萧公子来抓去*吧。”
萧十七将银子顺手塞给齐映月,抬眉笑道:“*鸡而已,一回生二回熟,你且等着。”
慢悠悠走到鸡笼边,打开笼子手疾如闪电,抓出一只最大的母鸡。
鸡笼就算收拾得勤,依旧有股子臭味,齐映月以为如萧十七这样挑剔的人,肯定会嫌弃,她没有去抓鸡,只等着看热闹。
谁知萧十七连眉头都没皱,抓着鸡还朝她笑着晃了晃:“这只鸡吃得最多,也长得最肥。”
齐映月深感诧异,不由得上下狐疑打量着他。
萧十七抓着鸡往灶房里走去,齐映月跟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影,满脸疑惑。
突然,萧十七转过头,惊得她蓦地往后仰。随后,他缓缓笑了起来:“没看成好戏,是不是很失望?”
齐映月又惊又尴尬,这人的脑子跟饭量一样厉害,看来以后需得多防着些,省得被他笑话。
萧十七只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倒未多说,提着鸡继续走了。
齐映月长长松了口气,再看他那一身刺眼的穿着,再加上提着鸡的模样,她又感到自己想得太多。
他此刻看上去,好似那街头巷尾偷鸡摸狗的小混混般,哪有她想得那般深不可测?
回到灶房,齐映月拿了碗与到来到灶房外,萧十七接过去,说道:“你放心去歇着吧,我保管能*好。”
齐映月绝不放心,天气渐暖,血洒在地上会招来蚊蝇,她站着没动,催促着说道:“我不累不歇,你快些。”
萧十七斜睨着她,坚持说道:“那你背过身去,不许偷看。这是我的独门*鸡秘诀,若是被你学去,你又不肯付拜师的束脩,那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齐映月气得转过了身,听到萧十七在念叨:“不许看啊,还没好呢。”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声音离得越来越远,齐映月不耐烦地动了动脚,问道:“你拿着鸡去哪里了?好了没?”
“我总不会把鸡生啃着吃掉,你急什么急?”萧十七笑着答,过了一阵后他说道:“好了。”
齐映月忙转过身,见萧十七人在靠近院门处,提着已经*好的鸡朝她走来。
“装鸡血的碗呢?”齐映月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四下寻找装鸡血的碗。
萧十七从鸡身下拿出碗递给她,说道:“在这里。”
碗干干净净,刀上也干干净净,齐映月惊讶地问道:“鸡血呢?”
萧十七理直气壮说道:“埋在了土里,你放心,保管看不到一滴血,你不用怕。”
鸡血拿来煮羹,或佐上韭菜炒,皆美味又滋补。上次鸡血被他洒了一地,这次又被他倒掉了。
听他话里的意思,他是担心齐映月害怕,才把鸡拿得远了些去*,好心倒掉了鸡血。
她只觉着滋味复杂,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笼子中还有两只鸡,这只黄鼠狼没有离开的打算,以后定会吃更多的鸡。
齐映月为了不再浪费,肃然说道:“我不怕,以后*鸡,鸡血还请好生放在碗里,我有用。”
萧十七看了她几眼,淡淡应了声。
齐映月没再多说,进屋烧了开水,在井边清理褪毛。
萧十七闲极无聊,倚在灶房门边看稀奇。
齐映月打理干净鸡毛之后,剖腹反复冲洗。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走到井边,将水桶扔下去打了水,绞着绳子将水桶提起来。
木桶打满水很重,齐映月一般只打半桶水,摇上来虽说很吃力,做惯了倒也无事。
手上忽然一轻,她抬头看去,萧十七抓着绳索,直接将水桶提了上来:“就这么点水?”
齐映月本来想道谢,听到他毫不掩饰的嘲笑,马上闭了嘴。
舀水冲洗干净鸡,剁掉鸡头,把鸡泡在清水里去除血水。
萧十七又有话说了:“鸡头既然要扔掉,先前*鸡的时候,你为何还要留着?”
平时百姓家里吃鸡,鸡头哪舍得扔掉,齐昇与齐映月都不喜欢,无人吃就扔掉了。
齐映月见萧十七还耿耿于怀上次割掉鸡头被嫌弃,她捡起鸡头说道:“既然萧公子喜欢吃的话,那我就给你留着吧。”
萧十七马上说道:“我可不吃这玩意儿。”
齐映月暗自翻了个白眼,扔掉鸡头端着木盆往灶房里走去。
萧十七跟着转身,喋喋不休问道:“你要如何煮来吃,炖鸡汤?”
真是烦死人!
齐映月斜着他,不耐烦答道:“不炖!天色不早,哪来得及炖鸡汤。”
萧十七深以为然唔了声:“你早就该想到,提早准备就不会来不及了。记得明日吃饭早饭后,就把鸡抓来*了。”
齐映月深吸气,咬牙不去理会他,前去柜子里翻出去年秋上晒*蕈,洗干净泥沙之后,加热水泡发。
萧十七目不转睛看着齐映月忙碌,伸长脖子好奇地道:“原来还有山珍,你柜子里究竟藏了多少宝贝?”
齐映月防备地看着他,下意识侧身挡住了她的坛坛罐罐。
萧十七换了只脚站着,嗤笑道:“真是小气。不过齐月亮,我瞧着你的未婚夫婿家,与你家不一样,门不当户不对啊。”
齐映月心头莫名的怒火乱窜,盯着他冷声说道:“敢问与萧公子有何相干,再说萧公子又如何得知李家的事情,莫非你去街头巷尾打听过,听了哪个婆子嚼舌根?”
萧十七被说成嘴碎的婆子也不生气,闲闲说道:“你那婆婆来过你家,只听她一开口,便能知晓李家底细,还用得着去故意打听?不过啊,绸缎金贵,若是与人挤着住在一起,很快就变成了脏抹布,李家莫非换了大宅子?”
他拉了拉身上的粉色花衣衫,自言自语说道:“粉色花衣衫也无什么不好,连蝴蝶都喜欢。”
昨天晚上压下不去想的问题,被萧十七重新翻出来,齐映月说不出的恼怒,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关你何事?”齐映月面无表情回答,打开装米的罐子,把里面的米全部倒了出来,冷笑一声:“中午的米不多了,阿爹要学堂得空后去买米面,萧公子中午少吃两碗吧,反正吃多了也撑,省得到处走动说闲话。”
萧十七瞬间黑了脸,片刻后,他神色缓和了下来,气定神闲说道:“做饭不急,还是等等吧,待你阿买了回来,再加些米就是。”
齐映月扔下灶间的活不干了,擦干手说道:“既然萧公子要等,等会饿了的话,还请别生气抱怨。反正我不饿,等着就等着吧。”
话音刚落,院门就被推开,齐昇双手提着大包小包走进院门:“月亮,我买了米面回来!”
齐映月呆住,萧十七神情愉悦,看着她缓缓笑了起来。
齐映月见到他笑得如盛放的辛夷花般,也对着他扯着嘴角笑了笑:“萧公子估计没听过一句话,病从口入,永远不要得罪大夫与厨娘!”
13. 第十三章 无
齐昇依照萧十七的吩咐,买回来了白面与白米,一小坛子善酿与小包的白切羊肉。
“粮食铺子都熟,我只买了两小袋,等快吃完时再去县里买,也能便宜几个大钱。买多了,只怕传得街头巷尾都知晓,好似我们家发了大财,惹人议论眼红。”
齐昇乐呵呵指着白切羊肉说道:“陈家的食铺刚好得了只湖羊,就在铺子前现煮,香得来,还没煮熟时,铺子前就挤得水泄不通。湖羊啊,真真是难得,哪怕勒紧裤腰带,也得拿出几个大钱去买上几片香香嘴。我瞧着张氏也在,买了好大一包。她家人多,一人就算尝一片,也得买上半钱一两银子的方够。”
齐昇看了眼立在一旁的萧十七,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见木盆里浸泡着鸡,笑呵呵说道:“今天中午又有口福了。”
齐映月了解齐昇,端瞧着他眼里的犹豫一闪而过,知道萧十七在,他有话不方便说出口。
估计事情与李家有关,她顿了下,最终没多问,说道:“炖鸡汤来不及了,中午的鸡就拿蕈来蒸着吃。”
齐昇眼睛一亮,连忙说道:“蕈蒸鸡好,汤鲜美得来,舌头都要吞下去。”
齐映月忍不住笑,把米面收了起来,萧十七虽然可恶,她还是忍了,多加了些米在罐子,清洗干净后用清水泡着。
剁好鸡块,拍松一块姜,两颗红枣去核,泡着的蕈连水一起倒进瓦罐中,略加了些善酿酒进去,大锅里水烧开后放蒸笼,把瓦罐放进去蒸。
大火蒸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蒸笼里的香气飘散,酒香蕈香加上鸡肉的香混合在一起,齐映月先前说不饿,此时闻到气味后,肚子止不住咕咕直叫唤。
她多加了层蒸笼,把装米的罐子放进去蒸,等到饭蒸好,蕈蒸鸡也熟了。
婆婆丁正鲜嫩,加几滴香油,些许的糖,盐拌了,吃起来不但爽口,还能祛火解毒。
每年春天齐家的饭桌上,几乎餐餐都吃。等婆婆丁老了之后,晒干之后收起来,平时有个疥疮发热,拿来煮汤喝最好不过。
拌好婆婆丁,锅里的蕈蒸鸡与米饭都熟了,齐映月打开蒸笼,全部端了出来。
齐昇闻着香气来到灶房,用力吞下口水,几乎没笑眯眼:“真是香啊,蒸出来的鸡肉,比炖的入味。可惜吃了这一只,家中只剩下了两只鸡,罢了,以后鸡蛋省着些吃就是,月亮你也不用那么辛苦喂鸡收拾。”
齐映月在鸡汤里放了些盐,瞄了眼灶房外,低声说了萧十七给她碎银的事情。
齐昇听得神情严肃,迟疑了片刻后说道:“他不说的话,我们问也问不出来。月亮,先前我见着张氏手腕上戴了只新银镯子,好些人在恭维她,说是李水生争气读书好,以后她有享不完的福,穿金戴银做官家老太太。张氏见我在很是慌乱,连忙把镯子拿袖子藏着了,推说是李水生考过了县试,县里有钱人家的贺礼。”
齐映月拿着勺子的手一顿,她平时不大出门,却也不是无知妇孺。
齐昇经常与她讲外面的事,不管听到什么好的坏的,都回来说给她听,也不避讳阴私腌臢,听过之后,她以后若是遇到,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对于读书考学的事情,齐映月也清楚,不过小小的县试,离秀才都还远着,考中举人后,兴许还有人投靠送礼,考过县试送礼也太早了些。
李水生当时的话听起来虽怪异,倒能理解为他读书辛苦焦虑的抱怨。张氏手上的银镯子,实在难说清楚。
齐昇叹了口气,正色说道:“我们权当不知晓这些事情,端看着李家怎么说吧。”
齐映月正想说话,看到萧十七从外面慢慢走了过来,她忙转开头,拿勺子给他盛饭,先让这只饭量大的黄鼠狼吃饱了再说。
萧十七的声音传了来:“不用分食。”
齐映月不解看过去,萧十七似笑非笑说道:“我与你们一起吃。”
真是小心眼!
齐映月暗中翻了个白眼,她也就是随口放了狠话,给他吃饭虽是浪费粮食,却也不会白白糟蹋了。
再说,她顶多在饭菜里面撒些火灰,下毒的事情万万做不出来。
齐昇忙着搬凳子,热情招呼着他:“萧公子快过来坐,这张凳子高,你坐着也舒适些。月亮勤快,灶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天气冷的时候我们都在这里吃饭,省得饭菜端来断去凉了。”
萧十七四下扫了一眼,灶间的碗碟坛子摆放规整,灶台也抹得发亮。不仅如此,院落屋子都洒扫得干干净净,能看出宅子主人的勤劳与能干。
他踱步到凳子边坐下,手撑在膝盖上,面对着齐昇说话,却是说给了齐映月听:“一起用饭也能少洗几只碗。”
齐映月懒得理会他,要是真不麻烦她,他就不该挑三拣四。她闷声不响摆好饭菜,坐下来等着齐昇先动筷。
齐昇却等着萧十七先动,他头也不抬说道:“就这么几个人,无需太讲究。”
萧十七舀了汤在碗里,先喝了一口,眼含笑意点头,“唔,这汤不错。”
随后,他挑了一根拌婆婆丁尝了,眉头微皱:“这是婆婆丁吧,我向来不喜欢吃,菜不是菜,药不是药。不过,这样拌了勉强算不错,吃过肉之后,倒也解腻可口。”
“咦,这是羊肉?同里镇应当没有黄羊,莫非是湖羊?”萧十七夹了一片白切羊肉,凑在鼻尖闻了闻,断定道:“是湖羊,闻起来比黄羊的膳气重些,比寻常的羊肉要香。不过湖羊拿来炖,或者红焖会更佳,这样白切着吃可惜了。”
齐映月想拿抹布堵上他的嘴。
看他出身不凡,难道家中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吗?
萧十七吃了两三块鸡肉,闷头喝了一碗汤后,再舀汤与蕈拌了两大碗满满的米饭,就着羊肉与婆婆丁吃得一粒米不剩。
齐映月看着他的饭量直发愁,齐昇买回来的米面,照着他的吃法,很快就没了,得三天两头跑县城去买。
也不能只买米面,萧十七还要吃肉吃鸡,嘴又挑剔,这尊大菩萨,真是供奉不起。
萧十七吃得心满意足,齐昇也吃得出了身细汗,笑着说道:“真是香。我记得去年的蕈晒得不多,柜子里还有剩吗?”
齐映月说道:“还有些,顶多只能吃上这么一顿了。”
齐昇遗憾不已,萧十七说道:“无妨,去铺子里买就是。也不用每天不是鸡就是肉,吃多了也腻味。同里镇依山傍水,鱼虾多,煮些鱼虾来吃,换个口味也好。”
齐映月深吸气,冷冷看了他一眼。
萧十七朝她微笑:“还有上次的咸肉,拿来煮春笋也很鲜,听说你们这里春天必吃。”
齐映月听后也笑了:“咸肉至少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做好,笋也就能吃上那么几天,过了就老了。我瞧着萧公子的身体,等到做好咸肉,应早就痊愈归家了。”
萧十七面不改色说道:“痊愈不了,起码得一年半载吧。”
一年半载?
这下不仅是齐映月,连齐昇都范起了愁。
14. 第十四章 无
白米白面且不去提,萧十七隔两天要吃一只鸡,肉吃腻了得换成鱼虾,还需用上好的黄酒来佐味。
虽不是熊掌燕窝等金贵的吃食,可照着萧十七的饭量,卖簪子剩下的一百多两银子,估计还不够他吃的。
银子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事。
原本齐家与李家商议好,今年李水生下场考秀才,为了不耽误他考试,成亲的日子定在了来年秋天。今年齐映月及笄,等到明年成亲,年纪也正合适。
大陈有厚嫁女儿的风俗,大户人家的姑娘出嫁,陪嫁自是丰厚。上到铺子田产,下到夫家新房的床榻家什,衣衫布料头面,甚至连恭桶都齐备。
同里镇比不得京城府城等地方,镇上的姑娘嫁人,家中日子稍微过得去的,姑娘出嫁时,也会尽全力备上几抬嫁妆。
齐家也一样,齐昇舍不得亏待了齐映月,早早就打算好,一半的银子拿出来买衣衫被褥等嫁妆,一半的银子给她做私房。嫁过去后手上有钱,心里才不慌。
齐昇毕竟是男人,眼光又一言难尽,齐家也没有亲近的妇人长辈,帮着齐映月准备,这些都得她亲力亲为。
自从救了萧十七之后,她的嫁衣几乎一针未动,每天都在灶间忙碌。若是他在家中住上个一年半载,她没有功夫去准备嫁妆不说,非亲非故的外男住在家里,总是不方便。
齐昇是读书人,面子薄,加上萧十七最近指点他写大字,下意识中已对他言听计从,颇有尊他为先生的架势。
让他出面请走这尊菩萨是不行了,齐映月暗中打定了主意,誓要想法子把他送走。
龙抬头之后就是惊蛰,天气一天暖过一天,花儿争相开放,辛夷花谢了,樱花海棠丁香等此次开放,四处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河边的水草也渐渐丰茂。
早上吃过早饭,洗漱收拾过后,等太阳升上了半空,齐映月拿着篾笼往后院走。
吃饱喝足后,在廊檐下懒洋洋晒太阳的萧十七打量着她,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齐映月微笑着说道:“萧公子先前说要吃鱼虾,我这就去给你捞。”
萧十七抬眉,讥讽地道:“莫非银子没了?”
齐映月也不动怒,笑盈盈地说道:“春天鱼虾要产籽,官府下令不许渔民下河过度打捞,就是县城里也很少有鱼虾卖,得去府城方能买到些。家中买了鲜肉春笋,我去捞几只虾做虾肉鲜笋馄饨,这道菜也是我们这边的时令菜,且请萧公子到时候不要嫌弃。”
萧十七似笑非笑说道:“那真是多谢月亮姑娘。今天月亮姑娘态度这般好,真是令在下受宠若惊。”
齐映月权当没听见,往后院走去,萧十七默不作声跟在了身后,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沿着河岸边走了一段,齐映月拉着柳枝,小心翼翼正要蹲下来,萧十七伸手紧紧拽住了她的手腕。
齐映月吃了一惊,想要挣脱,怕掉进河里不说,若是牵扯到他的伤口,又是一场大麻烦。
萧十七微弯着腰,不耐烦说道:“你动什么动,快些!”
水草下面的虾已经飞快逃开,齐映月上岸抽回手,咬牙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萧公子还是回去歇着吧,我自小在河边长大,就是掉下去也淹不死。你一出声,虾都被你吓跑了。”
萧十七臭着脸,探头仔细一瞧,指着水草小声说道:“这里还有几只。”
齐映月暗自朝天翻了个白眼,就这么几只小虾米,还不够他塞牙缝,忍了又忍,拿着篾笼往回走。
萧十七跟在后面,闲闲说道:“对岸的景致真好,春光潋滟的江南美景,真是名不虚传。”
对岸的景色四季分明,各有各的美。齐映月转头看去,山峰层峦叠嶂,粉的白的樱花盛放,还有早开的一两丛杜鹃冒出头,犹如红灯笼点缀其中。
微风吹来,似乎带来了花的甜香,齐映月的心情刚得以平缓,听萧十七又说道:“那边山腰上有好大一片竹林,应该有很多春笋,你什么时候过河去挖?还有咸肉呢,你怎地还没动手做?”
就是再美的春色,也抚平不了齐映月心中升腾的怒气,不客气说道:“我以为萧公子以前在说笑,没曾想,萧公子竟真打算长住下去。恕我多嘴一句,萧公子出来这么久没归家,家人应当担心了吧?”
萧十七定定看着齐映月,冷声说道:“既然知道是多嘴,为何偏要说不口?你可是在担心,你未婚夫婿家中知晓后,会与你退亲,以后做不成官家太太了?”
齐映月神色淡下来,平静地说道:“我们两家定亲时,也算是门当户对,我亦从未想过要夫婿出人头地,我好跟着妻凭夫贵。有粗茶淡饭能吃饱,有布衣能遮身,平安度日就是福。”
萧十七静静看着她,半晌后说了声好,“我明天就走。”
齐映月见他答应,顿时松了口气,“萧公子回去歇息一阵吧,虾被吓走之后,没那么快回来,我等到下午时再来捞。”
萧十七笑笑没说话。
回到前院,齐映月放好篾笼,正准备去和面,中午好做荠菜鲜肉包。
这时,院门被敲响,她忙前去打开门,李水生一声全新的深青锦缎长衫,腰上系着根同色腰带,上面坠着块碧绿的玉佩,手中拿着一枝盛开的樱花,看上去风度翩翩站在门口。
“月妹妹。”李水生含笑唤了声,将花枝递过来:“我见着这枝樱花开得好,特意采了来送你。”
齐映月接过花枝道了谢,说道:“水生哥哥进来坐吧,阿爹过一阵也回来了。”
李水生说道:“月妹妹无需客气,我等下就要回县里去读书,若一切顺利,得等到院试之后才回来,特意前来与月妹妹道个别。”
齐映月笑着说道:“读书要紧,那我就不留你了。提前祝你高中,等你考完之后回来,再来与阿爹吃酒。”
李水生望着她,柔声说道:“月妹妹也多珍重。”
齐映月福身与他道别,等他走得远了,关上院门拿着樱花转身回屋。
正要迈上台阶,萧十七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站在廊檐下居高临下看着她,目光在樱花枝上停留片刻,傲然说道:“我不走了。”
15. 第十五章 无
齐映月听到萧十七这般说,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生气。
仔细一回想,好似先前他说离开时,她也很平静。
究其根本,她是压根儿没相信过他的话。自古请神容易送神难,照着他的德性,定不会这样轻易就离开。
萧十七垂下眼皮,似笑非笑问道:“你喜欢樱花?”
齐映月板着脸不回答,越过他往屋里走。
萧十七跟上来,伸手拉住她的衣摆:“齐月亮,你哑巴了?”
还有完没完!
齐映月猛地怒回头,萧十七冲着她讥讽一笑,下巴朝樱花枝丫点了点:“外面太阳大,扔出去晒干了当做柴火,还算勉强有点用处。”
齐映月拽回衣摆,狠狠白了他一眼。
萧十七继续阴阳怪气:“你可得当心点,我瞧着你的衣裙都洗得发白了,轻轻一拽就得哗啦破裂,先前都没敢用力。齐月亮,你穿得这般破旧,与你的好水生哥哥走出去很不般配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丫鬟。”
齐映月神色一冷,说道:“亏得萧公子也算是读书人,竟然如此势利眼。我们还未成亲,他就是穿金戴银,又与我有何干?我没那么眼皮子浅,成日惦记着别人的钱袋子。”
萧十七上下打量着她,默然片刻,然后笑了起来:“我可算不得什么读书人,你这眼神,着实算不上好。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拐弯抹角可骂不着我。齐月亮,你不问我为何会留下来吗?”
齐映月冷声说道:“萧公子,你是贵人,贵人的事情,哪是我们这等平头百姓能多嘴问的。别说你继续住在我家中,就是把我与阿爹赶出去,强占了宅子,我也绝不敢有二话。”
萧十七嗤笑出声,“你不敢有二话,我看你的话还挺多。就算你不问,我也要告诉你,我留下来,是想见识一下,你究竟能有多蠢!”
齐映月气得想拿花枝抽他:“关你什么事!”
萧十七脸色也难看起来,劈手夺过齐映月手上的樱花枝,随手折断了往屋外一扔:“是不关我事,我就是好这一口热闹而已。虾已经回来了,快点去捞虾!”
齐映月看着地上洒落一地的花瓣,几乎快被气笑了。
这个时候他还念着吃虾!
真是想得美!
实在不想看到他,怒气冲冲走了出去,穿过月亮门来到后院,蹲下来拔葱蒜间的杂草。
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齐映月总是让自己忙碌起来,寻些事情做,这样就没功夫想东想西。
地里的草到了春天长得尤其快,过两天不除,长得比菜还要茂盛。她伸手拔起一把,闻到葱隐隐的香气,定睛一看,原来拔起来的不是草,而是一把葱。
齐映月发现以前惯用的方法不起作用,沮丧地停了下来,拿着手上的葱发呆。
她懂萧十七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压在心底深处,没去细想罢了。
镇上的高屠夫,*猪卖肉多得了几个银子,买了个比儿子还要年轻的俏丫鬟回来贴身伺候。成日卿卿我我,连卖肉的时候都要带到去肉摊边去,得闲时调笑一番。
家中老妻又是伤心又是生气,哭闹了好多次,还带着娘家兄弟上门找他评理。
高屠夫被舅子们揍得鼻青脸肿,却依旧不肯将丫鬟发卖了,反倒打着妻子不贤妒忌的借口,吵着要休妻。
闹了一阵之后,老妻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干脆随了他去,成日只紧张盯着丫鬟的肚皮,生怕丫鬟有了身孕,生了孩子分薄家产。
卖肉的屠夫尚且如此,李水生如果考中出仕为官,肯定会纳通房小妾。
而她,连能帮衬的娘家兄弟都没有。
想要不嫁人,就得出家青灯古佛一生。依着大陈律令,年满十八到二十五岁的姑娘,若是还未成亲嫁人,轻则要缴纳罚银,重则会背叛入狱,累及亲人。
世情如此,其实嫁给谁都一样。她没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真到了李水生纳妾的那一天,她会不吵不闹,守住自己小小的一隅,平静度日,不让齐昇操心就好。
齐映月不是伤春悲秋的人,想通之后手下飞快,拔干净一垄地里的杂草,拿着葱往前院走。
萧十七抱着双臂,闲闲斜倚在门边,他的脚边,赫然放着抓虾用的篾笼。
真真是个饭桶!
既然他赖着不走,虽给了银子也不算吃白饭,不过一个大男人,成日闲得乱晃悠听墙角,真亏他也不害臊。
齐映月也不客气了,板着脸说道:“我去抓虾,你不要跟来捣乱,去把掉在地上的花瓣扫干净,不然踩得到处都是,脏得很。”
萧十七见她拿起篾笼,本来笑了,听到她的吩咐,脸顿时拉得老长:“你居然敢命令我?”
齐映月才不怕他,把篾笼扔回他脚边,明晃晃地威胁他:“对不住,我忘了萧公子是贵人,怎么能做下人做的活计。还是我去吧,晚饭就随便吃点酱菜黑面算了。”
萧十七挡住门,捡起篾笼硬塞在她手里,黑着脸说道:“废话休说,快去抓虾!”
齐映月不服输盯着他,站着一动不动。
萧十七不耐烦了,干脆伸手把她推着转过身:“真是啰嗦得很,地上的花瓣已经扫过了。以后你收到这些不值钱的花花草草,随手扔到外面去,不许再带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