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蓉梅/制图
2014年9月1日,我母亲失踪,那年,我认识了许毅。
那天下午军训快要结束时从校外马路上传来一辆辆急促的警笛声,有警车、消防车。太阳在下午6点钟还是炙热的,蝉鸣从未停止过,军训结束时许毅罚我们站20分钟的军姿。
6点25分,训练结束,校门前的马路被警车、消防车、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我穿过散发着汗臭味的人群夹缝和令人作呕的车。人群杂乱,掺杂着各种声音,可都是嘟嘟囔囔模糊不清,这样的氛围一直延伸到我家楼下就戛然而止,没有向前蔓延,只是驻足挣扎,所有声音都变得更加慌乱、急促,压得人喘不上气。
楼下被围得严严实实,人群攒动在阳光下变成了一片黑色,我站在楼下向上看,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拽住说:*妈在楼上!
我转身慌忙地挤出人群,听不到那人在背后的呼唤,他喊着我的名字,努力地让我回头。一路上我避开人群车流,跑去了天台,没找到妈妈。我躺倒在发烫的柏油地面上,闭眼。
当我睁开眼睛,太阳落山,余温未尽,空气里的尘埃慢慢浮动。我坐在护栏上看着下面渺小的人影,他们吃过晚饭和家人、朋友一起闲聊散步,聊着各种琐碎的事情。
“27号楼有一个女人点着房子试图自*……”
“听人说,好象得了抑郁症……”
“唉,真可怜,男人不在,女儿还那么小……”
“幸亏有人发现得快,不然整栋楼都烧完了!”
回到那个被火侵蚀得差不多的房子,门口放着邻居的食物和留言。家里乌烟瘴气,我打开手机用微弱的光看着地上那幅全家福,已经看不清家人的笑脸。我左耳戴上耳机躺在地面上。
我照常军训,那几天太阳还是火辣辣的。最后一天下起了暴雨,中午放学回家校门外挤满了送伞的父母,然而这一切与我无关。我走得很快,马上变成透明的,他们看不到我,我庆幸迷彩服够宽大,至少不会被雨淋着,只是有点凉。进了一家面馆,坐下来发现许毅也在,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我埋头吃着面,他突然对我说:你是我连的?
“嗯。”
“看你眼熟,叫什么名字?”
“陈悦。”
许毅没有再说话,面我没有吃完就走了,走时他喊住我说:湿外套别穿了,对身体不好。我没有回头,奔在雨里,去了超市买了一瓶水,出来时碰见许毅,他撑着伞,另一只手里提着一袋啤酒,他走过来把伞给我,我拒绝了。他又说:我送你回去吧,雨这么大,不带伞?
到了楼下,我转身上楼,他在我背后说:小小年纪别丧个脸!
我没有理他,回头看了看他,他撑着伞站在房檐下。我站在家门口迟迟没有进去,趴在栏杆上突然喊着他的名字,楼下已经没有人了,过了一会儿,他来了。
那天中午许毅和我坐在废墟一样的房子里,他说他最近多少从学生嘴里断断续续听过我家的事。我没有说话,窗外雨一直下,他说他今年25岁,奉子成婚,有一个1岁的儿子,婚姻并不幸福。他问我多大,我说12岁。
他说:才十几岁出头,路还很长,什么都会过去的,这个年纪不应该愁眉苦脸,不管发生了什么,以后还有很多事发生的。
快上学了,雨停了。临走许毅帮我把我的房间草草打扫了一下,上学路上他说:下午汇演好好表现,临走之前想看看对你们的训练结果,可别让我丢脸。
下午汇演很成功,我们连表现得很好,许毅临走时我去送了他,分开时他说:记一下我电话号码吧,有事可以找我。
我点头,和他说了“再见”,我看着他走得越来越远,他回头对我喊:陈悦,好好生活! 会越来越好的。
再见到许毅的时候是2015年寒假,那时我已经称他为“师父”。临近春节,他对我说要来我这里散散心。次日早上便真的坐早班车来了。因为白天没有空,没有去见他,晚上我来到他住的招待所,路上已经空无一人,我坐在招待所前的小公园里给他发信息说:我在外面。
“什么地方?”
“离你很近。”
“招待所楼下?”
“算是吧。”
“你别动,我去找你。”
“好啊。”
我坐在黑暗的角落看着许毅在小公园的路灯下找我,一边给我发信息问我在哪儿,一边找,后来他坐在了一个石凳上。我摸黑走到他背面的花丛后,给他发信息说:我走了。
我站在那里看了他十分钟,他起身离开,我收到短信:路上注意安全。
那次是我最后见到他,此后,许毅就在我的生命里失联了。
2017年6月,我结束了初中生涯,一切都顺其自然,我用父亲每月寄来的生活费维持生活。
2018年3月,我收到一条久违的短信,是许毅。看到短信时我在教室上课,差点泪崩。
他说:我就是问问你现在的情况,好好上课。
我说:好。
“我就是很久没联系你了,你现在也大了几岁,好好学习。不要偏离目标。”
“我挺好,一切正常!”
“知道你挺好的我就放心了!”
许毅在半年前离了婚,孩子跟着妈妈,他武警退役了,现在在市区防爆厂工作,我问他这些年有没有什么开心的事,他说:徒儿没忘记我就很开心。
他告诉我他做了一个手术,现在胖了点,但声音还是好听的。
最后他说:陈悦,好好成长!晚安。
一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说许毅病逝了。那时候晚自习刚刚放学,我躲在草丛里哭了很久。电话那头是许毅的前妻,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挂断电话,只是听着我哭,最后她说:清明节放假来看看他吧,早点睡觉,孩子。
我送走了许毅,那天下着蒙蒙细雨。他前妻手里拉着他们的儿子和我同行,我去车站时他的前妻说:陈悦,开心点,他走之前是放心不下你的,你一个人生活要坚强,许毅走了,有什么事也可以联系我。
我点头上了车。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渐渐从天的那头出现了彩虹,我情不自禁地笑了,然后打开我和许毅最后的对话框,他说:下雨了。
“带上伞,别淋湿了。”
“淋雨长得高啊!”
“那你以前对我说湿衣服对身体不好。”
“我不想雨也让你难过。”
我删除了短信,拉黑了这个以后再也不会联系的号码。我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我醒来是被一个孩子的惊呼从梦里拉出来的,那孩子说:妈妈!你看天上的那片云!像一个隧道一样!
妈妈回答说:那是飞机经过留下的痕迹。
我的脸紧贴窗户看着那个“云隧道”,是飞机云,许毅说看见飞机云是很幸运的,以后都会幸运。
一次长假,我和同学去省会旅游,到了一家餐厅,看到餐厅上营业证上照片是一个40岁左右的女人,面熟,名字叫陈岚。打开菜单,里面都是我很久没有尝过的味道。我点了一道鱼香肉丝,吃着吃着泪流不止,同学连忙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只是这鱼香肉丝太特别,居然有半生的苦瓜。
服务员说:这家店菜品虽然不多,但都是老板娘精心选的,而且每道菜里都有苦瓜。
“清热解毒吗?”
“对呀!我们老板娘就这样说的,还说半生瓜就像人生。”
出了餐厅,我对同学说:我妈妈也喜欢在菜里放半生的苦瓜,她说要吃点苦才有甘甜。
高三那年我通过美术艺考顺利考上了自己心念的大学。在某个晚上,我独自在家,耳机里依旧放着分贝很大的歌,我打开经常用的App,在里面写道:生活是颗半生瓜。
后有陌生人评论:为什么是半生瓜?
我回复:“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