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
“嗡——嗡——嗡——”
一座老屋,厚厚的版筑土墙,屋顶上积满白白的霜雪,几株衰草在风的劲吹中左右摇曳,门框狭窄而又破旧,两扇门只要打开或关闭,都要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整个门开口很低,个头高的要低一下头才能进入屋内。屋内,一盏煤油灯疲倦地摇曳着如豆的火苗。光线所照射到之处的墙壁、房顶一片漆黑,很显然,这是多年烟熏火燎的结果,房梁和檩条甚至灿然发光,就像是陶瓷器上烧制出的黑釉。
屋后那棵老榆树上,一对雀儿缩着身子,趴在窝边,出神地望着老屋屋顶烟囱里冒出的袅袅炊烟。
屋内,一盘石磨,两片被凿击出一道道斜茬的石头在摩擦碰撞,发出持续而有节奏的“嗡嗡”声。推动石磨旋转的是一根桃木制的长杆,一段套在石磨边缘的圆木撅上,中间是从房梁上吊下来的一根黑黝黝的麻绳套栓住,另一端则有一个横顶的木柄,那些为了增加摩擦力而随意刻划的菱形纹饰,已经被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摩擦的油光滑润,形成一层厚厚的包浆,如同富人们把玩的核桃。木柄不长不短,刚刚能放进两个握紧的手掌,木杆离地面的高度恰好与爷爷两腿一前一后,佝偻着身子用力推摇的姿势形成一个顶角。“嗡——嗡——嗡——”磨盘开始转动,奶奶在石磨旁边,一手扶着长杆,和另一端的爷爷一起推动磨盘旋转,一手拿着一个长柄的木勺。一个木盆里盛满黄豆,黄豆经过井水的浸泡,个头丰满硕大,闪着金色的光泽。木勺把黄豆连同清水一起,一点一点地添加到旋转着的磨盘的石眼中。很快的,晶莹洁白的浆液从两片石磨的缝隙里渗漏出来。一滴、两滴、三滴,渐渐地,晶莹的琼浆围绕着磨盘形成了一个圆形的瀑布,流向磨盘下面的那个大木盆,除了嗡嗡嗡的声音,浆液的滴答声也很悦耳,叮咚、叮咚、叮咚。
爷爷在摇晃桃木杆时,虽然很用力气,但还可以腾出手来用搭在肩上的羊肚子毛巾擦一把汗水。奶奶可顾不上,眼手并用,精力得集中,眼看脸颊上汗水要滴下来了,只好头一歪,随意的在胳臂上一蹭。
不多久,豆浆已是满满的一大盆,白色的泡沫蹿出盆沿,鼓出一个蘑菇形。“嗡嗡嗡”的声音停止了,开始“过包”。锅灶上面是一个用竹皮作骨架支撑的网眼细密的笼布包,笼布包被一根从房顶悬下来的麻绳吊挂在那口黑锅上面。奶奶把木盆里那些白色的豆浆倒进笼布包里,左右摇晃、挤压。经过过滤,浆液更加细滑嫩白,不多不少,正好一大锅,残留在笼布包的颗粒就是豆腐渣。趁着奶奶忙着“过包”的当口,爷爷开始抱柴、点火、拉风箱。随着“咕哒咕哒”的风箱声,屋里弥漫着一股呛鼻却不难闻的烟味。奶奶又忙着把豆腐渣倒入另一个专用的木盆,卸下“过包”的架子,收拾磨盘、刷洗瓢盆、整理家什,等到把屋里拾掇整齐利索,锅里的豆浆开始冒泡,并发出一阵阵浓郁的豆香气味。锅开了,接下来就是最为关键的环节——点豆腐。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别人家点豆腐都是用卤水或者石膏。庄乡们说,用石膏点的豆腐太硬,凭你怎么炖,也是硬邦邦、死板板的;卤水点豆腐也不行,一股卤味。爷爷奶奶有祖传的秘籍:既不用卤水,也不用石膏,把往日过滤后废弃的浆水存放在专用的陶瓮里发酵,直到发出淡淡的酸味。用这种酸浆水点出来的才是纯正的水豆腐,小火慢煨,那白白的豆腐出现一个个蓬松的窝点点,里面的酸浆水随着“咕嘟咕嘟”蒸发,只留下豆腐块在洁白的汤里翻滚。出锅之后,放到嘴里,细腻松软又筋道,有嚼头,浓浓的豆香沁人肺腑,回味无穷。周围三村五庄想乡邻都爱吃这种豆腐,因是用酸浆水点的,又有感于做豆腐的艰辛,便把我家的豆腐美其名曰“朱氏酸豆腐”。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是点名吃这种豆腐。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做一个豆腐。一进腊月就要排号,轮到谁家做,就提着黄豆,背一筐柴火来我家,自己晃磨,自己烧火,但点豆腐一定要奶奶亲自动手。因此,奶奶在周围村里人缘特别好。
不过,用酸豆浆水点豆腐是个技术活,豆浆的火候、点浆的次数、每次点浆的量都要控制得很精准。否则,做出来的豆腐要不就是太嫩,不成形,吃不住;要不就是太老,豆腐发酸,还不出数。奶奶对于用酸浆水点豆腐的技艺可以说是如火纯青。等沸腾的豆浆落了滚,她就手拿一个装满酸浆的葫芦瓢,在锅里轻轻地搅拌。滚开的豆浆随着葫芦瓢的搅拌而打旋转圈。不大一会功夫,豆浆慢慢的凝结成块,它们相互挤压、撞击,组合。奶奶则目不转睛地观察着豆浆的“起伏举动”,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微笑,谁也摸不清她琢磨的啥。
就在奶奶点豆腐的时候,爷爷悄没声响地把豆腐模子架在缸上,铺上笼布。该出锅啦,奶奶用葫芦瓢把那些成块的豆腐舀到模子里,一层一层地叠加,正好盛得满满的,盖上笼布,加上模顶,爷爷搬来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压在模顶上,浆水顺着笼布的缝隙渗漏下来,缸里又响起了“叮咚叮咚”浆水滴答声。
到这时,奶奶才从爷爷的肩上拿过羊肚子毛巾擦一把汗水,爷爷要出门抽一袋旱烟,歇歇气。奶奶呛白他说,别让冷风给抽着,穷人可病不起!也不回话,爷爷只管走到院子里,长长地吸一口旱烟,望望满天的星星,老榆树上的雀儿早就进入了梦乡。等他回身低头进入屋内时,奶奶早已睡下了,并排躺着的还有她的一群孩子们——我的父亲叔叔姑姑们,炕头很暖和舒适,她们睡得也很香甜。爷爷摇摇头,合身躺下,不一会也睡着了。
豆腐做好了,但事情只是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就是把它们卖出去。下面就该父亲出场了。
老屋窗户外边刚刚有一丝亮光,树上的雀儿开始“叽叽喳喳”叫唤,奶奶就把父亲喊起来。那时候,父亲才十三四岁,刚刚高小毕业。
到现在我也搞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让父亲读完了高小。要知道,在我们村,比我们家日子过得富裕的人家有很多,但与父亲年龄相仿的同伴却很少有踏入学校大门的。后来,村里实行合作化,父亲就是凭着高小学历和漂亮的毛笔字以及两手左右开弓打算盘的本领,一直是生产小队、大队的会计,还兼着管区的会计网长,直到后来成了大队的*,我们村也成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当父亲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奶奶已经把滤水挤压好的豆腐从模子里颠合到豆腐挑子的一端——那是一个四条腿的木架子。木架子不低,刚好与父亲的个头相协调。挑子的另一端是一块二三十斤的石头,石头上还放着几条口袋。那时节,人们还都不时兴现金交易,是用口粮——地瓜干、玉米或者小麦来换豆腐。出门时,一头是豆腐,一头是压空的石头,等到回家时,豆腐告罄,压空的石头就转移到了豆腐架子上,另一端则是换来的粮食。父亲挑起豆腐挑子就要出门了,奶奶把一个木制的梆子递到父亲手里,嘴里一个劲的嘱咐:记着把账算明白,啊!记着别让狗给咬着,啊!记着卖完了就早点回家,啊!父亲很听话,倒是爷爷在一边不耐烦了,呵斥道,有完没完啊,他都是十三四的大人了,你还唠叨啥,账算不明白?他敢!书白念了。怕狗咬还算是男爷们吗,嘁!
梆——梆——梆——
梆——梆——梆——
空旷的街上响起清脆的梆子声。天气很冷,“嗖嗖”的北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父亲后背上沁出了汗水,手却冻得麻木了——挑着豆腐挑子,扶着扁担的手还要歪举着梆子,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击。已经走过两个村子了,今天运气不错,豆腐卖得挺快。父亲自言自语地说道,可能是得益于兜里那张“豆腐、粮食换算表”吧。记得刚刚出道卖豆腐时,迅速准确地心算出粮食与豆腐的价格转换成了横亘在他心里的一大难题。那时候的度量衡标准还是十六两一市斤,先称好顾客想要交换的粮食,再快速地心算出所要交换的豆腐数量。比如十一两地瓜干能交换几两豆腐,七两半小麦换算成豆腐是多少,这些都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心算完成。一旦出错,后果严重:顾客吃了亏,自然是斥责呵骂;自己少换了粮食,回家后爷爷的老拳会不客气的抡在身上。有时候,为了看笑话,顾客会和那些晒太阳的闲人们故意趁父亲心算时大声嚷嚷:三七二十三,四八三十四,五九五十一......以此来打断父亲的思路。慌乱中,只得一遍一遍地重新计算,窘迫极了,闲人们乐得前仰后合,像是逢到了喜事一般。无奈之下,父亲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晚上,在如豆的油灯下,打着算盘,用上学时剩下的作业本,列了一张“对数表”,分门别类地开列出几斤几两地瓜干、玉米、小麦和相应的豆腐数量。今天是用“对数表”做营生的第一天,果然很顺利,少费了脑筋,节省了时间,生意也显得兴隆。
继续前行,就来到了一位老主顾的大门前。主人是位富态的老太太,是唯一一个用现金买豆腐的顾客,不过,也是位极难缠的主,阴沉着脸,只有一句话;来七两半豆腐,老规矩,不能动第二刀!父亲略一沉稳,一刀下去,丢在秤盘上一称,老太太侧歪着身子一看,果然,不多不少,正好七两半。还是阴沉着脸,临走丢下一句话:老朱家酸豆腐好吃,历练的孩子也有出息了。父亲心里话,我在你面吃的瘪多了去了,不就是练刀工吗,嘁!
太阳还很高,豆腐卖完了,回家的脚步很轻松,尽管挑子的重量并未减少。老榆树上的雀儿很远就看到了挑着挑子的父亲,“叽叽喳喳”叫的格外欢畅。刚刚走进老屋,“嗡嗡嗡”的磨声就传到耳朵里来了。
老朱家做酸豆腐的场景我并没有见过,这一切都是奶奶在夏天乘凉时,坐在蒲团上讲给我的。奶奶说,做豆腐是门好营生。豆腐能换粮食,豆腐渣能喂好几头大肥猪,猪崽子吃着热乎乎的酸浆水泡豆腐渣,长得特别快还格外膘肥,卖得价钱高,猪圈里的积攒的土肥撒到地里庄稼还特别旺。老人俗话说,做上三年豆腐,日子不知不觉间就富裕了。
爷爷在我刚刚记事时就去世了,父亲有了新的工作,朱氏酸豆腐也停业了。不过,那座老屋有存在了好多年,做豆腐的家什都拆走了,墙壁依然黑黢黢的,房梁上还残留着挂家什的木撅,我就是在老屋温暖的土炕上度过童年一个又一个冬天,在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下读了许许多多的书。看书累了,闭上眼睛,耳畔隐隐约约的出现“嗡嗡嗡”和“梆梆梆”的声音。后来,奶奶去世了,再后来,父亲也走了,老屋也扒掉了,那棵榆树刨走了,“叽叽喳喳”的雀儿不知去了何处。现在,偶尔回老家,站在老屋的旧址前,心里老是酸酸的,也不知这是咋回事。和村里的那些老人们拉呱聊天,说起朱氏酸豆腐,还都馋得“吧嗒”嘴。
壹点号朱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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