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祥龙家门口,仍放着他上世纪90年代出摊维修的推车。
但差点“压倒”他的,不是繁重的工作,而是老丈人有次失控的情绪,陈祥龙已记不清“导火线”是什么,就记得当时他在客厅坐着,老丈人突然用脚抽打他。
“想去跳河死了算了。”那天晚上,他独自往河边走,结果路上碰到一家家具厂起火,有两人烧伤了,还有一人仍在拼命灭火,看着那一幕,他又打消了念头。
其实,陈祥龙不是没想过搬出来住。2000年前后,他生意好的话,一天挣个四五十块不成问题,他存了万把块钱,想和老丈人老丈妈再借点钱,买个店面好摆摊,但两人都回绝了,说是怕熊斌没人照顾,怕没人给他们养老。碍于压力,他只能放弃。
到2001年后,陈祥龙才算自由了些。那年老丈人和老丈妈离婚分居了。陈祥龙回忆,他们离婚前夕,在老丈妈的生日宴上,老丈人骂陈祥龙有些叛逆的儿子是“杂皮”(混社会的流氓),当时陈祥龙喝了酒,借着酒劲,掀了饭桌,把他“摁地上打”。“我后头还是给他承认错误。”那次动手,是陈祥龙描述中仅有的一次反抗。
【五】
很大程度上,维系起陈祥龙这个家的,除了熊斌,还有他们的儿子陈智平。“生了小孩(给这段)关系带来的最大改变,是一个寄托。”陈祥龙说。
结婚后,熊斌总在肚子上塞满衣服,说她*了,扮了3年,24岁的她有阵子突然吃啥吐啥,只是月经没停,去医院检查,确实*了。陈祥龙想要这个孩子,又顾虑熊斌能否正常生产,专门去问了医生,“医生说是能生”,之后产检也显示小孩没问题,他才安下心。
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身材娇小的熊斌走不动路,只能躺床上,但她还是掩不住高兴,“(她说)娃儿踢我肚子了,在掐我了,痛,她说笑一样谈的。”怀了7个多月,她羊水破了,剖腹产时,不知道是不是麻药失效了,“她说死了算了,太恼火了”。小孩取出来,3斤7两,巴掌大,抱都抱不住,直接进了保温箱。
熊斌奶水很少,陈智平是吃奶粉和芝麻糊长大的。她不懂得怎么抱小孩,小孩抓她头发,把她抓疼了“她也不放手,只会哭”,陈祥龙回忆。白天,她母亲帮忙带小孩,晚上则是陈祥龙带,孩子嗓门大,一哭起来,整个家属院不得安宁,唯一办法就是抱着他走路。
那时陈祥龙深更半夜抱着儿子散步,隔天出摊再打个瞌睡缓缓。“我当时是没怨气的,感觉还很幸福的,因为生了个儿子。”
熊斌虽然不会带孩子,但也很疼他。陈智平至今记得,她早上给他唱的童谣:太阳升起/听猪起床/我来看猪/猪还在睡觉。他从小调皮,挨打了熊斌也跟着哭,之后还会把打他的棍棍藏起来。陈祥龙给熊斌的零花钱,她用来买豆奶,放儿子床头,不准别人喝。虽然对钱没啥概念,但每次她拿到一百块,“都是直接给我的”,陈祥龙说。
陈祥龙一家的过往合影。
但母子间的“隔阂”,慢慢难以避免。熊斌偶尔的一些异常行为,让他无法理解,有时她突然莫名其妙说,哪个亲人死了,其实对方已去世多年;有几次,她赤身裸体走在客厅,把正在看电视的他吓蒙了。
陈智平问父亲,为什么母亲和别人不一样?“(他说)我妈生我的时候,医生(给我妈)打针打错了,打过度了。”陈智平心里不太信,也知道母亲其实有智力障碍,但父亲每次都这么说,他只好默认不提。母亲的过去,他也好奇过,但很少和父亲谈论。“反正她是我妈,我就接受。”
但在学校,陈智平没敢跟人提母亲的事,怕被嘲讽,提家长只报陈祥龙的名字。
因为熊斌走不了远路,陈智平小学都是外婆接送,有次她也跟着去接,回家路上被一个同学嘲笑了,就冲过去想去揍那同学。
到青春期,陈智平常把心事闷着,想和熊斌说点什么,她听不懂;她说的话,尾音又拖得很长,他更听不懂。“我老爸也忙,经常不在。”陈智平说,缺乏管束又不爱读书的他,小学毕业后就学人“混社会”,打群架、旷课去网吧打游戏。
陈祥龙管不动儿子,“恼火得很”,在他初中毕业后,直接把他送去新疆,让他帮亲戚种了一年棉花。回来后,陈智平在全国各地漂泊打工,其间辗转读了3个技校,23岁才顺利拿到毕业证。
儿子读书的开销,基本是陈祥龙“省”出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离婚分居后,他和熊斌、丈母娘在巴南区李家沱街道租房住了几年,直到2008年才稳定下来,住进家属院福利房拆迁后分配的新房。此前为了省钱,他们住过厂房隔断改成的单间,“像猪圈把我们装起”,他调侃说。一到夏天,租屋里头热得心头发慌,有次他半夜起来解手,直接热晕过去,但他舍不得安空调,“好多钱一度电的,三四十块钱一个月”。
而陈智平在外这些年,熊斌始终惦记着他。每次他打视频电话给陈祥龙,熊斌都要加入,“她只会在旁边看我,就是笑。偶尔说一下我的名字”。要是陈智平说她不讲卫生,不洗手不洗脸,语气“凶”了一点,她就扣着剖腹产留的疤,说他是从她肚头出来的,伤口好痛。
令陈智平记忆更为深刻的,是他18岁那年回家。熊斌每天一早就起来给他煮鸡蛋吃。当时他感到不可思议,母亲居然会煮鸡蛋了。没多久他又去北京打工,离家那天,熊斌大半天也没见人影,陈祥龙还以为她失踪了,结果她就躲在儿子屋里头,静默坐着。
熊斌和儿子陈智平。
【六】
这次在网上看到母亲的婚纱照,陈智平很意外。“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老妈穿婚纱。”他看着满屏的祝福,想到自己以前没少和老爸作对,不禁心酸。当时他在朋友圈发了父母合影,很多朋友留言:怪不得你从来不提*妈。“现在长大了,有啥不敢说的是吧?我妈就是这样。”
但李莎对此还是难以释怀,“好像就把伤疤揭开了。”自她初中毕业,到镇上打工,熊斌总在她上班的地方躲着、守着,“就把你守住。”惹得她都烦。其实,身边人对姐姐的非议,及母亲的偏心,都成了积在她心底的怨气,要强的她后来跑去广州打工,一去十多年。
在外工作,李莎未曾和同事提起姐姐,怕招来同情或者笑话。划着评论区里的一条条鼓励,她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起母亲曾经对她的期许,她最终也没做到,更没陪在姐姐身边,“真的很惭愧,心头酸酸的。”
至今,陈祥龙的手机时不时还会蹦出新的点赞、留言。自去年他家楼下面馆老板教会他网购,他买东西基本是给五星好评,“都是做生意的,将心比心。”没成想,这次无意的评论会火成这样。他还担心会给商家添麻烦,但有这么多人关心,他忍不住高兴,“难得有人祝福”。
网友在买家秀评论区给陈祥龙的鼓励、祝福。
其实,陈祥龙结婚后,一些老一辈的亲戚还劝他说,他有个好手艺,一辈子搭熊斌身上划不来,不如再找一个。“我老爸都没有同意。”陈智平说。
曾经,陈智平也不理解父亲的选择,直到几年前,父母去他家,楼里没电梯,熊斌又走不动,让陈祥龙背。他背着她一口气爬了七楼。当时陈智平在阳台上,看父亲到楼下后,喘着气,仍牵着母亲的手。
那一刻,他突然觉得,真心爱一个人的话,是不会在意对方是傻是残,以及过去经历了什么。陈智平的女友有个小孩,他并不在意,“可能我也遗传我老爸的性格”,他笑着说。
“我弟弟是挺温柔的,干事实实在在。”在陈祥云记忆里,弟弟从未对当初的选择倒过一句苦水。年轻时,他带熊斌回老家,山路陡峭,熊斌走不惯,他都要背着走。
在陈祥龙眼中,熊斌始终是一个小孩,只是她已在衰老,身体愈发蜷缩,愈发消瘦;皱纹细密地拧在眼角上;她的眼神差了很多,临近傍晚就看不清路了。“她现在只认准我了,连她妈都不认的,如果我走在前头,她都恼火。……但也说不准,由命不由人。”
陈祥龙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他开锁的工具包,20多斤,满当塞了夹钳、螺丝刀、起子,锁芯……拎包前,他得屏口气,一提起,身子像被“颠”了一下,得站稳脚步。爬个三四楼,他就要换只手,再喘口气。经年累月拎着这个包,他的背和臂膀总像压着什么,不可遏制地驼着,头发也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