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箫筝斗胜
黄蓉看那些女子,都是肤色白皙,身材高大,有的金发碧眼,有的高鼻深目,果然和中土女子大不相同。欧阳锋手掌击了三下,八名女子取出乐器,弹奏了起来,余下二十四人翩翩起舞。但见她们前伏后起,左回右旋,身子柔软已极,每个人与前后之人紧紧相接,恍似一条长蛇,再看一阵,只见每人双臂伸展,自左手指尖至右手指尖,扭扭曲曲,也如一条蜿蜒游动的蛇一般。
黄蓉想起欧阳公子所使的“金蛇拳”来,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的双眼正紧紧的盯住自己。黄蓉心中寻思,此人可恶已极,适才掷出金针,被父亲挡开,必当另使计谋,伤害他的性命,那时候父亲就算要再逼我嫁他,也无人可嫁了,这叫做“釜底抽薪”之计,想到得意之处,不禁脸现微笑。欧阳公子还道她对自己忽然有情,心中一喜,连胸口的疼痛也忘记了。
这时那些白衣女子舞得更加紧了,鱼龙曼衍,极尽娇柔,那些驱蛇的男子早已紧闭双眼,都怕看了后把持不定,丧失心智。黄药师只是微笑,看到后来,把玉箫放在唇边,吹了几声,众女心中突然一震,舞步顿乱,那箫声又再响了几下,众女已随着箫声而舞。欧阳公子吃过苦头,知道这一起舞,只要箫声不停,不但众女不死不休,连自己也脱不了身,刚叫得一声:“叔父!”欧阳锋双手一拍,一名侍女抱着一具铁筝,走上前来。这时欧阳公子已感心旌摇动,而驱蛇的众男子早都在蛇群中上下跳跃,前后奔驰了。
欧阳锋在筝弦上铮铮的弹了几下,这金戈铁马之声,立时把箫声中的柔媚之音冲淡了几分。黄药师笑道:“来,来,咱哥儿俩合奏一曲。”他玉箫一离唇边,众狂乱之势登缓。
欧阳锋叫道:“大家快把耳朵塞住,我和黄岛主要奏乐了。”众人知道这一奏非同小可,登时脸现惊惶之色,纷纷撕下衣襟,先在耳中紧紧塞住,再在头上密密层层的包了,只怕漏进一点声音入耳。连欧阳公子这样高的功力,也忙用棉花塞住双耳。
黄蓉笑道:“别人奏乐,但怕旁人不听,你们却要人家塞住耳朵,我偏不塞。”黄药师斥道:“你叔公的铁筝之技,妙绝天下,你有多大本事敢听?那是轻易试得的么?”从怀中取出一块丝帕,撕成两截,把她两耳掩住了。郭靖好奇心起,倒要听听欧阳锋的铁铮是如何的厉害法,反而走近了几步。
黄药师向欧阳锋道:“你的蛇儿不能掩住耳朵。”转头向身旁的哑巴老仆打了个手势,那老仆点点头,向驱蛇男子的头脑挥了挥手,示意领他们避开。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见欧阳锋点头允可,急忙驱赶蛇群,随着哑巴老仆指点的途径,纷纷远散。
欧阳锋道:“兄弟功夫不到之处。要请药兄容让三分。”右手三指一挥,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
秦筝本就声调凄楚激越,他这铁筝,更是清厉。郭靖不懂丝竹,但这筝声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那铁筝响一声,他心一跳,筝声渐快,自己心跳也逐渐加剧,只感胸口怦怦而动,极不舒畅,郭靖再听一阵,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腔子来,斗然惊觉:“若他筝声再急,我岂非被他引得心跳而死?”急忙盘膝坐下,宁神屏思,发动了内功,过不多时,筝声果然不能再带动他的心跳。
只听得筝声越弹越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声之中,郭靖只感心中一荡,脸上发热,忙又镇慑心神。那铁筝声音虽响,但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齐作,音调怪异之极。铁筝犹如巫峡猿啼、午后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上下。
黄蓉原本笑吟吟的望着二人吹奏,看到后来,只见两人神色郑重,父亲站起身来,边走边吹,脚下踏着八卦方位。她知道这是父亲平日修习上乘内功时所用的姿势,必是对手极为厉害,所以要出全力对付,再看那欧阳锋时,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的热气直往上冒,双手弹筝,袖子挥出阵阵风声,看模样也是丝毫不敢怠懈。
郭靖在竹林中听着二人吹奏,心中思索这玉箫铁筝与武功有什么干系,何以这两种声音有恁大魔力,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当下守住自己心神,不为乐声所动,然后细辨箫声筝韵,一听之下,只觉一柔一刚,相互激荡,或猱进以取势,或凝退以待敌,正与高手比武一般无异,当即领悟;“是了,黄岛主和欧阳锋正以上乘内功相比拚。”他想到此处,当下闭目听斗。
他原本运气,同时抵御箫声筝音,甚感吃力,这时心无所滞,静听双方胜败,乐音与他心灵已不起感应,但觉心中一片空明,一切细微之处,反而听得更加明白。只听欧阳锋初时以雷霆万钧之势,要将黄药师压倒。那玉箫之声却是东闪西避,只要筝声中有些微间隙,立时透了出来。过了一阵,筝声渐缓,箫声却是愈吹愈是回肠荡气。郭靖脑中犹似电光一闪,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诵的两句话:“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心想:“筝声必能反击。”果然正当玉箫吹到清羽之音,蓦地里铮铮之声大作,铁筝重振声威。
郭靖背诵那些口诀之时,固然不知道这是天下武术总诀的九阴真经,而其中含义,大半亦不了然。这时听着黄药师与欧阳锋以乐声比武,无一不与他所读的口诀暗合,本来不懂的所在,被两种音乐一拚斗,立时豁然而悟,不禁大喜。但再听一会,忽觉两种乐音的消长之势,攻合之道,却有许多地方与口诀颇不相同,心中甚是疑惑,不明其故。好几次黄药师明明已可获胜,只要筝声多几个转折,欧阳锋势必抵挡不住,而欧阳锋却也错过了许多可乘之机。郭靖先前还道双方互相谦让,再听一阵,却又不像。
他听了一个多时辰,把箫声筝韵中攻伐解御的法门,与周伯通传授他的口诀相互参研,悟得了不少妙理,心中的欢喜,真是难以形容,再听一阵,忽然想起:“依照这口诀中的道理说来,他们双方的攻合之中,各有破绽和不足之处,难道周大哥传我的口诀,竟比黄岛主和西毒的武功还要厉害么?”他转念一想:“这一定不然。若是周大哥武功真的高过黄岛主,就算桃花岛上布置奇妙,在这十五年之中,他也必定能找到黄岛主,将他打倒,岂能被他长期困在这岩洞之中?”心中思潮正自起伏不定,只听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再斗一阵,必将分出高下,正自替黄药师耽心,突然间远处海上隐隐传来一阵长啸之声。
黄药师和欧阳锋心头一震,箫声和筝声登时缓了。那啸声愈来愈近,想是有人乘船近岛。
欧阳锋挥手弹筝,铮铮两下,声如裂帛,那啸声忽地拔高。与他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围,他有时与啸声争一下,有时又与筝音斗一下,三种声音,此起彼伏,打在一起。郭靖曾与周伯通玩过四人相搏之戏,对这种三国交兵的混战局面并不生疏,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极高的前辈到了。
他潜心听那啸声,这时发啸之人已近在身旁树林之中,啸声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三种声音纠缠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郭靖听到精妙之处,不觉情不自禁,张口高喝一声:“好啊!”
他这一声喝出,立时惊觉,知道不妙,待要逃走,眼前青影一闪,黄药师已站在面前,这时声音齐歇,只听黄药师低声喝道:“好小子,随我来。”郭靖只得硬起头皮,随他走入竹亭之中。
黄蓉耳中塞了丝巾,并未听到他这一声喝采,突然见他进来,惊喜交集,奔上去握住他的双手,叫道:“靖哥哥,你终于来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悲苦,一言未毕,眼泪已流了下来。
欧阳公子见到郭靖,本已心头火起,见黄蓉和他这般亲热,更是恼怒,身子一晃,一拳向郭靖当头打下,喝道:“臭小子,你也来啦!”郭靖此时武功大进,与在宝应刘氏宗祠中与他比拳时已颇不相同,身子一侧,左手一招“神龙摆尾”,右手一招“亢龙有悔”,双手各使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绝招。这降龙十八掌掌法之妙,天下无双,一招已难抵挡,何况他以周伯通双手互搏,一人化二的奇法分进合击?
欧阳公子方觉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胁,知道这是降龙十八掌中的厉害家数,只可让,不可挡,急忙向左一闪。郭靖一招“亢龙有悔”刚好凑上,蓬的一声,正击在他左胸之上,喀喇一声,断了一根肋骨。
欧阳公子内功精湛,当他掌力及于自己胸口之际,已知若是与他硬碰硬,自己心肺都有被他掌力震碎之虑,急忙顺势后纵。郭靖一掌之力,再加上他向后飞纵,只见他身子直飞上青竹之巅,在青竹顶上弹了几弹,这才落下地来,心中羞惭,胸口剧痛,慢慢走回。
郭靖这一出手,不但黄药师与欧阳锋惊怒交迸,黄蓉拍手大喜,连他自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进,还道欧阳公子忽尔疏神,以致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怕他要厉害*手反击,退后一步,凝神待敌。
欧阳锋怒目向他斜视一眼,高叫声道:“洪老叫化,恭喜你收的好徒儿啊。”这时黄蓉早已将耳上丝巾除去,听欧阳锋这一声叫,知道是洪七公到了,真是天上送下来的救星,发足向林外奔去,口中叫道:“师父,师父。”
黄药师一怔:“怎么我女儿叫老叫化做师父?”只见洪七公背负大红葫芦,右手拿着竹杖,左手牵着黄蓉的手,笑吟吟的走进竹林。黄药师怒道:“蓉儿,你叫他什么?”黄蓉指着欧阳公子道:“这个坏人欺侮我,若非洪七公他老人家相救,爹爹你早见不到蓉儿啦。”黄药师斥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他怎会欺侮你。”黄蓉道:“爹爹你不信,我来问他。”
他转头向着欧阳公子道:“你先发个誓,若是回答我爹爹的话中有半句谎言,给你叔叔杖头上的毒蛇咬死。”她此言一出,欧阳锋与欧阳公子均是脸色大变。原来欧阳锋杖头的蛇是化了十多年的功夫养育而成,以数种最毒之蛇相互杂交,这才产下这两条毒中之毒的怪蛇下来。欧阳锋惩罚手下叛徒或是心中最憎恶之人时,常使杖头这两条毒蛇咬他一口,那被咬了的人浑身奇痒难当,转眼立毙,就算欧阳锋忽起善心要待饶他,却也是无药可救。黄蓉见到他杖头盘旋上下的两条蛇形状怪异,所以顺口说了一句,那知恰正说到西毒叔侄心中最犯忌之事。
欧阳公子道:“岳父大人问话,我焉敢打诳。”黄蓉啐道:“你再胡言乱道,我先打你老大几个耳括子。我问你,我跟你在北京赵王府中见过面,是不是?”欧阳公子肋骨折断,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针,实是疼痛难当,但要强好胜,拚了命运内功抵住,不说话还可运气,刚才说了那两句话,只痛得额头冷汗直冒,听黄蓉又再问他,不敢开口回答,只得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你与沙通天、彭连虎、梁子翁、灵智上人等联了手,打我一个人,是不是?”
欧阳公子待要分辩,说明并非自己约了这许多好手,来欺侮她一个孤身少女,但只说了一句:“我……我不是和他们联手……”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
黄蓉道:“好吧,我也不用你答话,你听了我的问话,只须点头或摇头便是。我问你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这些人都和我作对,是不是?”欧阳公子点了点头。黄蓉道:“他们都想抓住我,都没能成功,后来你就出马了,是不是?”欧阳公子只得点了点头。黄蓉又道:“那时我在赵王府的大厅之中,并没谁来帮我,孤零零的好不可怜。我爹爹又不知,没来救我,是不是?”欧阳公子明知她是在激起黄药师怜惜爱女之情,因而对他厌恨,但事实如斯,只好又点了点头。
黄蓉牵住父亲的手,说道:“爹,你瞧,你一点也不可怜蓉儿。要是妈妈还在,你一定不会这样待我……”黄药师听她提到过世的爱妻,心中一酸,伸出左手搂住了她。
欧阳锋为人是最机智狡猾,一见形势不对,接口道:“黄姑娘,这许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但你身负家传的绝世武艺,他们都奈何你不得,是不是?”黄蓉笑着点了点头。黄药师听欧阳锋赞他她家传武功,微微一笑。欧阳锋转头向他道:“药兄,舍侄见了令爱如此身手之后,这才倾倒不已,求兄弟万里迢迢的赶到桃花岛亲来相求,以附婚姻。”黄药师笑道:“那也罢了。”
欧阳锋向洪七公道:“七兄,咱们叔侄倾慕桃花岛的武功人才,你怎么又瞧不顺眼了,与小辈们当起真来?不是舍侄命长,早已丧生在你老哥满天花雨掷金针的绝技之下了。”洪七公当日出手相救欧阳公子,逃脱黄蓉所掷的金针,这时欧阳锋反以此相责,知道若非欧阳公子谎言相欺叔父,那就是欧阳锋故意颠倒黑白,他生性淡泊,却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拔下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郭靖为人正直,听得忍耐不住,叫道:“是七公他老人家救了你侄儿的性命,你怎么恁地说话?”黄药师喝道:“咱们说话,怎容得你这小子来插嘴?”郭靖急道:“蓉儿,你把欧阳公子抢夺程大小姐的事说给你爹爹听。”
黄蓉深悉父亲性子,知道他素来厌憎世俗之见,常道:“礼法岂为吾辈而设?”心慕晋人的率性放诞,平素行事但求心之所适,常人以为是的,他或以为非,常人以为非的,他却又以为是,因此上得了个“东邪”的浑号。她想:“欧阳公子所作所为,十分讨厌,但父亲或许反说他风流潇洒。”见父亲对郭靖横眼斜睨,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计上心来,又向欧阳公子道:“我和你的话还没说完呢!那日你和我在王府比武,你把双手缚在背后,说不用手就能胜我,是不是?”欧阳公子点头承认。
黄蓉又问:“后来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为师,在宝应第二次和你比武,你又说任凭我用爹爹或是七公所传的多少武功,你都只须用你叔叔所传的一种拳法,就能将我打败,是么?”欧阳公子心想:“那是你规定下来的制约,并非我自己所定。”黄蓉见他神色犹疑,追问一句:“那时是不是你和我这样说好了才比武?”欧阳公子点了点头。
黄蓉又向父亲道:“爹,你瞧,他瞧不起七公公,也瞧不起你,说你们两人的武艺就是加在一起,也远不及他叔叔的。那不是说你们两人联起手来,也打不过他叔叔吗?我可不信。”
黄药师道:“小ㄚ头别搬嘴弄舌,天下武学之士,谁不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武功是铢两悉称,功力悉敌。”他口中虽如此说,但对欧阳公子的狂妄,心中已颇感不满,对这事不愿再提,转头问洪七公道:“七兄,大驾光临桃花岛,不知有何贵干。”洪七公道:“我来向你求一件事。”
洪七公虽然滑稽玩世,但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黄药师心中对他向来钦佩,又知他有天大的事,也只是丐帮的人一起去办,从来不求他人,这时听他说有求于已,心中很是高兴,忙道:“咱们数十年的交情,七兄有命,小弟敢不遵从?”洪七公道:“你别答应得太快,只怕这事不易办。”黄药师笑道:“若是易办之事,七兄也想不到小弟了。”洪七公拍手道:“是啊,这才是知己的好兄弟呢!那你是答应定了?”黄药师道:“一言为定!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
欧阳锋蛇杖一摆,插口道:“药兄且慢,咱们先问问七兄是什么?”洪七公笑道:“老毒物,这不干你的事,你别来横里啰唆,你打叠好肚肠喝喜酒吧。”欧阳锋奇道:“喝喜酒?”洪七公道:“不错,正是喝喜酒。”右手一指郭靖与黄蓉道:“这两个是我徒儿,我答允过他们,要向药兄恳求,让他们成亲。现在药兄已经答应了。”
他此言一出,郭靖与黄蓉真是又惊又喜,对望了一眼,欧阳锋叔侄与黄药师却都吃了一惊。欧阳锋道:“七兄,你此言差矣!药兄的千金早已许配舍侄,今日兄弟就是到桃花岛来下定的。”洪七公道:“药兄,有这等事么?”黄药师道:“是啊,七兄别开小弟的玩笑。”
洪七公脸一沉道:“谁跟你们开玩笑。现在你一女许配两家,父母之命是大家都有了。”他转头向欧阳锋道:“我是郭家的大媒,你的媒妁之言在那里?”欧阳锋料不到他有此一问,一时倒答不出来,愕然说道:“药兄答允了,我也答允了,那么要什么媒妁之言?”洪七公道:“你可知道还有一人不答允?”欧阳锋道:“谁啊!”洪七公道:“哈哈不敢,就是老叫化!”欧阳锋知道今日不免和他一斗,但他为人阴沉,脸上神色不露,心中暗暗盘算。
洪七公笑道:“你这侄儿人品不端,那里配得上药兄花朵般的闺女?就算你们二老硬逼他们成亲,他们两人不和,天天动刀动枪,又有什么味儿?”
黄药师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望了女儿一眼,见她含情脉脉的凝神郭靖,一望之下,心中对这楞小子却是说不出的厌憎。原来黄药师是绝顶聪明之人,文事武略,琴棋书画,无一不晓,无一不精,从小交游的师友不是才子,就是雅士,他的夫人与女儿也都智慧过人,想到要将独生爱女许配给郭靖这傻头傻脑的浑小子,无论如何是难以答允,瞧他站在欧阳公子身旁,两人一比,欧阳公子之俊雅风流,无不胜他百倍,于是许婚欧阳之心,更是坚决,只是洪七公面上须不好看,当下想到一策,说道:“锋兄,令侄受了点微伤,你先给他治了,咱们从长计议。”
欧阳锋巴不得有他这句话,向侄儿一招手,两人走入竹林之中,过了一顿饭时分,叔侄二人回到亭中,欧阳锋已替侄儿吸出金针,接了折断的肋骨。
黄药师道:“小女蒲柳弱质,性又顽劣,原难侍奉君子,不意七兄与锋兄瞧得起兄弟,各来求亲,兄弟至感荣宠。小女原已先许配了欧阳氏,但七兄之命,实也难却,兄弟有个计较在此,请两兄瞧着是否可行?”洪七公道:“快说,快说。老叫化不爱听你文诌诌的闹虚文。”黄药师微微一笑,说道:“兄弟这个女儿,甚么德容言工,那是一点儿也说不上的,但兄弟总是盼她嫁个好郎君,欧阳世兄是锋兄的贤阮,郭世兄是七兄的高徒,人品都是没得说的,一取一舍之间,倒教兄弟好生为难,只好出三个题目,考两位世兄一考,那一位高才捷学,小女就许配于他,兄弟决不偏袒,两位老友瞧着好也不好?”
欧阳锋拍掌叫道:“妙极妙极!只是舍侄身上有伤,若要比试武功,只好等他伤好之后。”洪七公心想:“你这黄老邪好坏,若是出些诗词歌赋的题目,我这傻徒弟那里比得过他?口中说不偏袒,明明却是偏袒。这样考较,我的傻徒儿必输。直娘贼,先和老毒物打一架再说。”当下仰天哈哈一笑,说道:“咱们都是学武之人,不比武难道还比吃饭拉屎?你侄儿受了伤,你可不伤,来来来,咱两代他们上考场吧。”不等欧阳锋回答,一掌向他肩头拍去。
欧阳锋沉肩回臂,身子倒退数尺,洪七公将竹杖在身旁竹几上一放,喝道:“还招吧。”语音甫毕,双手已发了七招,端的是快速无伦。欧阳锋左挡右闪,把这七招全部让了开去,右手往地下一插,一根蛇杖插入亭中方砖,直挺挺的竖立,在这一瞬之间,左手也已还了七招。黄药师喝一声采,并不劝阻,有心要瞧瞧这两位与他齐名的武林高手,二十年来的功夫进境到如何地步。
洪七公与欧阳锋都是一派宗主,武功在二十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极,华山论剑之后,更是潜心苦思,功夫愈益精纯,这次在桃花岛上重逢比武,与在华山论剑时又自大不相同。两人先是各发快招,未曾点到,即已收势,互相试探对方虚实,但见拳势掌影,在竹叶之间飞来舞去。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只见两人或攻或守,无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极妙之作。那九阴真经所载,原是天下武学的总纲,不论内家外家,拳法剑术,最根基的法门诀窍,都包含在真经的上半部之内。郭靖背熟之后,功夫虽未练就,但不知不觉间,识见却已大大不同,这时见到两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斗,每一次攻合,都是与经中法门暗合,又都是自己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奇法巧招,只看得他眉飞色舞,心痒难搔。
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三百余招,洪七公与欧阳锋都不觉暗暗心惊,钦服对方了得。黄药师旁观之下,叹了一口长气,心道:“我在桃花岛勤修苦练,只道王重阳一死,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那知老叫化、老毒物各走别径,练就了这样可敬可畏的功夫!”
欧阳公子和黄蓉各有关心,只盼两人中的一人快些得胜,但对二人拳招中的精妙之处,却是不能领会。黄蓉一斜眼,忽见自己身旁地下有一个黑影在手舞足蹈的乱动,抬头一看,正是郭靖,只见他脸色怪异,似乎是陷入狂喜极乐之境,心中吃了一惊,低低的叫了一声:“靖哥哥!”郭靖并未听见,仍在拳打足踢。黄蓉大异,仔细一瞧,才知他是在模拟他们的拳招。
这时相斗的两人拳路已变,一招一式,全是缓缓发出。有时一人凝思片刻,打出一掌,对手避过之后,坐下地来休息一阵,再站起来还了一拳。这那里像是比武斗拳,比师徒授武还要迂缓松懈得多,但看两人模样,却比适才快斗更是郑重。黄蓉侧头去看父亲,见他望着二人呆呆出神,脸上神情也很奇特,只有欧阳公子却不住的向她眉目传情,手中折扇轻挥,十分的风流潇洒。
郭靖看得忘形,大声的喝采叫好。欧阳公子怒道:“你这浑小子又不懂,乱叫乱吵什么?”黄蓉道:“你自己不懂,怎知道旁人也不懂?”欧阳公子笑道:“他是在装腔作势发傻,谅他小小年纪,怎识得我叔父神妙的功夫。”黄蓉道:“你不是他,怎知他不识得?”两人在一旁斗口,黄药师与郭靖却充耳不闻,只是凝神观战。
这时洪七公与欧阳锋手脚愈加缓了,一个以左手中指轻弹自己脑门,另一个捧住双耳,都蹲在地下苦苦思索,突然间发出一声喊,同时跃起来交换了一拳一脚,郭靖大叫:“妙极!妙极!”两人又是分开再想,须知两人功夫到了这个境界,各家各派的武术无一不通,世间已有的招数都已不必使用,知道不论如何厉害的*手,对方都能轻易化解,必得另创神奇新招,方能克敌制胜。
两人二十年前论剑之后,一处中原,一在西域,久久不通音问,互相不知对方武功的路子,这时一交手,竟然仍与二十年前一样,各有所长,各有所忌,谁也克制不了谁。眼见月光隐去,红日东升,两人已拆近千余招,兀自不分上下。
洪七公和欧阳锋各自穷智竭思,想出了无数新招,拳法掌力,极尽千变万化之致,但功力悉敌,始终不分上下。这其间却便宜了郭靖,他目睹当世武功最强的二人拚斗,奇招巧法,端的是层出不穷。每当欧阳锋发出一招时,他必先代洪七公设想破解之法,但洪七公一阵思索之后,所还的招术往往比他所想的高明十倍;而在赞赏了这招之后,又必推拟欧阳锋应付的法门,一看之下,亦是得益非浅。
黄蓉见他如此,暗暗惊奇,想到:“十余日不见,难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传,武功大进?我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他能如此的惊喜赞叹?”转念一想:“莫非我这傻哥哥想我想得疯了?”上前想拉住他的手。这时郭靖正在模仿欧阳锋反身推出的一掌,这一掌看来平平无奇,内中却是暗藏极大潜力,黄蓉伸手一捏他的手掌,却料不到他的掌中劲力忽发,只感一股强力把自己身子一带,身不由主的向半空飞去。郭靖一掌推出,这才知觉,叫了一声:“啊哟!”纵身上去待接,黄蓉纤腰一扭,已站在竹亭顶上。郭靖跃起身来,左手在亭角的飞檐上一按,借势上了亭顶,两人并肩坐在竹亭顶上,居高临下的观战。
此时场上相斗的情势,又自一变,只见欧阳锋蹲在地下,双手弯与肩齐,宛似一只大青蛙般作势相扑,口中时歇时作,发出老牛嘶鸣般的咕咕之声。黄蓉见他形状滑稽,低声笑道:“靖哥哥,他在干什么?”郭靖刚说得一句:“我也不知道啊!”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说王重阳以“一阳指”破欧阳锋“蛤蟆功”的事,点了点头道:“这是他一种极厉害的功夫,叫做蛤蟆功。”黄蓉拍手笑道:“真像一只癞蛤蟆!”
欧阳公子见两人偎倚在一起,指指点点的又说又笑,不觉醋心大起,待要跃上去与郭靖一拚,却感觉胸伤仍痛,用不出气力,隐隐听得黄蓉说:“……一只癞蛤蟆,”还道两人讥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怒火中烧,右手扣了三枚飞燕银梭,悄悄绕到竹亭后面,乘着众人全神观战,手一扬,三枚银梭齐往郭靖背心脑后飞去。
这时洪七公前一掌,后一掌,正绕着欧阳锋四周转动,以降龙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斗。这都是两人生平最得意最精纯的功夫,打到此处,已不是适才那股慢吞吞的斗智炫巧、争势赌狠,而是各以数十年功力相拚,到了生死决于俄顷之际。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龙十八掌学得最精,见师父把这路掌法使将开来,神威凛凛,妙用无穷,只看得他心神俱醉,那里料得到背后有人倏施暗算?
黄蓉不知北丐与西毒这两位当世最强的高手,已打到了最紧切的关头,尚在笑吟吟的指指点点,忽见竹亭外少了一人。她是个千伶百俐之人,立时想到那欧阳公子怕要弄鬼,正待查察,只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有歹毒暗器射向郭靖后心,斜眼见他兀自未觉,斗然间纵起身子,伏在郭靖背上,噗噗噗三声,三枚飞燕银梭都打在她的背心。
她穿着软猬甲,银梭只打得她一阵疼痛,却是伤她不得,反手一勾,把三枚银梭都抄在手里,笑道:“你给我背上搔痒是不是?谢谢你啦,还给你吧。”欧阳公子防他还掷过来,待了片刻,却见她把银梭托在手里,并不掷去,伸出了手等他来接。
欧阳公子左足一点,跃上竹亭,他有意卖弄轻功,轻飘飘的在亭角上一立,白衣在风中微微摆动,果然丰神嶲美,宛如神仙。黄蓉喝一声采,叫道:“你的轻功真好!”走上一步,伸手把银梭还给他。欧阳公子看到她皎白如雪的手腕,心中一阵迷糊,正想在接银梭时顺便在她手腕上一摸,突然间眼前金光闪动,他吃过两次苦头,一个筋斗,翻下竹亭,长袖舞处,把金针纷纷打落。黄蓉格格一笑,三枚银梭向蹲在地下的欧阳锋顶门掷下去。
郭靖惊叫:“使不得!”拦腰一把将她抱起,跃下地来,双足尚未着地,只听喀喇喇一声巨响,黄药师急叫:“锋兄留情!”郭靖只感一股极大力量,排山倒海般往自己胸口推来。他只怕伤了黄蓉,急运劲力,以降龙十八掌中一招“见龙在田”平推出去,砰的一声巨响,当下被欧阳锋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他把黄蓉往地下一放,待要再行抵挡欧阳锋攻来的招术,只见洪七公与黄药师已双双挡在他的面前。
欧阳锋长身直立,叫道:“惭愧,惭愧,一个收势不及,没伤了姑娘么?”黄蓉本已吓得花容失色,听他这么说,强自笑道:“我爹爹在这里,你怎么伤得了我?”黄药师甚是担心,拉着她的手,悄声问道:“身上觉得有什么异样?快呼吸几口。”黄蓉依言缓吸急吐,觉得无甚不适,笑着摇了摇头,黄药师这才放了心,斥道:“两位伯伯在这里练武,要你这ㄚ头来多手多脚。欧阳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若不是他手下留情,你这小命还在么?你瞧瞧那竹亭!”黄蓉瞧那竹亭时,只见竹亭已塌去了半边,那亭子的柱子原是天然的巨竹,根生在土中,这时只见几枝巨竹都是连根拔起,被他掌力震得或折或碎,不觉心中骇然,伸了伸舌头。
原来欧阳锋这蛤蟆功纯系以静制动,他全身涵劲蓄势,蕴力不吐,只要敌人一施攻击,立时以极凶极猛之势反击,他正以全力与洪七公周旋,犹如一张弓拉得满满地,张机待发,黄蓉贸然碰了上去,岂非自趋绝地?待得欧阳锋知觉向他递招的竟是黄蓉,自己劲力早已发出,不由得大吃一惊,心想这一下闯了大祸,这个如花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毙于自己掌上,耳听得黄药师叫道:“锋兄留情!”急收掌力,那里还来得及,眼见竹亭打塌,掌力仍是猛递出去,突然间一股强力与自己的掌力一抵,他乘势一收,看清楚救了黄蓉的竟是郭靖,心中对洪七公更是暗暗钦佩:“老叫化果然了得,连徒弟也调教得如此功夫!”
黄药师在归云庄上见过郭靖的武艺,心想:“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出手抵挡欧阳锋的生平绝技蛤蟆功,若是他瞧在我脸上手下留情,你早被打得骨断筋折了。”他不知郭靖功力与在归云庄时已自不同,适才这一下确是他救了黄蓉的性命,但见这楞头楞脑的傻小子为了自己女儿奋不顾身,心中对他的恶感登时消了七八分,心想:“这小子性格诚笃,我女儿虽是不能许他,我却要好好赏他一点什么。”心中正在自沉吟,洪七公却又叫了起来:“老毒物,真有你的,咱俩胜败未分,再来打啊!”
欧阳锋叫道:“好,我是舍命陪君子?”洪七公笑道:“我不是君子,你舍命陪叫化吧!”身子一晃,又已跃到了场中。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低,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天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何?”
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甘拜下风的了(。”洪七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道:“那是再好也没有。”黄药师见两人又要动手,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洪七公哈哈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不是来打架。”
黄药师道:“兄弟原说出三个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失意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在还没有,就是赶着娶妻生女,那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本事,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种功夫,兄弟必当好好传他。”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种功夫,那也是终身受用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