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莉正躺在床上看书。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原勋摄
峰回路转
接下来的几年,张俊莉不再画漫画。
曾经,她将成为职业漫画家当成改变命运的筹码,忍着病痛不断努力。可当她已长大,父母慢慢衰老,梦想却被无情地击碎了。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高兴时冷水浇头,绝望时又峰回路转。
互联网成了张俊莉的救赎。2005年,父母顶着两个孩子上大学的经济压力,花6000块钱给她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张俊莉逐渐走出阴影,开始在网上写作。
读书识字,同样让她刻骨铭心。
由于父母工作很忙,没有时间教她,张俊莉只能另辟蹊径,躺在床上靠看电视剧和新闻字幕听音识字。
“有很多年,我只会读不会写。”她说。
直到有了笔记本电脑,她才开始学拼音,用蜷缩的双手夹着两支筷子(后来是用糖葫芦棒)敲击键盘,学会了打字。
和画画一样,书本是张俊莉治疗孤独和病痛的镇静剂。
她像书虫一样啃噬一切读物,几乎读遍了父母所在中学阅览室里的书。由于拿不住厚书,张俊莉只能侧躺着,抬高上半身,用左手压着看书。久而久之,她的背部臀部长出了厚厚的骨痂,左手大拇指压变了形,指甲往里勾着。
张俊莉经常画画和读书交替进行。画画让她放飞梦想,读书为画画注入灵感。她又开始画漫画,给自己的小说设计插图。
8年时间,张俊莉先后创作了4部网络小说,近100万字,其中一部签给了小说网站。她还完成了自传,第5部小说已经写了12万字。
哪怕这些书稿从没有出版,也丝毫不影响张俊莉创作的热情。
张俊莉正躺在床上画画。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原勋摄
《我的存在》
张俊莉的自传名为《我的存在》。
她说,她曾长时间苦恼于为什么别人可以健康长大,有一个完整的人生,而自己却必须忍受身体瘫痪和病痛折磨,艰难地活着。
这些年,她逐渐想明白了,不再顾影自怜地纠结自己为什么存在,而是更看重如何存在。
“我有勇气追逐梦想,在迷茫中找到了生活方向,我的存在有意义。”张俊莉说,她是带着害羞的心情写下自己的故事。
只要梦想不碎,心就不会死。是种子,总会萌发。
在自己琢磨画了20年后,31岁的张俊莉意识到没有良好的基本功,自己的画家梦将无法实现。她鼓起勇气,从最基础的素描学起。没老师教,就看网络视频;没钱买石膏几何体,就找素描教材临摹;素描纸太贵,就用草纸代替。
画素描有时候需要大面积铺线,张俊莉一只手扶着画板一只手画线不方便。她就让父亲用月饼盒盖做了一个新画板和一个三角支架,大面积铺线时就把画板放到支架上。这样身体正过来,因肘部僵硬而移动受限的右手就又能画画了。
十几年没用右手画画,右肩疼得厉害,但就像穿上了童话里的红舞鞋,张俊莉一旦重新画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素描5年后,张俊莉开始自学油画。她无法外出写生,只能画较小的尺寸,左右手一起画才能画满画框。她的模特,只有自己的想象、头顶的星空和一张张风景照……
张俊莉在公园里作画。(受访者供图)
最大的愿望
痛,并痛定着。
从6岁患上类风湿性关节炎,38年来,张俊莉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却从未停止逐梦的脚步。
时至今日,她仍然要早上吃一片止痛药,晚上再吃半片。
去年8月底,或许因为天气太潮湿了,她旧病复发。全身关节50多处皮肤破溃,疼得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就连检查的医生都禁不住感叹,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
可病情稍有缓和,张俊莉就又迫不及待地开始画画。
她的画色彩明亮,天马行空,有草原湖泊,也有星辰大海,呈现出坚定豁达的心境和态度。
亲朋好友外出发给她风景照,她挑喜欢的在画板上旅行。
从小到大,张俊莉只出过两次远门。一次是因为录电视节目赴北京。还有一次是在2019年,她跟着父母去晋中市体验了唯一一次旅游。
这次病情发作,让张俊莉越发力不从心。过去,她每天下午能画5个小时。现在只能画两个半小时。她说,病情还在发展,全凭一种制剂控制,一针1000多元,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还能画多久。
在所有作品中,张俊莉最满意一幅画茶卡盐湖的。画中,湖水湛蓝如镜,一个小女孩纵情奔跑,湖面倒映着她的身影。
“这幅画叫‘心之所向’,那个小女孩就是我自己。”她说。
对于未来,张俊莉没什么规划。父母日渐老去,她免不了担忧。她在手机上开了一家微店,名叫“莉莉的画架”,已经卖出200多幅油画。
她的画家梦即将变成现实。
快手正在筹备她的个人画展,展出的画作也已选定。她盼着,自己的画能在很多城市巡展,以后能到画的地方去看看真实的风景。
“爸爸妈妈抱了我40年,我最大的愿望其实是抱一次他们。”
泪,顺着她的眼角流到了枕巾上。(记者吕梦琦、李紫薇、陈志豪、申峰)
张俊莉在太原一家美术馆里欣赏画作。(受访者供图)
记者手记
她是我心中的“中国弗里达”
卡车在公路上行驶,画面从空中慢慢推到她的面部,随即穿越回1922年的墨西哥城。她在学校走廊里飞快地穿行,奔跑着追赶公共汽车……
不幸的是,她出了车祸……再后来,她背部瘫痪,并因坏疽截掉了一条小腿,从此只能或趴或躺着画画。
她生于1907年,卒于1954年。
她以从未有过的艺术形式惊艳世界画坛,得到毕加索的赞誉。去年,其作品《迭戈与我》在苏富比拍卖成交价为3488.3万美元,是有史以来最昂贵的拉美艺术家作品。
第一次观看电影《弗里达》,我就被她那种不认命的劲头所感动。这部电影根据已故墨西哥著名女画家弗里达·卡罗的真实遭遇改编,腾讯视频评分8.9。
这几年,我反复看过很多遍,每一次都有新的感悟。可当我见到张俊莉时,我内心的震撼却远超任何一次观看《弗里达》。
这个湮没在城市里的“草根画家”,身高只有1.4米,10岁后就不再长高,四肢细得令人揪心,甚至挪动一下身体都那么费劲。就连我这个外行也看得出,她的绘画水平相比弗里达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那么渺小和不起眼。可直觉告诉我,她就是“中国弗里达”。
不,她的生命比弗里达更震撼。
和张俊莉见面之前,我本以为采访会很难。长期病痛折磨、鲜与外人接触,她可能性格乖戾、不合时宜。电影中,瘫痪后的弗里达就变得敏感和爱发脾气。哪些问题不该问,怎样才能避免触碰她的伤疤,我反复斟酌采访提纲。
我就是怀着这种心情走进张俊莉家的,甚至因为担心她说话尖刻而有点紧张。直到交谈开始,我才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