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 “护身符”与“明白人”
上午,李老师从开封来到调查点,特地给我们送来了开封党校开的调查介绍信,恰如给我们送来了一道护身符。整个上午,与汤、李两老师谈“利用亲友关系直接深入村落与农户”的调查方法。他们说,近两年来,党校也搞了一些农村调查,如果到某村调查某事,一般程序是由县而乡,由乡而村,并由各级官员陪同下乡调查。其好处是,接待得很热情;其弊端是,由于地方官员在场,村民往往不说或不敢说实话。听地方官员的汇报,也往往失实。所以,当我提出“利用亲友关系直接进入基层调查现场”的方法时,他们认为是克服以往调查弊端的好方法。但他们对这一方法的困难与可能招致的麻烦总有些担心。昨日的那场风波,证实了他们的预感。
为了我的人身安全与调查的顺利进行,他们在替我选择调查点时,又附加了一层保险因素,即调查点所在的县、乡党政官员中也有他们的熟人与朋友。事先不与他们打招呼,而利用村落亲友关系直入村落与农户,若有问题,再找县、乡官员疏通。这时我方知道,他们为了我的调查,曾作了周密的安排,故而昨天汤老师处惊不乱。
下午,老刘陪同我们去拜访村会计。村会计现年五十余岁,原是位小学教员。前不久,他的儿子在村北的开兰公路上被过往车辆压死,留下一媳一孙。老会计正承受着突然降临的巨大灾祸。当我们进他家门时,他正把自己关在昏暗的屋内,黯然伤神。老刘向他说明来意,汤老师递上介绍信,他方强作精神接受我们的访谈。看来,他并不知道昨日发生的那场“风波”。访谈围绕两个问题展开,一是该村农民生活的一般状况,二是村委的产生、职能与工作中的困难。下面是访谈记要。
一、全行政村2 369人,分属四个自然村落,划分为10个村民组,共560户。村、组的划分是依据公社时期的生产大队与生产小队。在全乡29个行政村中,该村人口规模属于中等偏上(最大的行政村3 000余人,最小的450人)。从村民的生活水平来说,也是中等偏上。全村耕地3 650余亩,人均耕地1.54亩。
二、该村一般村民生活的基本状况,可用两句话来概括:“吃穿问题解决了,但缺钱花。”吃穿问题的解决主要得益于单位亩产量的提高,尤其是水稻种植面积的扩大。缺钱花,主要是当地乡、村两级企业极不发达。
在解放前和解放初,这一带是著名的黄泛区,风沙盐碱,粮食产量很低,小麦亩产150斤左右,高粱、谷子(即小米)的亩产也在150斤左右。到70年代初、中期,小麦平均亩产达到250~300斤。80年代初亩产上升到400~500斤。到90年代,上升到平均亩产700~800斤。1982年前,该村的水稻播种面积只有数百亩,如今扩大到近2 500亩,占全村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二,平均亩产达到800~1 000斤。在50年代初,麦子、玉米二熟,平均亩产300~400斤。到70年代中期,小麦、玉米二熟亩产700~800斤,如今麦稻二熟平均亩产高达1 600~2 000斤之间。单位亩产提高的主要原因有三个:一是引黄灌溉工程,改良了土地,扩大了水浇地的面积;二是种子不断得到改良;三是农药化肥的使用。其中关键的因素是水利建设。全村共有3 650亩耕地,能用上黄河水的耕地占三分之二,另有三分之一的耕地只能靠井水浇灌,因而无法种植水稻。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近三四年来黄河经常发生断流。黄河流水量的减少,实在令人担忧。如今地下水的水位也不断降低。在70年代,打三四十米便能见水,如今要打到70米以下才能有水。打一口机井,每米是50元。七八十米深的机井,就得花三四千元,加上设备,一口机井得花五六千元。农业成本越来越高了。尽管如此,单位粮食产量还是比从前增加了四倍。所以,全村人口虽然比解放初增长了一倍,但吃穿问题仍得到了解决。
粮食问题是解决了,但农民缺钱花。如今农民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但靠农业赚钱,实在是有限。农民说:“吃饭靠种田,花钱靠打工。”该村挣钱,主要是打工。打工的主要途径,一是到开封、郑州及外省城里去打工;二是建筑业;三是商业服务...
三、该村没有村办企业,就是在全乡29个行政村中,像样一点的村办企业也只有几个,绝大多数与该村一样。不是不想办,而是办不起来。这些年来,县里不断给乡里、乡里不断给村里下指标、定任务,要求办村集体企业。但这里一不靠山,没有矿产资源,二不靠水,发展不了养殖业。况且要资金没有资金,要技术没有技术,怎么办村企业?事实上,在上面不断加压催促下,1994年该村办过一个冶金粉末加工厂,总投资24万,是与天津一个老板联合搞的。这位老板以机器作投入,作价12万。其余12万,乡政府投入6万,该村投6万。在该村的6万之中,村干部集资3万,向银行贷款3万。厂房是村里原有的,不计价。按合同规定,原料购买、技术与产品销售由天津老板负责。那位老板将作价12万元的机器是运来了,然后拿走村里筹集的12万元,说是去购买原料,结果一去不返。后来据内行人说,那台机器只不过是堆废铜烂铁,最多值几千元,如今还在村里放着。上面硬要村里办企业,结果上当受骗。其实全乡大部分村都办过企业,或企业还没有办起来,资金就被人骗走了,或管理不善,或原材料涨价,或产品质量差,销不出去,都垮掉了,结果欠了许多银行与私人的债,无法偿还。现在谁也不敢谈办企业的事了,村干部更是谈企业而色变。我们说,没有钱,怎么办企业,上面说,正因为没有钱,才要办企业;我们说,我们世代务农从来没有办过企业。上面说,凡事总有个开头。各说各的道理,但上面不断给我们加压,点名批评,逼着上马搞企业,实在是败得多,成得很少,往往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上面硬要上报村办企业的年产值与利润,大家只得把村头路边的小杂货铺、小饭馆都算上去,其实是逼得大家弄虚作假。
四、正因为没有村办企业,所以村里的剩余劳动力只能到外面去寻找机会。刚推行土地承包制的那几年,村民还主要集中在农业方面。近三四年来,剩余劳动力向外发展的速度加快了。初高中毕业而未能进一步升学的青年人,都想到外面去碰运气。主要是向开封县城、开封市与郑州市流动,也有去深圳的,去年到深圳打工的有10余人。在城里找到一个稳定且收入较高的职业,从而将家人迁入城市的,全村已有五六户。他们租房,买城市户口(买户口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小孩读书),将村里的承包地转包给他们的父母、兄弟或其他亲戚。
下午的访谈持续了3个小时,时近傍晚,与村会计相约明天再谈。在任何一个村里,总有几个明白人,在他们的头脑中,似乎储存着调查者所需的绝大部分信息,但对多数糊涂人来说,访谈的话题一旦越出他的家庭范围便无法表述清楚了。在乡村作社会调查,关键是要找到这样的明白人。
从村会计家出来,向老刘打听会计儿子出车祸一事。老刘说,他的儿子是今年初在村北的开兰公路上被过往的车辆压死的,肇事者逃之夭夭,至今没有找到。留下一个媳妇,还年轻,一个孙子,只有四五岁,儿子死于车祸,做父亲的自然悲不欲生,还令老会计烦心的是他年轻的媳妇总得再嫁人,那小孩怎么办?老刘说,村里有个统计,1992年到1996年间,本乡范围内有十余人死于车祸,多数是在开兰公路上被往来车辆压死的。我感叹地说:“这条给沿途村民带来无限便利的公路,也给他们带来无穷的灾祸与痛苦。”汤老师说:“问题不在于公路,而在于车辆;问题也不在于车辆,而在于开车的人。这些昨天还是农民的驾驶员,发财心切,且毫无遵守交通规章制度的意识,更没有责任,生命与人权意识,路经村头路口,也不减速,一味横冲直撞,撞伤,压死了人,便逃之夭夭。”
晚,请老刘去叫三四个村民来聊聊天,只想了解一下当地村民对两个时期的看法,以及对*的评价。老刘到村里转了圈后回来说:“他们都不敢来了。他们说你们是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的记者,到这里来微服察访。你们如果把他们反映的情况报告到上面去,那还了得!你们走了,他们可走不了。这可是死罪呀!不死,也得被整死呢!他们还劝我别管这麻子事,当心给小鞋穿!”很显然,昨日发生的“风波”已在村内传开,并产生了村干部所希望产生的那种影响。我到北方乡村第一个调查点才数天,有关村民与乡政府与官员关系的问题尚未展开调查,进入这一“调查现场”的大门就被关闭了。听了老刘带回的信息,我的心头掠过一阵悲凉:在这片辽阔平原上居住着的古代农民的嫡传后裔,血管里流动着他们先辈的血,头脑里保留着他们先辈的观念。一个陌生人来村里调查,他们唯一的反应是中央派来“微服私访”的官员。他们也把我理解为“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派来的记者,或这一非常现代化的传媒工具在这一代已经十分普及。但他们对“焦点访谈”的反应,依然是十分传统的,他们担心怕事、怕官、怕管,看来这些缺乏自我管理能力的中国农民,既需要别人来管理他们又最怕别人来管理。他们在政治上的最高理想,古代是现代似乎依然是要求一个包公式的“青天大老爷”来掌管他们的“公共事务”。然而,千百年来,他们遇到过几个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来替他们作主呢?
是晚,与汤老师谈论当代村民的民主意识问题,凌晨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