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宠物最有生命力的一瞬
金毛去世时，Leo已经在自学做动物标本，他知道这种遗体的处理方式，希望委托自己认可的、水平更好的人来做。向北京的宠物殡葬公司和上海的宠物标本师了解过后，他决定交付给上海的师傅。
标本师又被称为“剥制师”，动物标本制作的原理都类似，掏空肉身，填充假体。做标本时，很重要的一个步骤是将宠物的皮完整剥下，套在雕刻好的假体上。所有肉眼能看见的宠物外观如肉垫、指甲、面部五官，都依附在表皮上。将表皮防腐处理后，套在泡沫材料雕刻成的假体上，调整、缝合、清洗、吹干。整个工序历时一个多月。
图 | Leo的工作室陈列的宠物标本
制作宠物标本之前，标本师会跟宠物主人商定，将宠物标本的整体状态定格在宠物生前的哪个瞬间。有的人希望宠物标本还有生命力，选择了它生前动态的瞬间；有的人希望宠物安详，选择让宠物端坐或者以卧姿示人；有人希望在宠物去世后将其做成睡着的样子，为了看上去好像还活着一样。
与上海的宠物标本师沟通之后，Leo决定让他的金毛以坐姿继续陪伴着他，还特地让金毛闭着眼。“我怕他做不好，整个表情、神态很难做，所以我选择让宠物闭着眼，降低难度。第二个我觉得闭着眼可能也安详一点。”他解释。除了情感的纪念，Leo对宠物标本作为藏品的审美也有要求。
猫狗这一类宠物的标本最难做，不同于鸟禽兽虫，从解剖结构来看，猫狗的面部肌肉比其他动物多，导致面部有丰富的微表情，需要做更多的细节处理。另一方面，猫狗和人类距离更近、关系更紧密，相处时间久，主人会对这类宠物标本提出更高的要求。
面部神态尤为重要，更多靠宠物嘴部的肌肉、眼角、眉弓等细节撑起，眼睛则需要另找玻璃半球定制的义眼替代，根据宠物的状态调整瞳孔大小，如果希望宠物安详，瞳孔需要圆润放大，如果需要宠物灵动，瞳孔则需要做得尖锐。
爱犬金毛的标本做出来之后，没达到Leo的预期，成品好像比记忆中它最后的模样胖了一些。事实上因为肿瘤，金毛在弥留之际瘦了很多。他当时多提了一个要求，除了做剥制标本外，将金毛的头骨单独保留下来，另做一个标本，“因为我觉得骨骼很好看，单独做头骨比较好摆放。”拿回家之后，他把标本摆在了陈列柜里。
最熟悉宠物样子的，只有宠物主人自己。后来做宠物标本师时，他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标本做出来之后，多数的宠物主人都能满意他的作品，但也会有宠物主人看到成品后，觉得眼睛或某个部位不太像，虽然不满意，毕竟曾经是自己的爱宠，最后也带走了。
有一例遗弃的案例。宠物主人看到成品照片后，觉得做得不好，因此没有付尾款，也没来取货，Leo给对方发去消息也无回信，消失得无声无息。那件宠物标本至今还摆在工作室里。不过Leo承认，自己当时的手艺还不足够好。
主人最想留住的爱宠生前一瞬，可制作出来并不容易，记忆有时候没有那么牢靠。为此，另一位宠物标本师李帛除了需要主人提供各个角度的视频和照片，还要跟他们反复沟通细节。李帛不太愿意参考照片，“照片有透视”，他更愿意参照视频，那样更精准些。
制作之前，李帛会先跟主人确定好将宠物做成什么姿态，这决定了之后假体的制作，假体将代替宠物的骨架和肌肉，要使剥下的皮毛完全贴合，假体就要做得足够精准。宠物标本是死物，一些主人希望让标本呈现出动态，看上去像有生命一样，这很考验标本师做假体时的雕塑功底。
还好李帛是艺术专业出身，曾经去景德镇学过陶瓷，后来去横店给剧组做道具，现在还会承接政府的雕塑项目，他说在他这里，雕刻假体不是问题。
宠物标本师是否专业，很大程度取决于假体细节处理是否精准，因为细节处理体现着主人的记忆，以及细腻的情感。李帛更关注宠物的肌肉走向、生理结构。为了尽可能做到完美，他平时会通过视频等资料，观察宠物奔跑时的形态。金毛、柯基、泰迪，每做一种宠物的品种，他都会仔细研究它们的骨骼、结构和肌肉等，有何不同。
除了尽力还原宠物生前状态，达到物理上的接近，情感上的接近也很重要。宠物和人相处得久，相互都熟悉对方，会有一些特殊的表现，只有宠物主人能感受到。李帛记得，曾经有个来找他的大姐，养的金毛陪伴她多年，老得脸都白了。她告诉李帛，金毛生前一看到她就会笑。但他看了半天照片，却没能从金毛的脸上看到笑意。
为了捕捉背后隐秘的情感，李帛每次都会让宠物主人跟他说一些他们之间的故事，随后他把自己代入，想象自己是宠物的主人，再去尽力把宠物做成主人想要的样子。“单纯做个假体，给它支撑起来，那没有意义，”李帛说，“让这个宠物标本不那么冷冰冰，能够和宠物主人有点共鸣，人家才会心甘情愿地把钱给你。”
宠物标本师是听故事的人。李帛听到最多的，是有关留守老人的，子女去了大城市，或是不在父母身边，老人留在家里与猫狗为伴，时间长了，宠物变成了亲人。来委托他做宠物标本的人里，四五十岁的人居多。
有个大哥曾经来找他，家里老人养的狗生病，治了很久治不好，但老人非要留下它，不然就寻死。于是大哥前来委托他做宠物标本。做成之后，80多岁的老人看见标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Leo的工作室开在杭州城区，标本定制为主，宠物标本生意不多，只是其中一块业务。宠物标本如今仍然小众，经营此类业务的人更多聚集在二手交易平台上。他的客户群体以年轻人居多，为了做成客户满意的状态，他首先会跟客户们了解宠物，包括年龄、去世原因、特征等。
图 | Leo参加线下市集活动
客户们要把宠物做成标本的原因各异，“都是因为不舍，和需要。”有人家里养了很多宠物，其中一只离世，送来做标本，那只和他最亲近、他最喜欢；有人送来陪着他走南闯北、后来离世的流浪狗，他们感情很深；有人的宠物因为车祸，或是被大型犬咬死等原因意外离世，送来做成标本，让它继续陪伴自己，他没法接受宠物突然离世这件事。
甚至有的主人，在宠物去世之后，连夜让北京那边的医生朋友坐飞机过来采集细胞，带回去做宠物克隆，随后再拿到他这里做标本。
一些宠物主人对逝去的宠物怀有相当深厚的情感，去年年初，一对夫妻驱车前来找Leo，女生从副驾驶下来的时候，怀里抱着宾格利犬，看样子她应该抱了一路。那是个大型犬种，成年后四五十斤重。但她就这么抱下车，继续往工作室走，丈夫也没有接过去，就默默跟着她，一路走上楼梯，进了工作室才放下。
有时，看到客户接到制作完成的宠物标本时的神情，会让李帛联想到失散的亲人重逢、物品失而复得的或惊喜或温情的状态——好像这只宠物跑丢了，寻找了很久未果，崩溃之际，宠物跑了回来。他更愿意把这些宠物主人的行为理解成：他们是发自内心地想留下这么一件东西。
不过后来他就不太愿意听这些故事了，听多了，自己好像也有些不忍心做。“我们这行不能有太多的心理斗争。人永远要专注一件事，好多事同时去思考，你这个人就太累了。”
复原
并不是每一个宠物遗体都可以制作成标本，送到宠物标本师手中之前，宠物的遗体会经过重重筛选。
很多人并不知道有宠物标本的存在。林豪之在郑州的一家宠物标本工作室工作，负责其中的市场推广，林豪之最早的业务拓展是通过朋友口口相传，后来摸索着找宠物医院，从事这个行业五六年，他们现在仍然在开拓市场。
这几年他们的客户有所增长，但现在每月不过一两单的生意。李帛和Leo都从2016年前后开始做宠物标本的，这些年做下来，平均每年只能接到十几单猫犬标本定做需求。
林豪之所在的工作室在筹备一个宠物标本馆，计划在标本馆里放上宠物主人存放的标本、宠物医院捐献的标本，以此提醒主人对宠物的责任，展现宠物标本传达出的延续生命的意义。“你要是光听我跟你说宠物标本，你也接受不了，但如果你看到标本真实的样子，印象可能会变一点。”
了解是基础，能否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根据《2020宠物行业白皮书》数据显示，2020年全国城镇宠物犬猫数量达到10084万只，数量破亿。宠物和养宠物的人很多，但能接受把宠物做成标本的人很少。
一些人将宠物视作家人，认为在它去世后应当入土为安，担心死去的宠物还要摆起来展示，得不到真正的安息；在一些人的想象里，把宠物的身体割开的画面太过残忍。
了解到宠物标本制作流程之后，有选择不做的人，也有家人反对而作罢的。一些人还需要跟家人生活在一起，要想放在家里需要征得其他成员的同意。
“我不会觉得自己的做法是自私的，但别人的想法我都能理解。它是你的宠物，你的私有财产，如何处理遗体，是你跟它之间的事情。不危害他人利益，能够妥善处理，我觉得都可以。”Leo这样理解自己的工作，他认为，就是为那些处在抉择中的人们多提供一种选择。
林豪之将自己的工作理解成一种帮助，“我们的目标是帮助有标本制作需求的人去做生命的延续，而不是说服那些本就不接受的、处在犹豫中的宠物主人。”他说，“我们不会说服任何一个人，单子多还是少，不重要。”
社会变得多元化，人们的想法和解决问题的途径也多了起来。但是，Leo依旧会时常目睹很多遗憾，有人会给他留言，看到他的联系方式已经晚了，宠物已经在一个月前火化了。
即使主人能接受，决定将宠物遗体做成标本，能够在遗体腐烂、脱毛之前，找到合适的标本师来制作，又是一个难题，把宠物遗体制作成标本的条件其实很苛刻，死亡时间、当地气候、有无外伤或皮肤破损、尸体保存和运输方式，都影响着宠物标本的制作流程和效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