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青城沿街的瓷砖贴画
城市里到处都是寂静的荒地,城里的草很深,人走在草里电车也开在草里,到处都虫鸣啁啾。远处的草丛间时不时钻出拿着滑板的孩子,过一会儿又钻进野草里。市中心的喷泉是最热闹的地方,孩子们把这里当成了游泳池,在灿烂的阳光里嬉闹戏水。
在共青城的喷泉中嬉戏的孩子
感觉已经走到了天荒地老,才终于抵达旅行指南中推荐的Nata Tour旅行社,据说这里可以组织「斯大林游」,并且安排参观苏霍伊制造厂。店招牌还挂着,旅行社却已经不在了。房间里坐着西装革履的公司职员,先是因为语言不通而对我的到来表示愕然,听我说了古拉格这个词就笑了。
他的同事拿起座机听筒,「嘟嘟嘟」,「嘟嘟嘟」,似乎在替我查号码,在纸上给我写下一串西里尔字母——据说是这家旅行社的新地址。手机地图把我带到那里,只看到一栋关门闭户的大楼。
我决定继续寻找。想起伯力的旅行社妹妹曾经告诉我,在共青城有一间只对日本游客提供服务的古拉格主题旅行社——因为日本有一些在前苏联的古拉格受害者。我翻出她给的地址,开始按图索骥地走路:
古拉格纪念雕像公园,列宁大街1号附近,我从报刊亭旁边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入口走了进去,看到一些丑丑的石头,草丛里扔满了垃圾,草和垃圾都被杨絮封得透不过气来。
Vokzalnaya街47号,一处古拉格办公室的旧址。它现在看起来普普通通,就像街上任何一栋房子一样,没有任何纪念物。
Pavlovskogo街,以前的监狱,同样没有任何标志物。
说不出什么感觉,这个国家曾经到处都是古拉格。也不是非得在这里看,也不是非得这样看。只有在翻看相册时我才能被提醒,当地人生活的照片都是欢快的笑容,有某种恒定的缓慢传导的力量。
伯力,俄国女人们
日本导演黑泽明与前苏联合作拍摄的电影《德尔苏·乌扎拉》里,有位通晓西伯利亚莽原所有知识的赫哲族老人。他后来被带到了一座远东的大城市里,可他并不快乐,最后又回到了那片原始森林。
这座城市有两个名字,伯力(满语)、哈巴罗夫斯克(17世纪俄国探险家的名字,是他穿越西伯利亚来到这里,他的地理发现让清朝和沙俄展开了领土之争)。一条大河从城边流过,它也有两个名字:阿穆尔河、黑龙江。
河水拥有自己的语言,这条河的水声听起来从容不迫,像是饱经风霜见怪不怪的老人家。就在这样的河边,我认识了两个可爱的俄国女人。第一个妹子就是Kazurova。
在清冷的凌晨,我拖着重重的行李走了老远才到她的民宿,只见陌生的她边伸出手臂边说「come,come,come」,然后递给我一条干燥的毛巾:「我想你需要洗个热水澡。」 我刚擦完头发,她已经准备好了柠檬茶,向我分享糖果和饼干。
「为什么俄国很多女人都爱抽烟?」我问她。「我想是她们生活压力很大,要养很多孩子,活得比男人长,承担家庭和工作的很大压力,她们……很辛苦,烟可以让她们感觉好受些。」她说。这让我觉得Kazurova不光软萌,也有女性主义的一面。就这样,我们有了几天断断续续地聊天,听她讲那些坚韧的俄国女人。
从俄蒙边境来的工程师爷爷加入我们的对话,点评各个国家女人的美貌。「我觉得每个女人都很美」,她柔和而果断地终结了这个话题。
第二位是Anastasia,一家旅行社的店员,她替我订了一些火车票,并且成为了我靠谱的当地朋友。
「什么?从伯力到乌兰乌德要两天两夜?!」我向她抱怨着距离和时间。「难道你以为只要两个小时?」她一副「你太naive」的表情,走到一幅有一面墙那么大的俄罗斯地图前张开双臂:「你要走的可是这么长,这么长的一段路哇!」
我们就是这样熟络起来的,在伯力那几天,我因为火车票而见过Anastasia好几次。这个上进活泼的工作狂,总是开着一辆大大的越野车四处忙活。「你的车……真大啊!」我说,感觉车子跟她娇小的体型很不相配,有种古怪的萌感。
「啊,谢谢谢谢!」她默认了「车子大」是一种赞美。「我们俄罗斯人就是喜欢大车子。冬天这么长,大车子才好。」她表情有点得意,又有点害羞。
她像个很会管事的姐姐,总是帮我询问各种只有通过跟团游才能到达的地方,但从不鼓励我参加,甚至会说:「这个你不要去,一点都划不来」。开车送票给我那天,她反复提醒我,「别错过火车,别错过火车,别,错过,火车。」
临走的那天,这个重要事情说三遍的家伙竟然跑到了火车站,站在进站口外朝我大喊:「有事在messenger上问我,我不上班就问我同事,我让她加你了,保持联系,保持联系,保持,联系!」
火车上,一些面庞
从伯力到乌兰乌德的火车走了56个小时。在西伯利亚的腹地跟这趟火车告别,它还要再走五天五夜才能抵达终点莫斯科。
修建西伯利亚大铁路的历史让人非常悲伤,从沙皇时期到苏联,关于寒冷、放逐和死亡。但只是去看风景的话,它所经过的地方都辽阔又安详。
火车一路往西进入人迹罕至之地,抵达处于贝加尔湖区东边的乌兰乌德,从远东进入西伯利亚腹地。看俄国自然文学时,我总是惊讶作者可以叫出那么多种树木、花朵、鸟类、动物(具体到每一种鹿)的名字,光是这些名字就已经蕴含了无穷的美。而我只能笼统地称呼这些景物为:草原、针叶林、湖泊和河流。
有300多条河流汇入这个储藏了地球五分之一淡水的湖泊,它就像水系们的强健心脏。所以接近湖区时,沿途会看到大河、小溪、水塘和湖泊,一处接一处。像阿斯塔菲耶夫说的,夏天还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沿着河流进入被积雪和隆冬压得昏昏沉沉的原始森林。它们远在铁轨的视线之外。
晚上10点才会消失的阳光,有时候洒满整片原野,有时候闪烁在松树林和桦树林里。阳光和天空最美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呆呆地看着窗外。黄昏时尤其不想说话,脑海里一直有一句歌词:星群在我等速飞行时惊呼坠落。
漫长的旅途适合长时间的谈话,我在火车上遇到过许许多多人,有嗓音优美的合唱团为我唱起多声部俄国民歌,一首接一首不曾停歇;有优雅宁静的俄国奶奶在车上耐心切水果和腌黄瓜,和我分享她色彩斑斓的午餐。车上的面孔伴随着火车的西移,逐渐从东亚人的脸庞转变为中亚人,直至典型的欧洲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