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美国的意大利人、无政府主义者——萨珂和凡宰特。巴金在巴黎参加了世界性的救援活动
是在1927年的法国。寂寞,孤独,感伤,因牵挂凡宰地、萨柯的命运而不再显得重要。他们因投身无政府主义运动而在美国被捕,受到诬告而被判处死刑。刑期临近,全世界都在声援他们。留学巴黎热心无政府主义运动的巴金,也参与进去。他给狱中的凡宰地、萨柯写信。
“我不再陡然地借纸笔消愁了。我坐在那间清净的小屋子里,把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挣扎、我的希望……全写在信纸上,好像对着一个亲人诉苦一样,我给美国死囚牢中的犯人凡宰地写了一封长信。”
狱中的凡宰地给巴金回了两封信。青年巴金为之兴奋。
然而全世界的声援没有改变凡宰地、萨柯的命运。他们被绑在电椅上处死了。巴金陷入愤怒和痛苦之中。
“我写了一天的信,寄到各处去,提出我对那个‘金圆国家’的控诉。但是我仍然无法使我的心安静。我又翻出那个练习本把我的心情全写在纸上。一连几天里面我写了《*头的盛典》《两个世界》和《决心》三章,又写了一些我后来没有收进小说里的片段。”
巴金此时写的就是他的处女作《灭亡》。《灭亡》寄回国内,在《小说月报》上一经发表,便轰动文坛。巴金,一个新的名字出现在文坛。他绝对没有想到,投身社会革命的热情和初衷,会因此而改变。
将近八十年后,凡宰地、萨柯冤案在美国平反。历史最终是公正的。他们的在天之灵应该感到欣慰。他们生命的毁灭,意想不到地点燃了一个中国青年心中的文学激情,从此,促成了二十世纪中国一个文学巨匠的诞生。
生
巴金这样说过:
“我常将生比之于水流。这股水流从生命的源头流下来,永远在动荡,在创造它的道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以达到那唯一的生命之海。没有东西可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还射出种种的水花,这就是我们生活的爱和恨,欢乐和痛苦,这些都跟着那水流不停地向大海流去。我们每个人从小到老,到死,都朝着一个方向走,这是生之目标。不管我们会不会走到,或者我们在中途走入了迷径,看错了方向。
生之目标就是丰富的、横溢的生命。”
从第一眼看到死亡的阴影那天起,巴金就更加珍爱生命,他一生探索着生的意义。他用笔,用一点一滴的身体力行,用人格的自我塑造和道德的自我完善,一步一步向自己确认的人生目标走着。
1933年冬巴金在北平圆明园
对生命意义的最初教育来自母亲。
巴金把母亲称作“我的第一个先生”。母亲教他爱一切不管他们贫或富;母亲教他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母亲教他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仆人……巴金记忆中,母亲永远对他温和地微笑,让他感受爱的温暖。
“因为受到了爱,认识了爱,才知道把爱分给别人,才想对自己以外的人做一些事情。把我和这个社会联起来的也正是这个爱字,这是我的全性格的根底。”
爱是根底,一切关于生命意义的理解,都由此展开。
1937年的美丽的西湖,一条小船上坐着几个焦虑的男子。此行不是为了欣赏美景,而是为营救一个姑娘。几天前,巴金在上海收到姑娘的求救信。信中说,她读了巴金的作品,离开了家庭来到杭州,投奔一位亲戚。谁知她发觉这位亲戚却与庙中的和尚私下串通,她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她希望巴金假装她的舅舅来搭救她。
巴金一直想用作品温暖读者,一直希望把心交给读者。他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会在现实生活中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向一个弱女子伸出援助之手。
“假舅舅”成功了。他们一行人带着那位姑娘回到上海,把她交给了另外一位亲戚。他在用行动体现从母亲那里接受的教育:帮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他为此而问心无愧。
“生命在于付出。我的心里怀有一个愿望,这是没有人知道的:我愿每个人都有住房,每个口都有饱饭,每个心都得到温暖。”从母亲那里,从卢梭那里,从克鲁包特金那里,从托尔斯泰那里,从许许多多思想家、人道主义者那里,巴金学会如何认识生命的真谛,如何体现生命的价值。
广东的一棵大榕树,因巴金的描写而出了名。三十年代初,巴金来到这里,游览之后创作了那篇著名散文《鸟的天堂》,从此,这里的人们便称它“鸟的天堂”。在那次旅行中,巴金来到朋友们主办的乡村师范,与学生们举行了一次谈心会。看着这些年轻的学生,巴金倾诉自己对人生的理解。他不善演讲,但他的真诚仍然感动了学生。
他说到自己的生活态度:
“爱真理,忠实地生活,这是至上的生活态度。没有一点虚伪,没有一点宽恕,对自己忠实,对别人也忠实,你就可以做你自己的行为的裁判官。”
“严格地批判自己,忠实地去走生活的路,这就会把你引到真理那里去。……”
“所以我们的生活信条应该是:忠实地行为,热烈地爱人民,帮助那需要爱的,反对那摧残爱的;在众人的幸福里谋个人的快乐,在大众的解放中求个人的自由……”
这正是巴金为自己确立的人生态度。难免会有过失,难免会有缺点,但真实地做人是第一位的。文坛中人很少有人能像巴金那样拥有广泛的朋友,很少有人能像巴金那样充满忏悔意识,在自我反省中完成人格的塑造。
坦荡而不掩饰,真实而不虚伪。这便是巴金。
巴金与家人
1985年,年过八旬的巴金收到了江苏某乡十位小学生的来信,他们向敬重的巴金老人询问“寻找理想”的问题。很巧,这与半个世纪前的那次谈心会,无意中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连接。
虽然年老体衰,巴金仍如当年一样对理想充满激情,甚至显得十分浪漫。他在与孩子们平等交流,实际上,他的一席话,可以看作他对自己漫长人生道路的历史总结。
还是那个真诚、热情、浪漫的巴金;还是那个用生命拥抱理想、拥有信仰的巴金。
“理想,是的,我又看见了理想。我指的不是化妆品,不是空谈,也不是挂在人们嘴上的口头禅。理想是那么鲜明,看得见,而且同我们血肉相连。它是海洋,我好比一小滴水;它是大山,我不过一粒泥沙。不管我多么渺小,从它那里我可以吸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他承认自己人生的坎坷和艰难,但支撑他与命运抗衡、执着地走向生命终点的,永远是对理想的热爱和坚信:
“五十几年来我走了很多的弯路,我写过不少错误的文章,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光阴,我经常感受到‘内部干枯’的折磨。但是理想从未在我的眼前隐去,它有时离我很远,有时仿佛近在身边;有时我以为自己抓住了它,有时又觉得两手空空。有时我竭尽全力,向它奔去,有时我停止追求,失去一切。但任何时候在我的面前或远或近,或明或暗,总有一道亮光。不管它是一团火,一盏灯,只要我一心向前,它就永远给我指路。”
梦
无论年轻时还是晚年,巴金总是处在痛苦精神状态之中。爱做梦、爱写梦也就成了他的生活的一部分。
1934年他这样说:“近来我常常做噩梦,醒来后每每绝望地追问自己:难道那心的探索在梦里也不能够停止么?我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严酷地解剖自己?”
不妨把梦看作是巴金忧郁、敏感气质的外在表现。梦是清醒的延续,梦是心灵的反射。
1937年,巴金在上海梦见自己被判决死刑,应该被押到一个岛上去登断头台。他却主动前往,一个友人陪同他。他被投进地牢,友人不知去向,整天听到的只有修建断头台的声音。他等待着死亡。
1949年,三十年代在北京熟悉的一批朋友又汇聚在北京北海五龙亭。左起:李健吾、曹禺、(不详)、郑振铎、靳以、巴金、唐弢
一天,他被带出来,他看到天井里绞刑架已经矗立起来。他用憎恨的目光看着。突然,他看见了那位友人。她惊恐地叫着他的名字,眼里含着泪花。已经失望的他感动了。在这样的世界里,居然还有一个关心他的人。他坦然走向绞刑架。
这个梦很长。最终,那位友人用飞机把他营救了出去……
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巴金没有说。不过,他说过这样一段关于梦的话:
“我在生活里找不到安宁,因此才到梦中去找,其实不能说去找,梦中的安定原是自己来的。然而有时候甚至在梦中我也得不到安宁。我也做过一些所谓噩梦,醒来时两只眼睛茫然望着白色墙壁,还不能断定是梦是真,是活是死;只有心的猛跳是切实地感觉到的。但是等到心跳渐渐地平静下去,这梦景也就像一股淡烟不知飘散到哪里去了。留下来只是一个真实的我。”
巴金噩梦做得最多的时候是在“文革”中和“文革”后。
上海奉贤五七干校,“文革”中巴金和上海文艺界的同行在这里接受监督改造。
一天夜里,他梦见样板戏里的“英雄”要掐他的咽喉,从干校的床上掉下来。
类似的梦,在武康路家中也做过,他在梦中挣扎,手来回挥动,居然一下子打碎了床前的小台灯。
八十年代,“文革”的阴影仍然让巴金忧虑和恐惧,噩梦也因此而不断纠缠着他。一年春节期间,电视上重新播出样板戏,让他心里恐惧。当天晚上,他就梦见和熟人们又被关进了牛棚交代自己的罪行……
晚年的梦,正是巴金现实生活中反思历史、自我忏悔的继续。
“我写因为我有话要说,我发表因为我欠债要还。十年浩劫教会一些人习惯于沉默,但十年的血债又压得平时沉默的人发出连声的呼喊。我有一肚皮的话,也有一肚皮的火,还有在油锅里反复煎了十年的一身骨头。火不熄灭,话被烧成灰,在心头越积越多,我不把它们倾吐出来,清除干净,就无法不做噩梦,就不能平静地度过我晚年的最后日子,甚至可以说我永远闭不了眼睛。”
于是,在巴金这里,叙述梦不再是写作的一种技巧,也不是文学想象的补充,而是痛苦心灵的真实再现。
因为梦,他的心更敏感,也更充实。
梦对晚年的巴金,无疑是一种生活的补充。重病缠身,行走不便,言谈困难,他越来越难于与社会交往,这样,他只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任思绪飞翔。
晚年梦中不断见到萧珊,成为感情交流和思念的场景。类似的情形,可以说一直伴随着病中的巴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