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言五首·其三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这首诗,应当是流传于世间中最广为人知的一首。白居易于诗中的一开头,就很郑重的用了一个赠字,来说明解决心中所惑的一个方法与经验之谈。
世间之事,常有不如意之时。生活之中,不能做出准确判断的事往往是很多的。因为不能判断,故而会十分苦恼,因为不能判断,常常会错过与后悔。那么自然的,人们往往也就希望能有什么办法来解决这些内心疑惑烦恼与忧愁。
于是,白居易便有了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之语。结合赠君而言,这里的君说的是元稹。在早些年时,元稹曾经在政治上遭到不小打击,他曾经劝过元稹要经得起考验,等待时机的好转,到时是非黑白,真真假假,自会分明。此处,也可以看做是白居易自我心灵的调解,因为直言,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是某种兴叹。所以,也是他对人的一种经验之谈。
不用龟灵占卜之事来测吉凶,看祸福,辩真伪。那么应当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辨别看待这些呢?那就是,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简言之就是时间。《淮南子》有云,钟山之玉,炊以炉炭,三日三夜而色泽不变。故而忠贞之士,必能经受长期的苦难与磨砺,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之意。至于济世栋梁之才,也非朝夕之间就能辨认出来的。事物的真伪,一个人的真心假意,是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的。在一定时间的观察辩证之下,必然会露出它本来的真面目,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两句话,应当是我们最为熟悉的了。白居易在正面的说明了时间可辩真伪之后,又反面的列举了周公旦与王莽这两个人来进行对比。
周公旦在辅佐年幼的周成王时,管叔与蔡叔欲图谋不轨,由于忌惮周公,便四处散播流言说周公旦其欲图谋篡位。久而久之,周成王起了疑心。周公旦为避免祸乱,辞去相位,避居东国,后来的事实证明,欲图谋不轨的是那些小人,而周公旦却是忠心耿耿。至于王莽,这个被后人认为穿越人士的人物,依仗外戚专权,在野心之下,谋夺西汉天下。而在此之前,王莽怕人心不服,为人谦虚恭谨,礼贤下士,时人称颂他的仁义圣贤之名。然而,一场阴谋篡位,将王莽的原型给裸露了出来。
其实,周公旦与王莽的故事对比,只是说了一个日久见人心的普遍问题。于是,便有了关键的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的论断。
假如他们这些人在显露真伪之初就已经死去了,那么他们一生的真实面目就没人知道了。所以说,人们不要被一个人的一时表象所蒙蔽,不要不辩真伪,是非黑白,冤屈好人。是真是假,时间会给予答案。
白居易此篇虽寓意深长,却还是有一定片面性的。因为时间,是人们最等待不起的答案。
最难熬的就是时间,因为我们看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在事后才能得以论断,故而有说身后事之嫌。在伪善者未显露之前,是比较难看清的,而可怕之处就在于当你看清事物本质的时候,这祸与福的大小,轻则损财,中则家破,重则亡国。
自古人心,最为难测。而人心,偏偏是个永恒难解的话题。管不了他人心,却是能管自己的心的。若一个人秉持正心,立身正气,则遇危难之时,当可以正压邪妄,心神安然如初。故而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说。因为人心,终归还是雪亮的。
放言五首·其四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
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
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
莫笑贫贱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
人世兴衰,世事无常,莫笑贫贱富贵,结果终归不过是一具枯骨。而此诗,大抵就是说的世事无常,人生变幻莫测之事。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以形象的比喻与反问式语气,来说事物的兴衰。谁家的住宅再建成了之后还去破坏呢?这里,就引起了人们的深思。普通人家住宅难得,这建了又破坏,则自然的指向了那些豪门贵族。而破字之中,又含有破败之意,为什么又会破败?无非是兴衰难定罢了。
有人哭,自然就会有人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哭而复歌,因败亡而哭,因显贵而歌,这人事无常,谁知道今日歌唱的人,明日又会不会在哪里哭呢?荣辱兴衰,因果难定。
不信?你看这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这事实就摆在眼前。昨日这权贵人家,屋里屋外还挤满了人。一朝失势,瞬间这门外就已如此冷清,门可罗雀。往日里奉承献媚,称兄道弟之人,太多的只是看重你一时的富贵罢了,没有死命踩一脚的,就感恩戴德了,果真是十年将府天下事,一朝落魄无人知。
最有意喻的,莫过于这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其中的故事与沧桑变幻,见证了古往今来的事物兴衰。唐代诗人王建在《北邙行》中言到,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因东汉与南北朝北魏时期的王公贵族大都葬于此,使得这么一座北邙山,如今没有留下空闲的土地。人生如白驹过隙,死后只余冢中枯骨。一世繁华,不过坟头荒草。沧海桑田,茫茫东海之上,又何曾有过风平浪静的定波。
正因为世间变幻莫测,人世无常。所以,做人最好不要在自己一时荣华富贵之时,得意忘形,向人们炫耀自己的富贵。人在做,天在看,看不起别人,往往会为人所噬。莫笑贫贱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嫌贫爱富,得意忘形,难道你就不会死吗?
放言五首·其五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
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
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
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世间万物,有其兴,则必有其亡;有其生,则必有其死。生死兴衰,乃宇宙天道的自然规律,是不会以人的意志转移的,与天斗,与地斗,只不过是一种身向自然的生命不息罢了。
故而,泰山不要欺毫末。以《庄子·齐物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说这世间事物的大小,都是相对而言的。物极必反,一语观微。以颜子无心羡老彭之语,说德行著称的颜渊,怀儒家复圣之名,虽因年轻早逝,却并无意羡慕以长寿著称的彭祖。生死有命,天道自然,羡慕与否又能如何呢?只不过凭添忧心而已。
又以,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说这松树算活得长久吧?只不过千年之后也终归要枯死。而槿木之花虽然仅仅只开一天,但它绽放得荣耀且光彩夺目。用松树与槿花,朽与荣之语,来说生命所存在的意义到底是因为何物。虽诗中未曾言明,但无非是生死抉择间的荣耀而已。
人早晚会死的。人该考虑的是如何在有生之年里,去做一些对短暂生命中有着意义的事。为自己,为家国做有贡献的事。倘若做到的话,虽死亦无憾了。
于是,白居易接着说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这般何必去眷恋尘世中,那生死自然之事。贪恋生死,怕死怕活,反而只会徒增烦恼。一个人不要去嫌弃自己,也不要随便的去厌弃自己的人生。一个人若不爱惜自己,又何谈别人来爱你,更别谈去爱别人了。生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明自己因何而生,而后碌碌而死。既然改变不了自然生死之道,那就唯有改变你自己。
当然,人有时难免有消极情绪。比如说这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虽说依旧是在说生死自然的规律,说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终。但其中那人生如梦幻泡影,生死梦幻间的悲欢哀乐,人之常情般的消极情绪,也跃然于诗中。
情绪而已,无需深究。毕竟整首诗对于死生自然之道还是极具向上的意义的。这个意义就在于,如何看待朽与荣二字。生死之事,毕竟乃是自然常态,唯有在有生之年,做有贡献意义的事,是为荣。
白居易的《放言五首》,虽不能包罗万象,但其中的人生哲理,亦当属千古真理之言。这个社会是一个变幻莫测的大染缸,每个人都会身处不同环境,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际遇,感悟与哲理。其正其邪,唯本心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