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生活中有这么一种人,你感到他敦厚平和,令人可亲;而经过多次接触,你又觉得他心地难测,令人生畏。生活中还有这么一种人,你感到他性情孤僻,令人生畏;而经过多次接触,你又感到他心胸坦荡,令人可亲。我们阅读《红楼梦》,对薛宝钗和林黛玉这两个对立的艺术形象,也有类似的感觉。这说明作为一切社会关系之总和的人是多么复杂,也说明曹雪芹对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形象塑造是多么成功。
从而也就提醒我们:要对林黛玉这一典型形象获得正确的认识和作出公正的评价,就必须首先认真观察一下她的思想性格的诸方面。倘简单地把林黛玉看成是位自尊、敏感、尖刻、孤傲、脆弱,令人感到有些难以接近的少女,恐怕也就失去了林黛玉的形象。
那么,概括地说,林黛玉的思想性格又有哪些主要特点呢?
既尊重自我,又尊重别人,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一。
黛玉是很自尊的,这反映在各个方面。她一进荣国府,便想起母亲的遗言:“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因此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但这不是出于意欲谨小慎微地做人,而是出于“生恐被人耻笑了去”。周瑞家的送来了“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她首先注意的不是宫花的“新巧”,而是是否别人“挑剩下的”。甚至宝玉借《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妙词来进行试探,她首先想到的也是是否“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更有甚者,有一次,她去扣怡红院的门,刚与碧痕拌了嘴的晴雯对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正没好气,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谁知她一听,竟然立刻就在心里唤起了这样的想法:“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是的,黛玉从身分上说,虽则是位小姐,从经济上说,却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她之所以没有掉到使女队里去,是由于比香菱多了个贾母。只是这条纤弱的血缘纽带,把她高高地挂在小姐的地位上。因此,她的唯恐人们对她怀着歧视或轻薄,正反映了她不屑于把贾府的施舍当作自己的幸福。可见,她的尊重自我,实际上是在坚持自己的人格尊严。
然而,谁要是认为黛玉是个只知自尊而不知尊重别人的少女,那就错了。当她感到别人在尊重她,她也很尊重别人。这集中地反映为她能够接受紫鹃的责备与对香菱的学诗有求必应。黛玉与宝玉吵架,紫鹃不是说她“太浮躁了些”,就是说她“常耍歪派”,或者对她说:“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黛玉并不认为紫鹃是丫头,这种当面责备,有伤自己的尊严;倒对紫鹃的意见总是默默接受,乃至与紫鹃名虽主仆,情同手足;因为她深知紫鹃对自己的指责,是出于真心关怀。香菱住进蘅芜苑与宝钗作伴,满心满意只想作诗,求宝钗教她。宝钗笑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意思是:一个婢妾,与我作伴住进大观园,已经是够不错了,还想学什么诗!“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香菱去求黛玉教她,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于是,便又给香菱讲解诗的作法和要求,又把自己珍藏的诗集借给她,并指定阅读的篇目,又给她出诗题,并给予创作上的指导。堪说是“诲人不倦”,一点也不认为收婢妾作门生,这有损自己的尊严。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黛玉与紫鹃和香菱的关系是比较平等的,而黛玉对紫鹃和香菱的平等相待,正反映了她对紫鹃和香菱的尊重。
长期以来,有一种看法,就是认为黛玉的尊重自我,是把坚持自己的人格尊严与小姐尊严混杂在一起的。理由是:湘云说她象戏台上的小旦,她感到受到了侮辱,不禁怒形于色。这种说法对不对呢?我认为还可研究。你说这位戏台上的小旦是谁?就是那个在蔷薇花下划“蔷”字的龄官。龄官的性格特点是什么?宝玉陪笑求她唱一套《袅晴丝》,谁知她却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贾蔷买了只会啣鬼脸旗的雀儿来给她解闷,谁知她却怒形于色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可见也是个尊重自我、坚持人格尊严的少女。作者出于总的艺术构思,暗示黛玉与龄官颇多相同点,所以让王熙凤说龄官一化妆,“活象一个人”,逗引大家猜;湘云心直口快,说是象黛玉;宝玉一听,便给湘云“使个眼色”。可见引起黛玉恼怒的原因是复杂的,虽不排除有等级观念,但更主要的还是由于触痛了她的寄人篱下的命运的创伤,以及她认为宝玉对湘云所使的那个“眼色”是一种有深意的表现。所以事后她又责问宝玉:“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又说:“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主要还是出于坚持自己的人格尊严。
问题是清楚的,黛玉的尊重自我,其特点是,她把自己与四大家族的主要成员相比,认为谁也不比谁高贵些。黛玉的尊重别人,其特点是,谁尊重她,她就尊重谁,并不论对方的社会地位的高低。黛玉的这种人生哲学,包含着一种相当进步的因素,就是主张维护人的人格尊严,要求建立一种比较合理的、平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它是黛玉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一种表现,也是对封建人身关系特别是对封建“妇道”的一种严重挑战。照封建礼法的规定,女子必须自甘于“卑、弱”:“苟不甘于卑,而欲自尊,不伏于弱,而欲自强,则犯义而非正矣。”(班昭:《女诫》)
既敏感,又笃实,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二。
黛玉的敏感有时似乎近于多疑,这从我们上面所提到的“送宫花”等情节便看得很清楚。“宫花”是薛姨妈让送的,周瑞家的从梨香院出来,顺路走到哪便送到那。可黛玉却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晴雯拒绝开门,纯粹是误会,没有听出是黛玉的声音,以为是别的丫头。可黛玉却想到自己是“依栖”人家;那一夜,她“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这样的敏感,简直是有些病态!然而,只要看一看她所处的环境,这种过敏也就变得可以理解的了。她所处的是一种什么环境呢?明面上是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实际上是个充满着仇视、倾轧、争夺、欺诈等等的黑暗王国。探春说得好:“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象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平儿也说管事的婆子们:“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利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面对着这种情景,连还不十分懂事的小丫头佳蕙都不无感叹地说:“这地方本也难站!”难道“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倒可以处之泰然?假若非要等到别人拉下脸来才开始感到自己受人歧视和轻蔑,恐怕也就不是只身之外无长物的林黛玉应具的品格!实际上也是黛玉所提防的,正是生活中已露苗头或即将出现的情况。王熙凤明知把黛玉比作戏子是种带有轻蔑意味的取笑,却故意逗引大家去猜;同是“亲戚”,王熙凤认为“薛大姑娘屋里断乎检抄不得的”,却到黛玉的住处“一一开箱倒笼”,抄检个不亦乐乎;王夫人一想到晴雯的眉眼有些象黛玉,便骤然增加了对晴雯的愤恨情绪,凡此不都证明黛玉受人歧视和轻蔑之深吗?可见黛玉的敏感,从她对生活现象的一些判断上说,似乎是种多疑;从她对客观环境的总体认识上说,实在是种预感。质而言之,黛玉的敏感,是由于她因获得贾母的一时疼爱而被人视为阳春中的花朵时已感受到环境里有一种“风刀霜剑”;又由于她所陷入的乃是一种“无人之阵”,也就造成了她的过敏。至于在爱情方面她对宝玉的言行所产生的过敏,那是由于“性爱本性乃是排他的”。况且,又存在着“金玉良缘”之说;况且,当时的宝玉又确实是“心里有妹妹;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况且,当时的宝玉又确实存在着某些富贵公子的纨裤习气。这使她的灵魂又怎能不紧张,不惊愕,不疑惧,不颤慄?凡此,也就被周围的幸福者、为虎作伥者、无切身感受者、麻木不仁者看成是“小性儿”。
实质上,黛玉是个十分笃实的人。如果说她在“心眼儿”上有所失的话,那不是失之于太“小”,倒是失之于太“实”。只要她以为你是真心地尊重她、关心她,她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你捧出自己一颗赤诚的心;而一旦她信任了你,也就决不轻易地怀疑你。这从宝玉与她定情后,她和宝钗的关系上看得最清楚。“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宝钗抓住了黛玉在行酒令时引用了《西厢记》和《牡丹亭》,把她叫到蘅芜苑“审问”并“款款的”予以训导。黛玉以为这是对自己的爱护,“心下暗服”;竟没有劈头反问宝钗:你审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引用的是哪种书?“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宝钗让黛玉每日吃“上等燕窝一两”以“滋阴补气”;并表示:“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黛玉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体贴,甚为感激,并由衷地引咎以自责:“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又说:“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然而,她竟没有想到,她吃宝钗送的上等燕窝,会使自己的命运更坎坷。试想:黛玉是贾母的面上人,宝钗是王夫人的姨侄女;贾母知道黛玉吃薛府的燕窝将作何感想,倘若让吃,面上不好看,倘若不准吃,面上又不好看;别无良法,只好供应,可当时贾府的经济状况已是卯年银子寅年用;所以别的不说,单从经济上着眼,娶一个每天需吃一两上等燕窝的孙子媳妇,恐怕也实在是手长袖短。可见,不论宝钗的主观意图如何,她送给黛玉的燕窝,均起着炮弹上的糖衣作用。“慈姨妈爱语慰痴颦”,正当黛玉深感孤单与凄寂的时候,薛姨妈跑来看望她,始而给她讲了“月下老人”的故事,继而对她说:“我常常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黛玉感到温暖了,愿认薛姨妈为娘。宝钗对薛姨妈说:“妈明儿和老太太说,求了他作媳妇”。这总该刺痛黛玉的心了吧!可黛玉却视为一种善意的取笑。或问:宝钗对黛玉的关心与体贴,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这在中秋节那天,湘云说得很清楚:“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然而,黛玉对宝钗却是一片真心。宝玉见她待宝钗“竟更比他人好十倍”,“暗暗的纳罕”,一天便问她“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黛玉的回答,第一句话就是:“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黛玉与宝钗究竟是谁笃实,谁藏奸,谁真诚,谁虚伪,不是一目了然了吗?
敏感,使黛玉善于体察世间人情,感受到世态炎凉。笃实,又使黛玉不会顺应世俗人情,善于保卫自己。因此,既容易引起万目睚眦,也易于上当受骗。这也就是湘云等人说她是小性儿、行动爱恼人,而宝钗母女却能使她一时折服的原因。
既尖刻,又宽厚,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三。
黛玉的言谈是很尖刻的。宝钗说:“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惟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倒堪称是知人之论。确实,黛玉的嘴“促狭”就“促狭”在:出言率尔,褒贬寓焉。比如,袭人与宝玉的暧昧关系是众所领会到的,可谁肯去说这个呢?独黛玉却对袭人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又如,宝钗在贾母为她做生日那天,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并得意洋洋地将戏中的一只“寄生草”念给宝玉听。宝玉听了,不禁手舞足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装疯》了。”再如,贾母见了张道士献的金麒麟,说好象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似的。宝钗说湘云有一个,比这个小些。宝玉说没看见湘云有。探春说宝钗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还如,贾府的饮食起居是极度的奢华糜费,“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便是其集中反映。王熙凤让刘姥姥尝的“小鸡蛋”,竟值“一两银子一个”。可谁敢对这种“安富尊荣”的生活有所微词呢?贾母叫惜春照行乐图的样式画出大观园,而黛玉却笑道:“你快画罢,我连题跋都有了,起个名字,就叫作‘携蝗大嚼图’。”凡此,都告诉我们,黛玉其所以会给贾府以“尖酸刻薄”的印象,就在于她好说实话,好推开人们的心扉,好道破生活的真相,常使人感到不舒服。从而又可以看出,黛玉的“尖刻”,是由于她的纯真率直,而不是由于她的心胸狭窄。
倘论心胸,黛玉倒是个襟怀宽厚的少女。这反映在各个方面。首先,黛玉与人不心存芥蒂。谁要是触犯了她的自尊心,她是会生嗔的;但事后随即烟散云消。湘云用她比戏子,她有点不忿;可一会儿便携了宝玉的“寄生草”回房,“与湘云同看”,便是明证。其次,黛玉也很能谅解人。“贾宝玉品茶栊翠庵”,黛玉问妙玉用的是不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黛玉知妙玉“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又次,黛玉从不抓住别人落在自己手里的把柄去使人折服。宝钗听出黛玉在酒令里引用了《西厢记》和《牡丹亭》,便抓住不放,要“审问”黛玉。黛玉看见宝钗坐在随便躺在床上睡着的宝玉身旁绣鸳鸯,却付诸一笑,没去“审问”宝钗。二者正是鲜明对照。再次,黛玉除了在爱情问题上以外,从不猜忌别人。贾母一见宝琴,“喜欢的无可无不可”,逼着王夫人“认了宝琴作干女儿”。宝钗心中倒有些不自在,推推宝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可黛玉却“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二者又是鲜明对照。最后,黛玉所要求于宝玉的是爱情上的纯真,并不反对宝玉与其他女孩子交往和为丫环们充役。《芙蓉女儿诔》是渗透了宝玉对晴雯的深情厚意的;特别是其中有句云:“及闻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可黛玉听后却不仅没有介意,反满面含笑地称颂说:“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凡此,是心胸狭小的人所能做到的吗?所以,假若我们不囿于成见,那就应该承认:黛玉的胸襟是似窄实宽、似薄实厚;宝钗的胸襟是似宽实窄、似厚实薄。
正因为黛玉的胸襟是宽厚的,而不是狭小的;正因为黛玉的尖刻言谈是基于她的纯真率直,敢于点破别人所不肯说的生活中的真相,所以她的“专挑人的不是”、“见一个打趣一个”,才成其为反封建的斗争锋芒,才成其为叛逆者的优良品格。
既孤傲,又谦和,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四。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这可以看作黛玉的高风跨俗的自我写照。她蔑视地主阶级的功名利禄,从不规劝宝玉去立身扬名;听到宝玉称赞她不说“混账话”便“不觉又惊又喜”,正反映了她也把“仕途经济”看作“国贼禄鬼”所*勾当。她蔑视炙手可热的世要权贵,甚至那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静王,在她心目中也只是个“臭男人”;元妃归省时命诸姊妹题诗,显然是意在“颂圣”,而她却意欲“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因元妃只命题一匾一咏,便“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她蔑视世俗人情,从不到贾母和王夫人等面前去邀怜取宠,以期在贾府这个“本也难站”的地方为自己铺下一块福地。这样的孤傲,显然不仅反映出她的洁身自持,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抑且反映出她在政治上和人生哲学上对地主阶级的叛逆。
黛玉的孤傲,是属于“孤标傲世”;面对“诗友”等人,却是很谦和的。在大观园里的历次诗会中,人家常把她写的诗列为第二。这个“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少女,从没有对此露出过一点“小性儿”,倒常常是兴高彩烈,喜笑颜开。所以如此,就在于这与元妃的命题成章不同,是一种结社吟诗,彼此的关系是互为诗友,而对诗友是应该尊重的。有一次,那是个月色溶溶的中秋之夜,她与湘云在凹晶馆里联诗。每当湘云联上佳句,她总是不断地“起身叫妙”,或者是“又叫好,又跺足”,甚至感叹:“我竟要搁笔了”。她推崇湘云的文思,更推崇妙玉的诗才。当她看了妙玉一挥而就所续的十三韵,不禁赞赏不已,说:“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不止于此,黛玉待人谦和,也表现在她与宝钗和解后对宝钗的态度上。一天,黛玉正与宝钗在小花厅上说笑,袭人送茶来,可只有一钟。宝钗接过喝了一口漱嘴,剩了半杯,递在黛玉手内。袭人笑说:我再去倒。黛玉笑道:“这半钟尽够了。难为你想的到。”说毕饮干,将杯放下。这个“孤标傲世”的少女,在这些场合何尝显得有一点孤傲和偏狭?她是多么容易折倒在别人的才华面前;又是多么诚恳的折己待人。这,正反映了一个叛逆者应有的谦和品格。
既脆弱,又坚强,这是林黛玉思想性格的特点之五。
黛玉寄人篱下,又是个女子,这使她较宝玉易于感受到世态的炎凉,也较宝玉多受一层封建压迫。这就决定了她比宝玉具有更为强烈的反封建要求。这就决定了她在叛逆道路上往往是较宝玉先走一步。然而,也正因为黛玉是个女子,又寄人篱下,这又使她的生活圈子较宝玉更窄,所受的封建禁锢和封建压迫较宝玉更深和更内在;“曾经离丧”固然有助于她体验世态炎凉,而动辄“思家”也阻挠着她对本阶级获得更为清醒的认识。这就又决定了她较宝玉更难从因袭的重担下解放出来,因而她的反封建要求虽则较宝玉强烈,但所作的反抗却不及宝玉有韧性,易作玉碎。觉醒后找不到出路的苦恼、婚姻问题上的焦虑、“曾经丧离”的悲哀,三者一结合,便造成了她感情的脆弱。“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不论是大观园里的繁华热闹,别人家中的温情笑语,还是自然界的落花飞絮、春风秋雨,无一不在她心里引起深沉的哀痛。无需讳言,黛玉的这种感伤情调是含有没落阶级情绪的。然而,感伤而不悲观,这却是黛玉的感伤情调的特点。其所以会出现这种特点,就在于她的感伤情调是以觉醒后找不到出路的苦恼为内核的:“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黛玉的感情虽则是脆弱的,多愁善感的,但反封建的意志却是坚强的,一往直前的。“诗言志”,她有不少诗作可看作对这一意志的写照。如《五美吟·虞姬》:“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又如《五美吟·红拂》:“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堪说是凛凛然有巾帼英雄气概。即便是咏物诗《螃蟹咏》也寄托着同样的意志:“铁甲长戈死未忘”。哀戚缠绵莫如《葬花词》了,然而仍回旋着战斗的颤音。她面对惨淡的人生,向痛苦睁开眼睛:“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她热烈地追求理想,想摆脱罪恶的现实世界:“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但并不是寄希望于遥远的天国,仍是从现实人生中去追求,直至死而后已:“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堆净土掩风流。”不想从神灵的世界中去求解脱,始终是把人生追求建筑在现实生活的土壤上,做到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裂而不可变其节:这也正是黛玉的反封建意志的坚强的地方,也是一个叛逆者的最可贵的品格。
黛玉的意志是如此坚强,而感情却那么脆弱,这正反映了她所遭受的封建压迫的深重。如果说,黛玉的多愁善感是一种精神上的病态,那么,这种病态正是深重的封建压迫造成的。你几曾见过出自巨石底下的嫩芽是茁壮的,笔直的?那弯曲的茎儿,苍白的瓣儿,岂不是正好在说明它生命力的顽强?黛玉的坚强意志和脆弱感情的关系,也是如此。
综上所述,林黛玉的思想性格,既有尊重自我、敏感、尖刻、孤高、脆弱的一面,又有尊重别人、笃实、宽厚、谦和、坚强的一面。前者是外在的,后者是内在的;二者在她身上是辩证的统一。前者使她给人们以性情孤僻的感觉;后者又使人们感到她的孤僻渗透着热情,并使人们与她越接触感到她越好。贾府的下人们对她前后印象的转变,便是明证。第五回,写宝钗比黛玉“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这是贾府下人们对黛玉的一种印象。第四十五回,写蘅芜苑的一个婆子对黛玉说:“不瞒姑娘说,今年我大沾光儿了。横竖每夜各处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也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了。”第五十七回,写薛姨妈说她想做媒,把黛玉许配给宝玉,潇湘馆的婆子们笑道:“姨太太虽是玩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这又反映了贾府下人们对黛玉的另一种印象。事实证明,越到后来,“大得下人之心”的不是宝钗,恰恰是黛玉。所以然,就在于这些“下人”在接触中加深了自己对宝钗和黛玉的认识。因此,啥也不瞒黛玉,并对她的命运表示关心,希望她能获得幸福。
既然林黛玉思想性格的这两个方面是辩证统一的,那就意味着二者之间有其内在联系。这种内在联系是什么呢?从人生哲学上说,就是黛玉的谁尊重她、她就尊重谁的处世原则,这种处世原则包含着近代平等观念的萌芽。从政治思想上说,就是黛玉的坚持叛逆本阶级给青年一代所指定的人生道路。从婚姻观上说,就是黛玉的坚持婚姻必须以爱情为前提,而爱情又必须以共同的叛逆思想作基础。这三者,也就形成了林黛玉的思想性格的本质特征。
林黛玉的思想性格是有发展的,这种发展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从第三回到第三十四回,亦即从林黛玉进荣国府到她与贾宝玉题帕定情,也是她与宝玉初恋和热恋时期。这一时期,作者通过宝、黛、钗爱情上的纠葛,侧重地描写了黛玉思想性格的外在特点,侧重地描写了她的反封建锋芒。同时,也随笔写出黛玉所负的因袭重担。比如,她的尊重自我,主要当然是坚持自己的人格尊严,但也掺有维护自己的小姐尊严的某些因素。又如,她爱宝玉胜过于爱自己,可心里又总在想:“宝玉与我虽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凡此,说明封建主义对她的压迫,不只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以致被传统观念捏住了她的心。而她终于和宝玉从初恋,到热恋,到定情,这又反映了她的叛逆思想的发展,反映了她对传统观念所进行的冲击。
第二个时期,从第三十五回到第七十六回,亦即从黛玉与宝玉定情后到她与湘云联诗悲寂寞,也是她与宝玉的爱情成熟时期。这一时期,黛玉与宝钗在爱情上争夺宝玉的纠纷是中止了,但思想上的斗争却仍然存在。这种斗争主要是通过结社咏诗、各抒己志的方式来进行的。而黛玉的反封建的锋芒与前一时期相比,则转向了内在,这种转向内在反映了她叛逆性格的深化。又由于当时的爱情和结婚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爱情还可以悄悄进行,结婚则必须由父母作主,所以黛玉与宝玉定情后,便希望从形式上有人来给她主持。然而,她又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这就使她一方面感伤情调越来越重,一方面寄幻想于前来以“爱语”相慰的薛姨妈。前者反映了她对本阶级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呼吸而领会到那遍布华林的悲凉之雾;后者又反映了她对本阶级抱有幻想。这二者在她身上又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后者的幻灭也就引起前者的增浓。
第三个时期,从第七十七回到原著中的黛玉之死,也是她与宝玉的爱情被扼*时期。“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宝钗母女弃了黛玉自去赏月,是黛玉期望薛姨妈能为自己作主的幻想之破灭的预兆。“俏丫环抱屈夭风流”,又成为黛玉魂归离恨天的先声。“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个勇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想、敢气、敢哭、敢嘲讽的少女,在痛苦的磨难中终于“泪枯”夭亡了。而如果说,宝玉用以与本阶级诀别的形式是出家,那么,黛玉用以与本阶级诀别的形式就是死。
林黛玉的思想性格又有其鲜明的阶级烙印和时代烙印。她坚持自己的人格尊严,但不能与维护自己的小姐尊严划清思想界线。她违抗本阶级所指定的人生道路,但并不希望本阶级死亡,以至对探春的“开源节流”的经济措施表示赞同,认为“要这样才好。……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她坚持与宝玉建立在叛逆思想基础上的爱情,但又把成婚的希望寄托在“干妈”的“作成”上面。她憎恶贾府的腐朽和黑暗,却把自己的封建家族看作失去的乐园。她能咀嚼自己寄人篱下的酸苦,却不知刘姥姥去到贾府开口借贷时的尴尬。如此等等。这说明她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并没有能脱离封建主义的思想而独立。而这种情况又与当时虽有资本主义经济萌芽,但这种萌芽尚不能脱离封建主义经济母体而独立发展的状况相一致的,并且是其反映。因此,她最后以死来与本阶级诀别,正说明她是一只闷死在蛋壳中的雏莺。
二
宝黛爱情故事,是《红楼梦》中最生动、最完整、最扣人心弦的故事。正是在这个故事上,集中地反映了曹雪芹对传统思想和写法的打破,使它具有前所未有的思想价值和社会意义。
“郎才女貌,一见倾心”,这是我国古代戏曲、小说中一种常见的写法。《西厢记》和《牡丹亭》里的爱情描写,就是如此。而曹雪芹一面批判了“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一面借林黛玉和贾宝玉的口,盛赞《西厢记》和《牡丹亭》“词藻警人”,令人“余香满口”,“真真这是好文章”。此种有分析地对待“佳人才子等书”,当然是正确的。由这也可看出《西厢记》和《牡丹亭》对宝黛爱情生活的影响之深。那么,宝黛的相爱是否也是基于“郎才女貌”呢?
确实,贾宝玉“杂学旁收”、“过目成诵”,是有才学的。特别是在贾政和清客相公面前,真显得鹤立鸡群。无论是“试才题对额”,还是“闲征姽婳词”,均显出他的才情洋溢,气宇非凡。然而,倘与林黛玉相比,贾宝玉则处处显得才疏学浅。论学问,林黛玉“所知所能的”,贾宝玉“不知不能”。论诗才,林黛玉比贾宝玉更是“高过十倍”,历次诗会,一个总是名列前茅,一个总是名居“压尾”。可见林黛玉爱贾宝玉,并不是着眼于他的“才”;而事实上作者也从未写及林黛玉是如何地为贾宝玉的“才”所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