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上古漢語名詞的形態,還没有人進行過全面的研究。據我們初步觀察,上古名詞的前面往往有類似詞頭的前附成分,例如“有”字,它經常是加在國名、地名、部落名的前面,如“有虞、有扈、有仍、有莘、有熊、有庳”等。在《尚書》裏,這一類例子是很多的。現在試舉幾個例子:
何憂驩兜,何遷乎有苗?(《皋陶謨》)
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湯誓》)
殷既墜厥命,我有周既受。(《君奭》)
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召誥》)
普通名詞的前面,也有加“有”字的。下面是《尚書》的一些例子:
予欲左右有民,汝翼。(《益稷》)
盤庚遷于殷,民不適有居。(《盤庚》)
有王雖小,元子哉!(《召誥》)
下面是《詩經》的一些例子:
摽有梅,其實七兮。(《召南·摽有梅》)
發彼有的。(《小雅·賓之初筵》)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小雅·巷伯》)
下面是其他書的一些例子:
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論語·爲政》)
及有夏孔甲,擾于有帝。(《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我們很難由此得出結論説一切名詞都能具備這種形態。不過某些名詞却總是和“有”字黏在一起,例如“衆”字可能是奴隸的通稱,《尚書》裏常常把“衆”説成“有衆”,例如:
今爾有衆……(《湯誓》)
有衆率怠弗協。(同上)
乃正厥位,綏爰有衆。(《盤庚》)
簡孚有衆。(《吕刑》)
除了“有”字之外,還有“於”字和“句”字,見於“於越”和“句吴”,例如:
於越入吴。(《春秋·定公五年》)
太伯之奔荆蠻,自號句吴。(《史記·吴太伯世家》)
古人以爲這是外族語言裏專有的“發聲”①。那也是有一定的根據的。
總之,假定上古時代名詞是有詞頭的話,它的規則還是不能十分確定的。到了戰國以後,除了仿古之外,就不再有這一類的詞頭了。
到了漢代,産生了一個新的詞頭“阿”字。“阿”本是歌部字,在上古念[ai],中古念[a]。現代於“山阿”的“阿”念[ə],於詞頭的“阿”念[a],這個分别是上古和中古所没有的。可以説,現代詞頭“阿”字保存了古音,山阿的“阿”字的讀音則跟着一般歌韻字發展了。
詞頭“阿”字最初用作疑問代詞“誰”字的詞頭(阿誰),而“阿誰”可能是從“伊誰”變來的。“伊誰”在《詩經》裏已經出現了,例如:
有皇上帝,伊誰云憎!(《小雅·正月》)
伊誰云從?惟暴之云。(《小雅·何人斯》)
到了漢代以後,“伊誰”變了“阿誰”,例如:
道逢鄉里人,家中有阿誰?(《漢樂府·十五從軍征》)
羹飰一時熟,不知貽阿誰?(同上)
向者之論,阿誰爲失?(《三國志·蜀志·龐統傳》)
從此以後,“阿”字的用途擴大了,它不但可以作人名和親屬稱呼的詞頭,也可以作人稱代詞的詞頭。它作爲人名的詞頭是從小字(小名)開始的。《漢武故事》説漢武帝后的小字“阿嬌”,這還不一定靠得住,因爲《漢武故事》是僞書。但是曹操小字阿瞞,劉禪小字阿斗,總算是可靠的。現在我們再舉幾個作爲人名詞頭的例子:
見阿恭,知元規非假。(《世説新語·雅量》)
阿連才悟如此。(《南史·謝靈運傳》)
忽出城唤曰:“阿鼠!”子文不覺應曰:“諾!”(《法苑珠林·漁獵篇》)
作爲親屬稱呼的詞頭的有下面幾個例子:
阿翁詎宜以子戲父?(《世説新語·排調》)
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木蘭辭》)
阿奴火攻②,固出下策耳。(《晋書·周顗傳》)
阿婆,佛法言有福生帝王家。(《南史·齊本紀下·廢帝鬱林王紀》)
隆昌之末,阿戎勸吾自裁③。(《南史·王思遠傳》)
孝琬呼阿叔。帝怒曰:“誰是爾叔?”(《北史·河間王孝琬傳》)
作爲人稱代詞的詞頭,有下面幾個例子:
阿你酒能昏亂,喫了多饒啾唧。(王敷《茶酒論》)
鷯隔門遥唤:阿你莫漫轍藏。(《燕子賦》)登阿儂孔雀樓。(《异苑·鬼仙歌》)
現在北京話裏的詞頭“阿”少見,衹有受方言影響的“阿姨、阿婆”等。粤方言詞頭“阿”還可以用在姓氏的前面,如“阿王、阿劉”;又用在排行的前面,如“阿三”。
詞頭“老”字來源於形容詞“老”字,最初是表示年老或年長的意思。後來由這種形容詞“老”字逐漸虚化爲詞頭...
某些稱謂之前可以加詞頭“老”字,如“老姊、老兄”。這些都見於唐代的史料。《晋書·郭奕傳》:“大丈夫豈當以老姊求名?”這種“老”字不像是表示年長的意思,而僅僅是一個詞頭。後來一直繼承着這種用法。現在衹舉出《儒林外史》裏的例子:
匡超人走到跟前,請教了一聲“老客”,拱一拱手。(第十七回)
原來是老弟!幾時來的?(同上)
那人見牛玉圃,嚇了一跳,説道:“原來是老弟!”牛玉圃道:“原來是老哥!”(第二十二回)
姓上加“老”,好像是起源很早,如《論語·述而》:“竊比於我老彭。”但是“老彭”無論是指兩個人(老子和彭祖)或指一人(殷賢大夫),“老”字都不能算是詞頭。姓上加“老”,實際上是起於唐代。白居易《戲贈元九李十二》詩:“每被老元偷格律。”“老元”就是指元稹。後來這種用法也一直沿用下來,例如:
包貴善畫虎,名聞四遠,號爲老包。(元 夏文彦《圖繪寶鑒》)
老戴,忘其名,吴郡崑山人。(同上)
這潑魔這般眼大,看不見老孫。(《西游記》第二回)
既然姓上可以加“老”,名字上也就有可能加“老”了。就現在所看到的史料來看,名字上加“老”比姓上加“老”晚些,最初見於宋代的史料,例如:
老可能爲竹寫真,小坡今與石傳神。[可,指文與可。坡,指軾子過。](蘇軾《題過所畫枯木竹石》)
快讀老坡秋望賦。[坡,指蘇東坡。](范成大《寄題永新張教授無盡藏》)
排行上加“老”起源最晚。中古於排行衹用“阿”,如今粤語,例如《南史·臨川王傳》:“阿六,汝生活大可。”到什麽時候才可以用“老”字呢?現在還没有研究清楚。不過至少在清代已經可以這樣用了。現在衹舉出《儒林外史》的一些例子:
趙氏有個兄弟趙老二在米店裏做生意。(第六回)
楊執中定睛看時,便是他第二個兒子楊老六。(第十一回)
阿叔道:“好呀!老二回來了。”(第十六回)
潘三出去看時,原來是開賭場的王老六。(第十九回)
龍老三,你又來做甚麽?(第二十九回)
“老婆、老師”的“老”,最初都不是詞頭。到了宋元時代,妻子也可以稱“老婆”了,這時,“老”字才變成了詞頭,例如:
時運來時,買莊田,取老婆。(宋 吴自牧《夢粱録》)
家中有錢財,有糧食,有田土,有金銀,有寶鈔,則少一個標標致致的老婆。(元曲《秋胡戲妻》)
我兩個不曾娶老婆哩。(同上,《兒女團圓》)
“老師”出現很早,《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齊襄王時,而荀卿最爲老師。”但是這個“老”字衹表示年輩最尊的意思,而不是詞頭。到了宋代以後,“老師”的“老”才真正變成了詞頭,例如:
屬句有夙性,説字驚老師。(金 元好問《示侄孫伯安》)
兩人見是老師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幾拜。(《儒林外史》第七回)
動物的名稱上加詞頭“老”字,唐代也已經有了,例如:
我今日形容,正是汝老鼠所爲。(《南史·齊宗室傳》)
大蟲老鼠,俱爲十二屬。(唐 劉納言《諧噱録》)④
到了宋代,虎也可以稱“老虎”,例如王惲《趙邈齪虎圖行》:“眈眈老虎底許來,抱石踞坐何雄哉!”烏鴉也可以稱“老鴉”,例如陶榖《清異録》:“巴陵陳氏累世孝謹,鄉里以老鴉陳目之。謂烏鴉能反哺之。”現代方言(如吴語和一部分粤語)也稱烏鴉爲“老鴉”。
現在談談名詞詞尾的産生及其發展。
詞尾“子”字比詞尾“兒”字産生得早。當然,要把詞尾“子”字和非詞尾“子”字區别開來是相當困難的。就現代普通話來説,鑒定詞尾的主要標準是輕聲,但是古代的史料并没有把輕聲記録下來。現在我們衹能憑意義來看它是不是詞尾。有六種“子”字不應該認爲是詞尾:第一,是兒子的“子”,例如《詩·小雅·斯干》:“乃生男子……乃生女子。”其中的“男子、女子”實在等於説“男兒子、女兒子。”第二,是作爲尊稱的“子”,如“夫子、君子”。第三,是指禽獸蟲類的初生者,如“虎子、龍子、蠶子”⑤。第四,是指鳥卵,如“鷄子、鳳子”。第五,是指某種行業的人,如“舟子、漁子”。第六,是指圓形的小東西,如《史記·高祖本紀》:“左股有七十二黑子。”
但是,在某些情況下,我們就不容易斷定了,例如:
童子佩觽。(《詩·衛風·芄蘭》)
胸中正,則眸子瞭焉。(《孟子·離婁上》)
又聞項羽亦重瞳子。(《史記·項羽本紀》)
鄉者夫人兒子皆以君。(《漢書·高帝紀》)
拜請百福,賜我喜子。(《易林·明夷·萃》)
因此,我們至少可以説,在上古時代,“子”字已經有了詞尾化的迹象。特别是像《禮記·檀弓下》“使吾二婢子夾我”(疏“婢子,妾也”),衹有把“子”字認爲詞尾,才容易講得通。《釋名·釋形體》:“瞳子……子,小稱也。”小稱就是它詞尾化的基礎。
魏晋以後,到了中古時代,詞尾“子”字逐漸普遍應用起來了,例如:
谷中有石子,紫色。(晋 葛洪《神仙傳·介象》)
以上晋代。
凡五穀種子,浥鬱則不生。(後魏 賈思勰《齊民要術》)
在馬坊教諸奴子書。(北齊 魏收《魏書·温子昇傳》)
以上南北朝。
崔行功與敬播相逐,播帶櫚木霸刀子。(隋 侯白《啓顔録》)
快牛爲犢子時,多能破車。(《晋書·石季龍載記上》)
何物漢子?我與官,不肯就。(《北齊書·魏蘭根傳》)
可憐青雀子,飛來鄴城裏。(同上,《神武帝本紀下》)
今本無上書年月日子。(《南史·劉子遴傳》)
之才爲剖得蛤子二,大如榆莢。(《北史·徐之才傳》)
貴妃放康國猧子於坐側。(唐 段成式《酉陽雜俎》)
俗謂之嫁茄子。(同上)
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唐 李復言《續玄怪録·杜子春》)
案上有一小帖子,曰:“錢三萬貫,乞不問此獄。”(唐 張固《幽閑鼓吹·張延賞》)
不得他諸道金銅茶籠子。(同上,《崔遠》)
因命取玉龍子以賜。(唐 鄭處誨《明皇雜録》)
客户有一小宅子。(唐 薛調《無雙傳》)
氈車子十乘下訖。(同上)
汝於東北舍閣子中紫褥下,取書送郎君。(同上)
至第三車子,果開簾子。(同上)
蘇姑子作好夢也未?(唐 蔣防《霍小玉傳》)
忽見自門抛一斑犀鈿花合子。(同上)
楊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杜甫《别贊上人》)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杜甫《絶句》)
小片慈菇白,低叢柚子黄。(元稹《景申秋》)
莫抛破笠子,留作敗天公。(李群玉《嘲賣藥翁》)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杜牧《過華清官》)
未戴柘枝花帽子,兩行宫監在簾前。(王建《官詞》)
緶得紅羅手帕子,當心香畫一雙蟬。(同上)
以上隋唐。
詔宫人及近侍官人皆服衫子,亦曰半衣。(後唐 馬縞《中華古今注》)
北齊有長帽、短靴、合袴、襖子。(《舊唐書·輿服志》)
賊平之後,方見面子。(同上,《張濬傳》)
驢子今日偶來不得。(五代 王仁裕《玉堂閑話》)
遂襟帶間解一琥珀合子。(南唐 沈汾《續仙傳·元柳二公》)
於時舉子率皆以白紙糊案子面。(南漢 王定保《唐摭言·鄭光業》)
以上五代。
宫中號娘子,儀禮與皇后等。(《新唐書·貴妃楊氏傳》)
臨民訟,以骰子擲之,而勝者爲直。(《新五代史·吴越世家》)
好遣秦郎供帖子,盡驅春色入毫端。(蘇軾《次韻秦少游王仲至元日立春》)
劄子,猶堂帖也。(宋 徐度《却掃編》)
即以釵子插冠中。(宋 孟元老《東京夢華録》)
家家無酒,拽下望子。(同上)
或戲謂此二詩乃落葉及柳謎子。(宋 胡仔《苕溪漁隱詩話》)
居民目爲蜆子和尚。(宋 釋普濟《五燈會元》)
天平船子過華亭。(范成大《送壽老往雲間行化》)
指笛竅問曰:“何者是浣溪沙孔子?”(宋 孫光憲《北夢瑣言·孔緯》)
患蜀人鐵錢重,不便貿易,設質劑之法……謂之交子。(《宋史·食貨志》)
户部司郎錢端禮被旨造會子。(同上)
以上宋代。
一切都可以證明,在中古時代,名詞詞尾“子”字已經很發達了,并且它有構成新詞的能力。交子是我國紙幣的開始,會子是後來另一種鈔票,這些新詞都由詞尾“子”字來構成。
詞尾“兒”字的起源比詞尾“子”字晚些。
“兒”的本義是小兒,《説文》:“兒,孺子也。”因此,凡未脱離小兒的實際意義的字都不能認爲是詞尾,例如:
黄鬚兒竟大奇也。(《三國志·魏書·任城威王彰傳》)
何物老嫗,生寧馨兒!(《晋書·王衍傳》)
有些“兒”字雖不用本義,但是表示舊社會所謂下等人(如“侍兒”)或不道德的人(如“偷兒”),也不算詞尾,例如:
從史嘗盗愛盎侍兒。(《史記·袁盎晁錯列傳》)
偷兒!青氈我家舊物。(《晋書·王獻之傳》)
“兒”字用作詞尾,是從小兒的意義發展來的,可能開始是用作小字(小名)的詞尾。這種用法一直傳到後代,例如:
世祖武皇帝……小字龍兒。(《南齊書·武帝紀》)
梁高祖武皇帝……小字練兒。(《南史·梁本紀上》)
昨見羅兒,面顔憔悴。(同上,《孝義傳下》)
已而有娠,而生敬兒,故初名狗兒。又生一子,因狗兒之名,復名豬兒。宋明帝嫌狗兒名鄙,改爲敬兒,故豬兒亦改爲恭兒。(同上,《張敬兒傳》)
洛陽進合蒂迎輦花……帝命寶兒持之。(唐 顔師古《隋遺録》)
谷兒抹琵琶。(白居易《小庭亦有月》)
鄜州籍中有紅兒,善爲音聲。(《唐摭言》)
雪兒者,李密之愛姬。(《北夢瑣言》)
克用少驍勇,軍中號曰李鵶兒。(《新五代史·唐本紀》)
周太祖少賤,黥其頸上爲飛雀,世謂之郭雀兒。(《新五代史·東漢世家》)
鳥獸蟲類也用“兒”字,但是其中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確指鳥獸蟲類的初生者,例如:
可憐巢裏鳳凰兒。(庾信《楊柳歌》)
代北有豪鷹,生子毛盡赤。渥洼騏驥兒,尤异是龍脊。(杜甫《送李校書》)
衆中見毛骨,猶是麒麟兒。(杜甫《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廣》)
養得新生鵓鴿兒。(花蕊夫人《宫詞》)
病起巢成露鶴兒。(李洞《贈二惠大師》)
第二種情況才是用作詞尾,例如:
蘆笋穿荷葉,菱花罥雁兒。(王維《戲題示蕭氏甥》)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杜甫《水檻遣心》)
驚起沙灘水鴨兒。(李羣玉《釣魚》)
平白地涌出一條八爪金龍,把這鴛鴦兒拆散了。(《宣和遺事》亨集)
飛下一個仙鶴兒來。(《宣和遺事》亨集)
京師民有似雪浪,盡頭上戴着玉梅雪柳鬧鵝兒,直到鰲山下看燈。(同上)
由於文字上缺乏輕聲的表示(而且當時詞尾不一定就用輕聲),我們在古書上不容易劃清這兩種情況的界限。
“孩兒”的“兒”也不一定是詞尾。可能像“嬰兒”一樣,“兒”字有它的實在意義,例如:
一雙前進士,兩個阿孩兒。(《唐摭言》)
至今洛中人呼應天禪院爲香孩兒營。(孔平仲《談苑》)
鄜州田氏作泥孩兒名天下。(陸游《老學庵筆記》)
彭祖尚聞年八百,陳郎猶是小孩兒。(宋 錢易《南部新書》)
至於無生之物,或雖有生而無所謂初生者,“兒”字的詞尾性就非常明顯了,例如:
小車兒上看青天。(邵雍《小車吟》)
船兒傍舷回。(梅堯臣《重送楊明叔》)
深注唇兒淺畫眉。(蘇軾《成伯席上贈所出妓川人楊姐》)
又以油麺糖蜜造爲笑靨兒。(《東京夢華録》)
皆以新葫蘆兒、棗兒爲遺。(同上)
枕前泪與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北夢瑣言·徐月英詩》)
簾兒下見個佳人。(《宣和遺事》亨集)
恁的,交(教)你兩口兒完聚如何?(同上)
有一隻曲兒,唤做《賀聖朝》。(同上)
那游覽之際,肩兒厮挨,手兒厮把,少也是有五千來對兒。(同上)
見那酒店前掛着一個酒望兒。(《五代史平話·梁史》)
郭威被刺污了斂(臉)兒,思量白净面皮今被刺得青了。(同上,《周史》)
如果作一個比較謹慎的説法,應該説詞尾“兒”字是從唐代才開始産生的。
小稱容易發展爲愛稱。但是,就普通話來説,衹有“兒”字發展爲愛稱,“子”字没有發展爲愛稱。比較“老頭兒:老頭子”;“小猫兒:小猫子”。
在開始變爲詞尾的時候,“兒”和“子”不一定都念輕聲。至少是可輕可重,否則没法子把“兒”和“子”放在律詩裏。名詞兒化的情況也比較後起,所以詞尾“兒”字能在律詩中獨佔一個音節,甚至於用作韻脚。詞尾“兒”字獨成一個音節,在今天某些方言裏還是這樣,例如杭州和冀南。
名詞兒化以後,韻母在一定的條件下受兒化的影響,例如“盤兒”變爲[p‘ar],“小孩兒”變爲[ɕiauxar],等等。
在現代各地漢語方言中,名詞形態發展情況并不一樣,特别是在“兒、子”的問題上。南部方言(粤、閩、客家)基本上維持着上古漢語的情況,很少或完全不用詞尾“兒”和“子”。廣州話衹説“刀”,不説“刀子”⑥;衹説“鉸剪”,不説“剪子”;衹説“鐵鉗”,不説“鉗子”;衹説“竹”,不説“竹子”;衹説“禾”,不説“稻子”;衹説“葉”,不説“葉子”。像“筷子”一類的詞,在粤方言裏非常罕見,而且也不普遍,如廣西南部有些地方就衹説“筷”,不説“筷子”⑦。詞尾“兒”字在粤方言裏是絶對不用了⑧。
吴方言除個别地方(如杭州)外,一般衹用詞尾“子”字,不用“兒”字,如蘇州話衹説“桃子”,不説“桃兒”。“子”字的應用範圍也比較窄些,例如蘇州衹説“繩”,不説“繩子”;衹説“剪刀”,不説“剪子”。
除了“子”和“兒”之外,比較常見的詞尾是“頭”字。
首先我們要撇開似是而非的情況,例如“石頭”這個詞的時代很早,今天的南京,在東漢末就稱爲石頭城。但是,“石頭”又稱“石首”,可見“頭”字是有實義的。“碼頭”在唐代就有了,但當時寫作“馬頭”,可見“頭”字仍有實義。像下面所舉的“被頭、號頭、年頭”,其中的“頭”字都不能算作詞尾:
被頭不暖空沾泪,釵股欲分猶半疑。(唐 韓偓《惆悵》)
凡役,數萬人曳一大木,千人置號頭,頭一喊,千人齊和。(《舊唐書·薛懷義傳》)
乃取年頭月尾,孤經絶句。(《新唐書·楊瑒傳》)
真正的詞尾應該像下面這些例子:
(沔)水中有物如三四歲小兒……常没水中,出膝頭,小兒不知,欲取弄戲,便殺人。(《水經注·沔水》)
前頭看後頭,齊著鐵
鉾。(南朝梁《企喻歌辭》)兩邊角子羊門裏,猶學容兒弄鉢頭。(唐 張祜《容兒鉢頭》)
願隨仙女董雙成,王母前頭作伴行。(唐 項斯《送宫人入道》)
可見詞尾“頭”字的産生,應該是在南北朝。宋元以後,詞尾“頭”字用得更加普遍了,例如:
徐步當車饑當肉,鋤頭爲枕草爲氈。(黄庭堅《次韻胡彦明同年羈旅 京師寄李子飛》)
歇處何妨更歇些,宿頭未到日頭斜。(楊萬里《山村》)
一時念頭差了。(《京本通俗小説·菩薩蠻》)
則離得半個日頭。[半個日頭,半天。](王實甫《西厢記》第四本第四折)
衹見一般的囚徒……却在晴日頭裏曬着。(《水滸傳》第二十八回)
衹見厨桌上有些鷄毛和鷄骨頭。(同上,第四十六回)
戴宗撚指間走到跟前看時……有二十副座頭。(同上,第三十九回)
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仔細尋遍。(《西游記》第十六回)
牙齒變做門扇,舌頭變做菩薩。(同上,第六回)
“五四”以後,由於西洋語言的影響,現代漢語有了一些新興的名詞詞尾。
首先應該指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情況。在“工人、詩人”等詞裏,“人”字不能認爲是詞尾。無疑地,“工人、詩人”在現代漢語裏都是單詞,不是仂語,但是,它們的構成方式是和上古“匠人、穡人”相同的,“人”字也有它的實義。況且《國語·周語》裏已經有“工人”出現(“工人展車”),更無所謂新興的詞尾了。
“主義”也不是詞尾,因爲“主義”可以獨立成爲意義,和西洋詞尾-ism不同。
“者”字情況稍有不同。古代漢語的“者”字一般衹放在動詞和形容詞的後面,如“作者、隱者、來者、老者、大者、小者”,或者放在叙述性仂語的後面,如“將命者、負版者、竊鈎者”。至於像“帝國主義者”之類,“者”字放在名詞性仂語的後面,的確是屬於詞尾的性質。
“家”字也有詞尾的性質。中國古代早有“法家、名家”之類,但那和今天的“藝術家、文學家”之類到底有些不同。“法家、名家”的“家”是學派的意思,我們不能説“一個法家、一個名家”。可是現在我們説“一個藝術家、一個文學家”。不過“藝術家”等的“家”也是從“法家”的“家”發展來的。
真正新興的名詞詞尾是“品、性、度”等。
“品”字當物品講,是鴉片戰争以後的事。《易·乾卦》:“品物流形。”“品”衹是衆多的意思。《書·禹貢》:“厥貢惟金三品。”“品”衹是種類的意思。“品”字又有等級(品第、品級)的意思。至於“品”字當物品講,則是來自日本。日本人把英語的things譯爲“物品”,food譯爲“食品”,work譯爲“作品”,production譯爲“産品”,我們就照樣采用了。
“性”字和英語詞尾-ty、-ce、-ness大致相當。這也是受了日本譯文的影響。日本人把英語的possibility譯爲“可能性”importance譯爲“重要性”(或“重大性”),impermeability譯爲“不滲透性”(或“不可滲透性”),等等,我們都采用了。當然我們自己也創造了一些。
“度”字大致相當於英語詞尾-th,如length譯爲“長度”,strength譯爲“强度”等。也有不是-th的,如height譯爲“高度”,speed譯爲“速度”等。這也是受了日本譯文的影響。
應該指出,“度”字這個詞尾的産生是比較晚的。大致在20世紀20年代以前,它還没有産生,這可以從當時出版的英漢字典(例如《英華合解辭彙》)得到證明。
①《史記·吴太伯世家》索隱:“顔師古注《漢書》,以吴言‘句’者,夷之發聲,猶言‘於越’耳。”
②“阿奴”指弟。一説“阿奴”是尊輩對卑輩時用的,適用於男和女。
③胡三省《通鑒》注:“晋宋間人多呼從弟爲‘阿戎’,至唐猶然。”
④舊題朱揆著。
⑤《後漢書·班超傳》:“不入虎穴,不得虎子。”
⑥廣州有“刀仔”一類的説法。但“刀仔”的意義是小刀,并不等於普通話的“刀子”。廣州“仔”念[tsɐi],“子”念[tsi],也并不同音。
⑦也有相反的情況,例如博白話裏有“桃子、李子”。但是這種“子”字衹用於果名,可見那是開花結子的“子”,并不是詞尾。
⑧廣西博白有“鷄兒、豬兒”一類的説法,那衹是小鷄、小豬的意思。博白的“兒”等於廣州的“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