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因各种原因,死亡成为必至的结局,但在迟子建的笔下,这一类对死亡的描叙并没有以悲写悲,而是采用了“向死而生”的情节向度,使生命的气息在最后的瞬间仍不绝如缕,温情而诗意。
《亲亲土豆》中的秦山勤劳能干,李爱杰温柔贤惠,两人感情甚笃。然而就在秦山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后,选择了悄悄离开医院,跑回到自家的土豆地,恋恋不舍地呼吸着土豆花的香气,并坦然面对生命中的最后一程。作家对秦山生命垂危的那段日子的描写平静却动人:“他常常痴迷地望着李爱杰一言不发,李爱杰仍然平静地为他做饭、同枕共眠。”
即使是在秦山的弥留之际,李爱杰身着丈夫买给她的宝蓝软缎旗袍,在大雪之夜守着炉子,依偎在秦山身边,呈现出一个不同寻常的生离死别。作家这种豁达超然的刻画,使她笔下的死亡虽有哀婉的气息,却没有恐怖的阴影,反而饱含着温情与诗意。
而在小说的结尾处,那个跟随着李爱杰滚出很远的土豆,仿佛是神来之笔,似乎在告诉我们:死亡是人生的另一种形态,死亡也是一种创造和延续。
在《白银那》中,因渔汛的到来,小镇昔日的平静被打破。在欢欣喜悦的人群当中,一向泼辣、能*卡佳,为了冰冻快要腐烂的鱼而进山取冰,结果遭到熊的侵袭而意外惨死,这一戏剧性的结局启动了人们对于生死无常的深邃思考。
《沉睡的大固其固》中的媪高娘,每天都要给比邻而居的疯子送豆腐,结果却被疯子推下来的木头活活砸死。就在媪高娘死前的那一刹那,她还在为整个小镇和孩子们烧香祈福,媪高娘仿佛是大固其固的缩影,亟待从沉睡中被文明与理性唤醒。
在这些作品里,无论夫妻还是父女、母子,逝去的那一方仿佛从未远离,而是以另外一种存在方式与家人保持着精神上的联系。
在迟子建的作品中,死亡不仅没有阴森恐怖的意味,反而展现了人性最灿烂动人和最温情之处。作家似乎希望通过这种描写向世人昭告:虽然死亡会消泯、结束一切了,却无法消除生命已有的过程和印迹。因此,生存的终极意义不在其他,就在于生存的过程本身。
迟子建曾说:“我写过的死亡都是漫不经心的,并不是刻意的设计,因为它往往是日常生活中突然的遭遇,而生活遭遇本身就是艺术的。祖父和父亲去世时对我有一种深刻的影响,有特别心痛的感觉。有人说死亡是可以随时降临的,不是谁能把握的。生比死艰难,死是速战速决的,而生则是非常惨烈的过程。当然有时死亡在作品里也富有诗意,没有秦山的死就没有《亲亲土豆》的气氛。”对于人类的死亡,作家如是看待。
而对灵性动物的死亡,作家也是同样的态度和处理方式。《一匹马两个人》讲述的是一匹马和一对老夫妻的故事。老马在别人眼中是牲畜,在老头老太婆眼中却是“人”,而且“须臾不能与它分别”,老太婆意外身故,老马又悔恨又自责,老头子也撒手西去后,老马为了护守老夫妻生前最爱的麦地,惨死在村民薛敏母女的镰刀之下,最后被好心的王木匠葬在了老夫妻的坟旁。《北国一片苍茫》中有一只灵性十足、被唤作呣唔的狗,在一次芦花爹发疯似的用绳子抽打和辱骂“野种”“杂种”芦花时,呣唔以死相拼,舍身救主,最后死在芦花爹锋利的尖刀之下,“永合上了那迷人的柔和的双眸。永逝了那温存感人的声音”。
“死亡”,就是这样通过迟子建冷静而练达的处理,通过各式形态的文字表述大量出现,为文本的展开提供了一个必须且重要的语境,既展示了生命的荒谬与真相的结构性元素,又表达了“死亡的足音渐次接近或远去的时刻,生命的魅力和秘密瞬间抵达,生命的温热在死亡冰冷的寒光映衬下熠熠生辉”,同时传递出作家对生死和无常难以言说的顿悟与悲悯。
三、结语:诗性的“伤怀之美”法国作家蒙田曾说过:“谁教会人死亡就是教会人生活。”
在迟子建的文学世界里,对“生命”和“死亡”的体察是一个非常突出的主旋律。她的文学创作往往以“死”作为透视现实生活的切入点,反衬出“生”的艰难和惨烈。死亡是迟子建折射人生的一面反光镜。
无论是“生命”还是“死亡”,都是人类以及万物存在的最终依据,在某种意义上,生命与死亡都是人类最为恐惧的事情,他们充满诱惑也充满艰辛。但迟子建却选择了最自然的书写方式,用纯洁甚至于天真的笔去描叙她理解的生与死,散文般的书写中,简单的人生故事缓缓流淌,温暖而感伤。这种别具诗性的“伤怀之美”在现今充满*与恐惧的时代中,是无以伦比的文学理想。
(文/杨桦,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