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浙江考生满分作文《生活在树上》,我充满的是对这位考生赞赏。一个有着这样阅读量、并能够把阅读运用到作文中,在当下的中学生当中似乎并不多见。我大赞!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对这篇作文配不配满分没有自己的思考。
如果把满分作文《树上的生活》视为一篇外文翻译,就是努力把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外文表达方式转化成我们能够读懂的文本,里面有些地方我们读不懂或者觉得别扭的,那是翻译者的功力范畴,我们并不敢苛求太多,但是,《树上的生活》是一篇原创的汉语文章,它其实在做的事情就是努力把原本简单明了的东西弄得远山雾罩、晦涩难懂,把他自己或许都弄不明白、解释不了的东西用更加不明白的高深模样道出来。
我们不能过分苛求于一个高中生。一个喜欢读书、又有着不错的写作天赋,提起笔来,很容易把文章写成这个样子。他们所理解的世界与生活就像他们自己本身,还处于成长的懵懂期和幼稚期,他们很容易按照自己的想法而不是事情本来的面貌来理解一切,这就如同他们对待作文一样。
我在他们这样的年龄时,也写过许多类似于《树上的生活》这样文字。那个时候我对世界和生活一无所知,但是却假装什么都知道,高高在上。喜欢读书,喜欢把读过的名言警句抄录下来,喜欢那些不常用的生僻字词、生僻成语以及一些不常用句式表达,然后在作文的时候用自己还不错的文字功底把它们组装进去。那时候,有一种心态,老师说,写文章要深刻,我那个年龄对“深刻”的理解就是多用名言警句和典故、多用生僻字词、生僻成语。我那个时候的阅读量是许多老师远远赶不上的,一些字词成语典故老师不见得都知道,所以,这样的作文常常连老师都会懵掉,因此,对这样的作文,老师愁得要死。充满尊严的老师不敢轻易否定这样的作文,怕露怯;说点模棱两可的话,又是对学生的不负责任,那干脆说好,满分。我那个时候的作文得到过许多这样的“满分”。
就是说,《树上的生活》这样的文章,其实是懵懂的孩子在作文时常有一种现象,不足为怪。但是,这样的作文是不是就该得到“满分”?我回顾我高中时期所写的那些类似的作文,我现在感受是两个字:幼稚。因为那时候真的什么都不懂。是不懂装懂模式。
这其实是对老师的考验。能够经受这样考验的老师,注定是难得的好老师。
《树上的生活》能够得到满分的关键人物是浙江省高考作文阅卷大组组长陈建新副教授。他如是点评《树上的生活》:“它的每一句话都围绕着个人的人生理想和家庭社会的期待之间的落差和错位论说,文章从头到尾逻辑严谨,说理到位,没有多余的废话,所有的引证也并非为了充门面或填充字数。”但点评专家同时也指出,写成这样需要考生阅读大量书籍,文字表达如此学术化,也不是一般高中学生能做到的。“当然,其中的晦涩也不希望同学们模仿。”
我很是感动于这位教授的惜才爱才之心,但是,这篇文章真的就如他所言的那么该得满分吗?
2020年浙江卷的作文题要求如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坐标,也有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家庭可能对我们有不同的预期,社会也可能会赋予我们别样的角色。在不断变化的现实生活中,个人与家庭、社会之间的落差或错位难免会产生。对此,你有怎样的体验与思考?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的看法。
【注意】①角度自选,立意自定,题目自拟。②明确文体,不得写成诗歌。③不得少于800字。④不得抄袭、套作。
这个题目的要求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每个人的人生向往都会与社会家庭对自己的期待有距离,你自己有什么想法。也就说,你个人如何对待家庭、社会赋予你的角色以及期待。作文应该围绕这个来展开。
看这位考生的作文的第一段:
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
且让我把这句话“翻译”一下: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先声,起源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我想循着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那样的生活去生活,好过于过早地充满远大志向、展翅高飞。
在这关键之关键第一段里,有三句话,蠢笨的我只是读懂了最后一句。
我到底没有查到“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出自海德格尔哪一本书、哪一篇文章?又是针对什么来做出这样的结论的,算我孤陋寡闻,但问题是,“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怎么会成为现代社会的先声(“嚆矢”)?如何理解现代社会的这个特征:“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我想来想去,现代社会有许多领域、许多层面都有对传统的颠覆现象,但是,现代社会不是空中楼阁,它是建立在传统之上才拥有自己模样的,怎么可以以“实践传统瓦解完了”为先声?理解不了。
第一句话与第二句话之间又是怎么联系的呢?“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是针对谁的?作者写得糊涂,应该围绕作文题旨“家庭可能对我们有不同的预期,社会也可能会赋予我们别样的角色”,就是说这个“期望”是对自己的,没写清楚可以原谅,但是,家庭与社会对现代学生期待无非就是学有所成、报效家国之类的,那么这个“传统”(望子成龙的期望)与海德格尔的“都已经瓦解完了”的“实践传统”讲的是一回事吗?此“传统”与彼“传统”内涵与外延是一致的吗?显然不是,按照作者思路,海德格尔的“传统”是对于现代社会而言的,而家庭与社会的这个“传统”只是仅仅针对学生个人成长与发展的,这就不是“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而是压根就没有什么“借鉴”的基础,它们之间是风马牛的关系。那么将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硬拗在一起,就不仅仅是牵强了,而是作者压根就没弄明白。
最后一句,作者表明的观点是:面对未来,他只想像树上的男爵那样,生活在远离尘世的树上,而不愿带着理想而展翅高飞(振翮)?那么最后一句的结论一定是奠定于前两句的,但是看不到这句与前两句之间的逻辑关系,也就是说,前两句当中压根看不到他之所以选择跑到树上的缘由:现代社会的“实践传统瓦解完了”,家庭与社会的期望,是怎么把他赶到树上的?看不懂。
就是说,作为点题立意的第一段,就讲了个稀里糊涂,莫名其妙,根本就没有讲清楚如何对待家庭、社会赋予你的角色以及期待的作文要求,那么这篇作文还能立起来吗?全篇还有讨论的必要吗?
所以,陈建新教授所言“文章从头到尾逻辑严谨,说理到位,没有多余的废话,所有的引证也并非为了充门面或填充字数”,眼看着是一点都站不脚的。
换句话来说,第一段并没有阐释清楚这篇作文的题目“树上的生活”,而全篇也压根看不到作者是如何来阐释他是怎么选择“树上的生活”的。那么照应开头的结尾呢?
用在树上的生活方式体现个体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这便是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
要说树上的生活,先看树上的生活是怎么回事。这源于意大利文学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长篇小《树上的男爵》,这部小说塑造了柯希莫的形象,柯希莫成长于一个典型的老式家庭之中,被严加管教又缺少关爱,于是逐渐形成了叛逆的性格,因反对姐姐对动物的残害而拒食蜗牛的柯希莫被父亲怒斥,从而爬上了树开始了远离地面的生活,也就是叛离现代社会而回归到原始野性。柯希莫在树上建立了一种不同于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的对立关系,融入森林并汲取力量和智慧,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理想国。
对照这个形象,这篇作文所说的“用在树上的生活方式体现个体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就显得莫名其妙,爬上树去生活,这种“个体的超越性”与“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有什么区别吗?本来就是一回事,都是遗世独立,怎么就弄成了两码子事呢?
而且,这是“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吗?事实上,卡尔维诺通过这个形象表达的是现代社会里人的迷失自的焦虑和迷茫,怎么和“理想期望范式”扯在一起呢?
最后一句最关键:“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作为全篇的点题之句,这句话其实就对卡尔维诺彻彻底底曲解和误读:树上的男爵并不是热爱大地,而是厌恶大地而离开大地,在树上构建自己的家园。
换句话说,这个高中生一点都没有读懂卡尔维诺的这部小说和“树上的生活”,望文而生意,生拉硬扯。
我们一点都不是在对一个高中生吹毛求疵,反而,我们对他的阅读和文字功底表示赞赏,我们针对的是一篇能够得到满分的作文,对文不对人,这是前提。
这就生出了一个疑问:当专家教授们对这篇作文大加赞赏、给予满分的时候,他们真的看懂了吗?他们发现问题了吗?
这是其一。
其二,我们需要这样的表达方式和文风吗?
《树上的生活》按照要求不得超过800字。不到一千字的作文里,充斥着许多诸如“嚆矢”“振翮”“孜孜矻矻”“祓魅”“赋魅”“婞直”的生僻的词语,以及“不屑于古旧坐标的约束”“实践场域的分野”“理想期望范式”等等让一般人摸不着头脑的表达,这是不是值得倡导的一种文风和表达方式?
教育部《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在写作方面明确指出:“写作是运用语言文字进行书面表达和交流的重要方式,是认识世界、认识自我、进行创造性表述的过程。写作教学应着重培养学生的观察能力、想象能力和表达能力,重视发展学生的思维能力,发展学生创造性思维。”既然写作是运用语言文字进行书面表达和交流的,那它的前提就是能够用通俗晓畅、人们都能够接受的字词语汇和表达方式来表达和交流,否则就失去了表达和交流的基础——你说些让人感觉莫名其妙、晦涩难懂的东西,怎么交流?当然,汉语词汇博大精深,浩如烟海,任何词汇都可以进入文本写作,但是任何词汇和表达方式都必须服务于写作的本质:表达与交流。故作高深、卖弄文字不是表达和交流。
回头看这篇作文,我倒是很同意网上一些评论,“堆砌辞藻、故弄玄虚”“空洞得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美人壳子”。
何以这样说?很简单,这些生僻词会、表达方式服务于文章的表达与交流了吗?显然没有,连阅卷老师都说“晦涩难懂”。作家马伯庸提到这篇作文,这样说:“作文里要表达的意思,完全可以用更平实、朴素的词句来组织,信息一点不会损失。四个字来总结就是:辞不配位。”就是说,你好好说话,正常说话,一样可以的到满分,可以要这样?
21世纪教育研究院副理事长熊丙奇说,这篇文章得到高分,主要是其思想性和严密的逻辑,也确实也存在比较晦涩的问题。教授也说,这篇作文“其中的晦涩也不希望同学们模仿。”不希望同学模仿,就是说这种晦涩难懂的做法不可取,也不是一篇好文章的标准,既然如此,何以要给满分?
作家马伯庸在微博里称,很难用“满分作文”或者“烂作文”来简单评价。
中学生作文毕竟只是作文,只是写作道路上的启蒙、起步阶段,养成良好的遣词造句、通晓表达习惯至关重要,晦涩难懂、卖弄词藻,对中学生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
其三,一篇文章引经据典、充斥着大量典故和名言警句就是好文章吗?
老实说,我非常佩服这位学生阅读量,而且能够把阅读很好运用到作文中去。站在当代中学生当中实属罕见。我们要提倡和鼓励这样的阅读。阅读就是高度,就是境界。任何忽视学生阅读的做法对学生成长都是有害的。
《树上的生活》里,作者引用了海德格尔、麦金太尔、韦伯、尼采、切斯瓦夫•米沃什、诗人陈年喜以及虚无与达达主义等等,阅读量真是惊人。但是,引用是为了文章服务,这些大量的引用服务文章了吗?显然没有,比如,对卡尔维诺树上生活的曲解误读,而引用人物及其言论大多是停留于引用,并未发现他们对作者观点有什么作用,蜻蜓点水,一晃而过,看似丰富博大,高深莫测,其实就是一种毫无用处的堆砌。
因此,有网友表示,这篇文章就是在堆砌辞藻,看着华丽,其实没有内涵,通过大量的晦涩词语、名句等将文章撑起来。
《工人日报》的一篇题为《莫让“嚆矢”这类词成为语言学习风向标》的文章说:“语言作为一种具有人文性的交际工具,其表达不是‘书袋’掉得越多越好,不是越晦涩高深越好,而是越恰当越好。”
作家马伯庸说:“这位作者有阅读量,有知识面,也有表达能力,战术上选择也没问题,未来必有前途。只是在战略上,千万不要觉得这么写是一条好的出路。”
问题没有出在这位考生身上,反倒我很是欣赏他,赞赏他。那么问题出在哪儿?用作家马伯庸的话说:“真正的问题,出在阅卷老师身上。”
这件事情有两个问题值得思考,一是,阅卷老师的阅读、理解、对文体的认知和深悟,是不是达到了应有的水准;二是,阅卷老师满分以及他们的评价,是不是会产生一种导向。我非常同意《工人日报》文章的说法:“当这篇文章被当作满分范文公之于众,并得到判卷组负责人的大力表扬时,其就对高考作文写作乃至整个高中阶段的语文教学有了导向意义,如此导向意义的影响是不容小觑的。如果‘嚆矢’‘振翮’式的表述成了“风向标”,学生们争相东施效颦,恐怕对语文学习来说并非好事。”所言极是。
2020年8月9日19:1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