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客原唱,蓬莱客国语

首页 > 音乐 > 作者:YD1662023-04-15 10:47:26

《千山青黛》

作者:蓬莱客

蓬莱客原唱,蓬莱客国语(1)

简介:

一个寻常的春日傍晚,紫陌花重,天色将昏,在金吾卫催人闭户的隆隆暮鼓声里,画师叶絮雨踏入了京洛,以谋求一个宫廷画师的职位。

精彩节选:

时节已转初春,但随夕阳西沉,暮寒依旧如刀。

野外官道尽头处,渐渐出现一队人马的影。数骑护着辆马车,向着前方一座矗立在黄沙地平落日处的孤城赶去。当这一行拍开城门入内,最后抵达目的地的大门前时,天已黑透。

夜风吹得门前的两盏灯笼左右摇摆,光影闪晃间,可见这座建筑有别于城中其他的普通民居,门庭威严。但这只是一个初印象。走得再近些,便能看到大门陈旧,两侧墙皮斑驳,几处乃至有剥落的痕迹。只是此间主人似乎对此不大在意,并未加以修缮。

这里便是甘凉道的威远郡守府。

近年左右算是太平,郡守府无事,天黑早早闭了门。领队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顾不得掸去落于肩帽上的沙尘,翻身下马,矫步登上台阶,拍开门低声问:“郡守可在?”

一个毛头小子探头出来,认出人,又迅速看了眼那辆停在门外的马车,喜笑颜开:“在!在!何将军把叶小娘子接来了?”

絮雨慢慢搓着袖下发僵的冰冷指尖。

隔着车厢,开门人那带着喜悦的话语声不断飘入她的耳中。

“……郡守说何将军你近日应当就能接回人了,再三地叮嘱小人,须得时刻留意门外动静。白天还好,这入了夜,就是老鸮也得打个盹啊,小人怕万一睡死听不到,这些天闭了眼晴也支着耳,熬了几宿没睡好觉,总算是把人给盼来了……”

这个门房似平是个话痨,逮住机会便飞快地说个不停。

何晋很快折回:“小娘子,到了。”

他虽是个低阶的杂号游击将军,资历却极老,此地多彪悍勇武之人,对他也惟只仰望,但他此刻说话的语气却很恭敬。

这开门的小子名叫青头,原本是府里的小厮,机灵能干,因原来的门房年纪大了,最近他便自告替代前来守门。家主对这位叶小娘子极是看重,为她到来做了各种准备,状若迎接亲女,今夜看到何晋也是这样的态度,青头不禁更加好奇,睁大眼睛,想看到底是怎样的一位人物。

絮雨伸手推开车门。

青头一怔。

原来这叶小娘子作男子的装扮,发束青巾,穿一领灰扑扑的圆领窄袖袍,足蹬黑靴,下车时随手提着一副行囊。

看起来她应该长年是如此的装扮,早就习以为常,行路步伐轻稳,神态自若。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她的身份,青头乍见还以为来了位少年郎。回过神来,忙凑上去要接她的行囊,却见她朝自己一笑,点了点头,并未递来,继续前行,很快登上台阶,走进了大门。

威远郡守裴冀此刻正在书房里秉烛夜读,忽然得知人平安到来,终于放下了心。想她长途行路而来,旅途必定困顿,不便立刻见面,叫人告知贺氏,先安排客人休息。

贺氏是他侄儿生母崔氏早年从娘家带来的人。他已年过六旬,老妻去世多年,家中一应内事都交代给了贺氏。崔家高姓大族,贺氏自然干练,管这么一个人口简单的偏地郡守府,游刃有余。

絮雨被贺氏带去落脚的所在,洗去路上风尘之后,准备更衣去见此间主人,发现房中的一口衣箱旁已经放置了些女子的衣物。

显然,这是给她准备的。

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絮雨搁下自己原本要穿的旧男衣,换上了。贺氏带着使女也来了,请她前去用饭,笑道:“外头风大,又冷,冻得人耳朵都要掉,小娘子远道跋涉而来,必定疲乏,今晚用了饭便早些休息。郡守命我转话,明日见面,也是不迟。”

她的衣着朴素,笑容亲切,但眼晴却很有神,暗藏几分精明的光。

“多谢尊长关爱,也有劳阿姆了。傍晚路上用过饭了,我也不累,若是裴公方便,我想早些拜见。”

贺氏不再劝阻,挑亮烛火,命跟来的侍女助她绾发,完毕,暗暗打量了眼面前的女子。

和刚到时的样子截然不同,她仿佛换了个人,一身襦裙,灯火之下,明丽映人。

听闻这女子无父无母,也不知是何来历,虽然多年前便随了收养她的阿公来过这里,贺氏也曾与她处过一段时日,知她极是懂事——记得当时大人不让出去,她便从早到晚整日只在屋中作画,手冻得生疮也不放笔。但那时,毕竟年幼,尚未定性,如今多年未再见面,也不知性情到底变得如何了。

非贺氏多心,而是婚姻并非小事,她私心疼爱少主人,故难免上心。今夜一番暗中观察,发现长大后的叶女无论是样貌,或教养、礼节,无一可挑剔之处。

非要寻个不是的地方出来,便是出身低了些。

不过,家主既然接纳,这便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她的年纪也大了,精力日渐不济,正盼着早日能有新的女主人,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贺氏收回了目光,上前亲手替她理好半臂和束腰。屋外入夜风大寒凉,又绕肩为她围了一领厚绒帔子,最后才后退,躬身行了一礼,含笑恭敬地道:“请小娘子随我来。”

书房之中,一个须眉半白的清瘦老者正在向着烛火夜读,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贺氏叩门称叶女前来拜见。

他眼一亮,立刻抬头放下书卷,正要起来,顿了顿,抬手又先抚平自己的须发,再正了正衣襟,最后坐直身体,肃容完毕,方开口命人入内。

这女娃虽然很快就要成自家人了,但现在还是客,又是多年没见面的后辈,不好叫她看到自己不修边幅的模样。

絮雨走了进去,朝端坐在对面座上的裴冀行礼,呼裴公,拜谢。

裴冀无女,早年有个独子,和裴冀胞弟神虎将军一样,叔侄二人相继战死在了那场国殇里,如今身边虽还有个视若亲儿的侄儿,名萧元,但却时常不在跟前。且侄儿性情沉敛,见面除了问安和公事,和他也无别的闲话。至于身边的部下和僚属,更不可能交心。在这种边远之地长年孤独久了,面前忽然多了如此一个花朵似的的女娃,方才想好的说辞全给丢在了后脑勺,笑意不觉爬上眼角,连连点头,叫她无须拘束。

“那年你跟阿公来此,我记得你只这么高——”

他抬手比了比桌案。

“一晃眼你竟也这么大了!时光不居啊,只见少年人迎风拔长,不觉自己白头,眼看已是变作朽木老骨了。”

或是有所感怀,欢喜之余,他又笑叹了一声。

絮雨望着面前之人。

若从外表看,很难想象,面前烛火中这位身着便服看起来颇为苍老的边地郡守,便是昔日那位曾挽狂澜于既倒的救世名臣裴冀裴宰相。

十六年前,当朝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叛乱,叛军势头之猛,令朝廷措手不及,先帝在景升太子的保护下仓皇出逃,京城随之陷落。正天崩地裂人心溃散时局危难之际,是当时已辞官隐居故地的前宰相裴冀站了出来,如中流砥柱,召合各方诸力,稳定人心,又亲赴战场调度指挥。他被先帝封为安国公,再度拜相,名望一时天下无二。

然而,便如水无定势,人亦无常好。就在克复京城大局将定时,短短半个月内,先后发生了两件大事。先是传言景升太子逼宫未遂自尽,接着,本就已是老迈不堪的先帝深受打击卧病不起,逊位于那时还是定王的当今圣人。朝堂还没从这一系列变故里平稳下来,身为宰相之首的表冀又被卷入了胞弟神虎将军裴固的罪案,贬谪外放,几经辗转,最后来到这里,做起了郡守。

甘凉虽远去京城,威远郡却是要冲之地。对于寻常人而言,或也可将这视作朝廷信任,在此历练几年,便是日后官场的资历。但对他,亳无疑问,意味着是被彻底放逐在了朝堂之外。

絮雨早年虽然也随阿公见过他的面,但毕竟是外人,且多年未再见了,这回再来,本就心事重重,起初免不了有疏离戒备之感,见他态度亲和更甚从前,登时多了几分亲近之感,便说:“裴公老当益壮,定能长命百岁。”

她说的是普通的一句安慰之言,但目光诚挚,叫人感觉熨贴无比。

裴冀大笑出声,问她路上的事,絮雨一一作答。闲叙片刻,看出她眉间带了几分淡淡倦色,忙将贺氏唤入,叫带她回去休息。

“你来了这里,就当是自己的家,往后安心住下,缺什么,只管和她讲。记得早年你来的那回,外面还乱着,也不敢叫你出去,如今不一样了。此地虽然不若内郡物阜,但风光壮阔,也颇有可游之处。等你休息好,我叫人领着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贺氏方才人在门外,却将内里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郡守平日多沉郁,难见有舒心的笑,今夜却一反常态,可见他和此女投缘。

再想到那桩即将到来的喜事,贺氏的心情也跟着倍加欣喜了,立刻应下。

絮雨告辞退出后,裴冀面上的笑意还是久久未消。他也没心思再做别的事了,负手在书房里开始踱步,沉吟了起来。

来甘凉后,这个郡守,他一做便是十数年,西北日夜不息的风沙,也慢慢吹白了他的须发。

倘若不出意外,此生他或将老死在这座边城之中了。

不过,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他能如此终老,也未尝不是件幸事。如今只待侄儿终身大事落定,将来送他几根老骨返乡,他此生便也无憾了。

一想到侄儿婚事,裴冀忽然变得迫不及待,立刻命人去将何晋唤来,先是慰问他路上辛苦。

何晋忙称幸不辱命。

裴冀颌首:“萧元这趟出去,时日不算短,也该回了,你派人去催下,就说我有事,叫他尽快回!”

明年是今上的五十万寿,太子率群臣献万民表,曰万民感当今四海咸平、天下无饥,称颂圣人有再造盛世之功,又逢大寿,盼望到时普天同庆,共谢天恩。圣人不能辞,故此事不但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早早开始做起准备,四域也为之瞩目,众多藩王使臣纷纷预备提早入京,觐拜贺寿,其中便包括草原王子阿史那承平。

几年前朝廷对西蕃作战,阿史那氏受命协同出兵,裴萧元曾与承平一同参战,二人结下兄弟之情。去年秋,他应邀去承平那里狩猎,如今还没回来。

此地是承平入京贺寿的必经之道,两人想必会一起回。但目下才初春,承平时间充裕,可能还没动身。

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附近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情,何晋不知家主为何突然想起来要催少主人归。但看出来了,他很是迫切,正要开口说自己亲自去一趟,忽然这时,外面传来一道通报之声,说少主人已在归来路上了。

原来裴萧元已和王子一道回了,不但如此,快要到了,只剩几日行程。因为王子此行随从众多,他便预先派人快马回城通报,以便到时有所准备。

“我这就去接裴郎君!”何晋欣喜地道。

裴冀也掩不住满脸的喜色,屈指叩了叩案面,道了声好。

春月从泛着朦胧紫烟的水畔花林后升起,静影沉璧,月雾婆娑。御沟渍染黄昏宫娥洗下的脂粉,半碧半浊,无声地流淌在连绵巍峨的宫阙暗影间,汇入花林暗溪,香染整片林子。

液池上空的月,幻化为一张宫装美人的面庞。她的绝色,胜过月色。

伴着细细的穿林暗风,在某个不知所在的幽暗尽深里,传出一缕声音,这声音起初缥缈不定,听不清是什么,如飘绕在琼宫海楼间的仙乐,又犹如唇畔吐出的収息和叮咛。它随暗风游走在重重宫阙之间,升过宫垣,穿于御沟,飘向液池,最后,终于飘入了絮雨的耳。

勿归。

勿归。

勿归。

絮雨在那切切的轻语中醒来,在黑暗里继续静静地躺着,直到完全从御苑花林的梦境里抽离,耳畔也彻底不再萦绕着梦中美人的余音,方慢慢睁开眼睛,转头,望着窗外的月影出起了神。

到来已经两三天了,半夜梦醒,恍惚间,还以为自己仍在阿公的身边。

郡守对她真的极好,当她还未长大似的,嘘寒问暖,唯恐让她受到半点委屈。会梳头的那个使女名叫烛儿,虽然有点畏惧贺氏,但性情活泼,背着贺氏时,很爱说话,第二天就和絮雨熟了,讲她也是刚来不久的。听她之言,裴冀日常简朴,偌大一个郡守府,上下内外所有下人加起来也不到十个,都是必须的人手,为了她的到来,才买了烛儿供她跟前使唤。

另外,这府里好像向来只有郡守和裴郎君两位主人,这回也是为了絮雨,特意从行经这里的胡商手里采办了年轻女子所用的脂粉首饰等物。

除了这些,絮雨发现她的住处里还辟出了ー个作画的地方,绢、纸和各种尺寸画笔不必说,颜料如朱砂烟脂青岱雌黄,乃至不大用得到的滑石、松烟等等,也悉数齐全,显然也是用心准备的。

一切都令絮雨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到来后的这几日,她曾数次想寻个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却始终开不了口。

她不是不知好歹之人。

三年前,她因淋了一场寒雨,大病发烧至昏迷,多日后才慢慢痊愈。病好之后,许多年来有些原本一直只是模模糊糊如雾般萦绕在她脑海里的往事渐渐变得明晰了起来。只是依然不敢完全肯定。再后来,她开始做这样的梦。今夜她再一次从这出现过许多次的梦境里醒来,四下静谧,心事却愈发重叠。

忽然这个时候,外面前庭的方向隐隐起了一阵动静。似有人连夜归来,惊动了阖府上下。

她知道是谁。

今天白天,烛儿也曾提过一句,这里的少主人,那个名叫裴萧元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了。

亥时,城守被城外由远及近的一片马蹄之声惊起,奔上城头观望,有大队的人马正往城门而来,蹄声匝匝,如夏夜突然而至的雷骤雨,转眼卷到了近前。马嘶声,甩鞭声,骑士身上所佩刀弓所发的顿撞声,中间夹着胡儿的吆喝呼喇喇乱潮似地涌向了城门。

夜风吹开空中的一团墨云,月光从云隙里泄下,照出了这一群踏月而归的人。

领行在最前的是两匹由众人簇拥着的高头健马,马上二人皆为青年男子,装束也是相似,利落的圆领袍,御风用的披袄,腰束蹀躞带,系挂便刀、佩剑和装盛着羽箭的胡禄。行到城门前,二人停了马,当中一个青年指着前方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另外一人微微颔首,随即转过脸,望向城头的方向。

这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容。头顶月色交织着周围的夜色,映得他目光澹澹,眼内若有清冷月华。

城守一眼认了出来,来人正是外出已久的云骑尉裴萧元,忙高声命手下打开城门,迎他一行人入内。

裴萧元昨日行在路上,遇到了来接的何晋,获悉伯父裴冀有急事要找自己,问他是何事,何晋却又说不清,只道郡守看起来很着急。他怕误了事,和承平解释几句,便不再闲行,紧着上路,终于在今夜趁着月色连夜抵达。

因承平此番入京,携有许多贺贡的物品,包括两百匹骏马,另外,随行官员加上护卫和奴仆,总共达数百人之众,全部的人和车队堆停在城门外,动静实在不小,好在这边提前得到消息,已有准备,随众很快安扎下去。

裴萧元本是想请承平去住驿馆的,那地已准备好接待他和随行的官员,承平却不愿,方才在城门外就和他说太过无聊,要随他同住郡守府。二人几年前参与对西蕃的战事时,也曾同瓢饮,同帐寝,这回不过是同住一屋,裴萧元自然无所谓,便领他回府。裴冀早也得了通报,亲自出来接人。

承平性情彪悍狂野,但对着裴冀这位昔日的朝廷名臣,不敢托大。况且他小时候曾被送入京城为质,居住过多年,也学得通晓起了汉人的人情世故,见到裴冀,态度恭谨,开口便说自己是熟人,又是后辈,怕烦扰到他,本想去住驿馆的,奈何裴二郎开口力邀自己同住,他不好推却,只能叨扰。

裴萧元瞥他一眼,承平连眼都不眨一下,庄重地看着裴冀。

裴冀自然连声称好,呼人送客人过去安歇。

等承平笑吟吟地去了,裴萧元解释:“侄儿不知伯父有事,回来和承平走走停停,耽搁了,否则早半月前便已回了。”

裴冀说无妨,借着灯火,看到侄儿风尘仆仆,又是半夜了,让他也去休息。

裴萧元不动。

“何叔说伯父找我有事,事情重要,侄儿不累。”

裴冀于是将他领进书房,关了门,他却又只看着立在跟前的人,没有开口。

裴萧元初时以为是有突发军情,此刻见了面,看伯父的样子,显然不是。被他这么望着,等了片刻,耐性再好也忍不住了,再次发问:“伯父若是有事,尽管道来。”

裴冀方才是因侄儿又想到了当年的日事。

那一场变乱,引半壁河山倾覆,万千生灵涂炭,他也失了兄弟和儿子,那彻入骨髓的痛心之感,至今想起,犹难平复。好在也有欣慰之事,侄儿如今终于成人,等到他也成家,自己便算了却一柱大心事了。

“萧元,你知道先帝朝的叶钟离吗?”他终于开了口。

叶钟离是几十年前先帝朝的宫廷画师,据说他出身孤寒,少时一支画等,一柄长剑,游走四方,后从剑道里领悟画技,名扬天下,山水、人物、佛道无一不精,先帝闻其名,召入宫中赐官伴驾。那个时侯,京城里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诸多的道观和寺院以能请到他作壁画为荣,有他绘就神佛壁画的所在,也必名声大噪,民众争相出入,香火为之鼎盛。

而他最有名的一幅画作,便是三十年前奉命在万岁宫永安殿内作下的天人京洛长卷。据说为了这幅壁画,他先是走遍京畿各地,等到心有全貌,便闭关作画,废寝忘食,日夜不分,一月便成。但也应是为了此画耗费心力过甚,完毕后,手指竟连画笔也握持不住,坠落掉地,人更是当场呕血。及至次年正旦,先帝在新落成的永安殿内设宴款待前来朝拜的四方藩夷,当这面绘于三面宫墙之上的丹青巨作展露在众人面前之时,在场之人,便是连长久身居京城的群臣,也无不受到震撼,更遑论藩夷。

据曾有幸亲历过当日场面的旧日宫人回忆,那壁画高三丈有余,长十余丈,满盈东西北三面宫壁,拔地通天,观之似非凡人能够手成。画面分天地二部,天有七十二部神仙,各就其位,周围环侍数百不同的金童玉女和神吏侍臣,仙鹤莲花,云气缭绕。众神形貌栩栩,羽衣飞扬,若正俯瞰人间,踏云降临。下部京洛长景,自西而东,依次描绘了山峦雄峙、川流曲折、城关巍峨、宫苑壮丽,街市繁华,行人熙攘。上下两部,天人合一,如天卷一般,徐徐展于众人眼前。

若非天朝物华天宝,怎能有如此光射牛斗撼动人心的磅礴气势?那犹如压顶而至的震铄之感,令在场之人不由自主跪拜,向着先帝高呼万岁。一众藩夷诸王和使者更是目眩神迷,惊叹于帝国的强盛与富丽,俯伏于地,久久不起。

当日那一幕,在许久之后,依然是京城民众足以自豪的谈资,等到随后盛极而衰,京破国难,这一切更是成为世人怀念往昔的追忆。可惜此画虽名动天下,为先帝所钟爱,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要一窥其真貌,终究是琉璃易碎。万岁宫在那场破城之乱里被焚,凝聚着叶钟离心头血的壁上长卷亦跟着毁于烈火,如昙花一现,从此不存人世。

裴萧元对丹青兴趣不大,叶钟离声名鼎盛的时候,他还没出生,但这名字太过传奇,他自然知晓。

当年那个正旦过后,叶钟离告病出宫,从此如鹤入山林,不知所踪。接着一场惊天变乱,世上人命贱若蝼蚁,过后,更是没有他的半点消息,推测应当也是死于战乱了。

不过,他人虽去,那一幅原本集他大成足以流传百世的心血之作也毁于战火,但由他亲著的画经却广为流传,民间画匠对他奉若神明。到了几十年后的今日,他更是被传成了近乎神仙的人物,世人都说叶钟离画龙,可呼云唤雾,画佛,可点化众生。

“曾听闻其名。应当已经不在世了。可惜了。”

伯父急着将自己叫回来,说的却是这么一位和他亳无关系的过去的人物,裴萧元心里感到莫名其妙,但也没有表露,知应当还有后话,便这么应了一句。

“你还记得差不多十年前,曾来此助伯父修建城关的那位大匠吗?”

那是裴萧元十三四岁时的事,当时周围形势还不安定,裴冀在勘察地形之时,发现距此数百里处的山麓和河谷之间有一相对狭地,为天然之隘,位置绝佳,欲借地形修筑关楼,凭为天险拒敌。但周围地势险峻,想要在此修筑关隘,殊为不易,寻过许多匠人,全都束手无策。后来来了ー人,那人与伯父年纪相仿,其貌不扬,满面乱须,又酷爱饮酒,终日腰悬着酒葫芦醉眼迷离,到来之后,上山下谷,在周围绕了七天,接着数个通宵烛火过后,拿出了一张构造精妙绝伦的关楼图,并亲自督造。伯父发动当地军民数万参与工事,大半年后,关隘依地势顺利而成,固若金汤。事毕那大匠便去了,后来再没露面。因为这件事的印象太过深刻,裴冀此刻轻轻一提,裴萧元便记了起来。

“记得。若是侄儿没有猜错,伯父与那位大匠应当还是旧日相识。”

“不错。多年之前,我便识他于京了。那个时候,他正名满天下,长安无人不知。”

裴萧元一怔,忽然联想到裴冀的前言,顿悟:“莫非他便是……”

这实在有些意外。他迟疑了下,没说出自己的猜测。

裴冀颔首:“你想得没错。他便是叶钟离。”

“他实是天纵奇オ,所能不仅止于画技,亦精通建筑。入宫后他也曾担任朝廷将作大匠,奉命修过宫室和皇陵。焚毁了的万岁宫便是他的手笔。还有先帝朝便曾多次提及的明堂,虽然当时始终未能破士,但图样也是出自于他手。伯父当年曾见过草图,不但合乎礼制,其宏伟壮观,更是非一般人所能构想。”

“他不与人深交,生平除了作画,便爱饮酒。先帝对他时有厚赐,但他侠肝义胆,一掷千金,常资助那些与他一道在寺庙石窟里服役的民间画匠石匠或是塑匠,自己未免捉襟见肘,有时弄得连酒钱也无。伯父对他心存仰慕,刻意以美酒接近,所幸蒙他比旁人高看个几分,故而有所往来。那段结交唱酧的日子,也算是伯父此生最为道遥的时光了。”

裴萧元还是第一次听伯父与自己谈这些他从前的旧事,自是凝神聆听。

“人居世间,忽若吹尘。”

裴冀微微叹了口气。

“多年之后,伯父贬做县令,频繁迁地,有一年在转道的路上,为了避雨,偶然经过乡野间的一所无名圣王小庙,见壁上绘有尧帝禅让、舜王勤耕、汤王析雨、大禹治水四图,线条勾画极有叶画之神,气韵充盈,令我震撼。”

“那时距我在京中最后一次见他,已过去了将近二十年。若非太过匪夷所思,我以为这便是他的真迹。但即便不是,天下有无数画者,日夜临摹其画,习其笔法,能仿到如此地步,堪称以假乱真,也绝非凡手了。我见画彩尚未干透,应是完画未久,便想去拜会那作画之人……”

他向附近村民打听,得知本地以酿酒而闻名,所酿之酒,远近闻名。数日前村里一户人家嫁女,起出埋在树下的十来坛十八年女儿红,一时酒香四溢,恰有一老一少路过,不走了,应想讨酒,又不好开口索取,听闻村头庙里恰需一画匠,当即毛遂自荐。村民不信他,起初笑他疯癫,他也浑不在意,叫少年立在壁下调色,自己喝了一壶酒,也不管村民如何围观指点,醉醺醺挥亳作画,行云流水一气便成,四圣王栩栩如生,村民叹服不已,呼来了老神仙,朝着他画的墙画跪拜,终是叫他换来了一坛女儿红,抱着出村而去。

裴冀回忆着旧事,面上浮出淡淡笑意。

“叶钟离年轻时曾为游侠,天性疏狂,行为不羁。我问乡民那画者的形貌,虽与他从前相去甚远,但这举止颇见其风。我便照所指方向追了上去,皇天不负有心人,数日之后,竟真的叫我追到了人。原来真的是他,他并未如世人所传已亡于战乱,只是这许多年来始终埋名隐于民间罢了。后来我转官到了此处,遇关隘之难,想到他,便依当年所定之约,传讯将他请了过来。”

裴萧元听完这传奇般的一段旧事,微微动容,但依然存了几分不解:“伯父为何要和侄儿说这些?”

“当年叶钟离被我请来筑关,身边带着他的孙女,那时这里还不太平,*扰不绝,伯父怕她出事,吩咐不要外出,她便一直待在府里,极是乖巧,你还有印象吧?”裴冀终于说了正题。

裴萧元费力想了半晌,终于记了起来,仿佛确实还留了点印象,但不多。只记得对方是个作男童装扮的黄毛小丫头,至于模样如何,早就忘光。好似伯父当时还叫他多关照对方,免得她孤独无人陪伴。但他那个时候,正是恨不得终日在外跑马的年纪,怎会去关心一个女童,怕被纠缠住,除了她刚来时他被伯父领着见叶钟离顺带看过一眼,接下来她在的那大半年里,再没有关注过。

他抬起眼,撞见裴冀投向自己的满含期待的目光,没来由地,忽然心里咯噔一跳,颇觉不妙,迟疑了下,含含糊糊地应:“好似记得……确实乖巧得很……”

“伯父为何要和侄儿提这些?”

他又问了一遍。忽然间,想起来何晋曾在他面前提过一句,他不在的时候,何晋出去接回家一个小娘子,就是这几日的事。

犹如醍醐灌顶,裴萧元蓦地抬眼:“莫非何叔这趟接来的小娘子,便是叶钟离的那位孙女?”

裴冀望着侄儿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之色。

“正是!她名唤絮雨,是伯父为你定下的婚配之人。”

裴萧元纵然再沉稳,惊雷炸耳不为之不变色,听到这话也是难掩错愕。反应过来,匆忙想要开口,裴冀摆了摆手:“你先听我说!”

“这是去年你走之后的事。那日伯父忽然收到叶钟离的消息。和他上次互通音信,还是两三年前。那时他为一件私事着急赶路,累絮雨大病一场,人险些没熬过去。他极是内疚,絮雨病好后,他便落脚了下来。我本以为他也就此终老山林,不再四处行走了,毕竟他年已老迈,早年又因作画落下暗疾。不料此次再次收到他的消息,情况与我想的有所不同。”

“他信中说,自觉身体日衰,大限或至,时日恐怕已是无多,一生也算阅遍世情,死无所惧,但有一事,他趁活着,须再走一趟,否则无法安心。又怜絮雨孤身一人,放不下她,思来想去,惟我这里信靠,故来信恳切托我照看,日后若有合适之人,再为她寻个终身。”

裴冀无女,絮雨小时来的那回,裴冀对她便颇为喜爱。走的时候,考虑叶钟离居无定所,絮雨年幼,跟他或有不便,也曾开口询问可否将人留下,他必善待。叶钟离当时问过絮雨,她却不愿,说要伴在阿公身边,并不觉有颠沛之苦。裴冀当时惋惜之余,只能作罢。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叶钟离将她郑重托付过来,他岂会不应,当即叫人快马送去回信,道有意要为侄儿结下亲事,若蒙应允,便是裴门之幸。随后叶钟离回讯再到,称他对其侄儿也很是属意,知他必定不会薄待了自己的孙女,于是亲事便这么定了下来。

叶钟离最后还叮嘱裴冀,勿将他的大限之虑告诉絮雨,免得惹她忧心。再接着,裴冀便照约定,火速派何晋过去将人接了过来。

“事情虽仓促了些,但伯父收到信的那一刻,立时便想到了你,越想,越觉如同天定,你二人就是天作之合!当时你也不在,来不及叫你知道,伯父做主将事情定了。几日前她也顺利来了,只是乍到,应有拘束之感,年轻女孩面皮也薄,伯父这几日便没在她面前提及婚事,想等她心定了些,再去问她的意思,选个好的日子。”

裴冀神色间颇多欢喜,话也从来没有这么多过,紧接着又说:“日子呢,也不用你操心,伯父其实也想得差不多了,不如就选在三个月后。彼时正入立夏,蝼蝈鸣,王瓜生,天气苏暖,万物繁滋,乃是成亲的好时节……”

“甚好,甚好!就这么定了!”

裴冀越盘算越觉得好,沉浸在心情里不能自拔,半晌却不得回应,这才终于发现侄儿的存在,抬眼问:“对了,你看如何?”

裴萧元还是没有回应,沉默着一言不发。

裴冀抚须呵呵笑了起来,难得也拿侄儿打趣了一回:“你怎不说话?莫非是怕伯父笑话?男大当婚,娶妻成家乃男子成年后的首要正事,坦坦荡荡,不用不好意思。”

裴萧元顿了一顿,在裴冀投来的喜悦注目之下,有点困难地开了口:“伯父处处为侄儿着想,侄儿感激至极,只是……只是此事实在有些突然……”

他仿佛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面露难色,停了下来。

裴冀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书房随之陷入静默,惟案头烛火跳跃不定,带得投到窗上的人影也随之摇晃不停。

裴冀这几日因那女娃到来而生出的满心喜悦此刻也随侄儿的反应,终于开始缓缓冷却。

他望着侄儿,迟疑了下,问道:“莫非你看不上她出身?”

裴姓虽不及崔卢郑等高姓,但也是有名的世家望族。就裴冀这一支而言,祖上皆高官名士,他本人也不用说,曾为宰相之首,救世名臣;裴萧元之父裴固,也非等闲,曾为先帝朝的河东节度使,神虎大将军,掌一支十万人的神虎军,在平乱中立下赫赫功劳。而今裴家虽被彻底排出朝堂,但影响之力,也不可能说消失就完全消失。

反观叶女,无根无基,只是叶钟离收养的孤女,将她认作孙女而已——其实就算是叶钟离本人,几十年前固然名满天下,一度也曾是先帝朝最负盛名的翰林,时人竞相追捧,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一名画师和匠官。

“伯父您误会了!”裴萧元立刻应。

“所谓蜉蝣掘阅,麻衣如雪,时至今日,倘若侄儿连这所谓的门第出身也放不下,便真枉活这许多年。况且叶钟离从前来此筑关,侄儿也曾在旁协从,当时便对他的才智极为佩服。只是那时侄儿太过愚钝,未能识得他的身份。侄儿又何德何能,敢轻看他的孙女。”

这一番话说得极是诚挚,裴冀的脸色这才稍霁:“我料你也不是如此之人。既如此,为何推三阻四。”

“侄儿并非推脱……只是……担心侄儿驽钝,配不上叶小娘子,耽误她的终身……”

裴冀再次不悦,打断侄儿依旧言不由衷的解释:“你实话告诉伯父,你可是有了意中之人?或是瞒着我,许了旁人私情?”

他知道那阿史那王子颇为风流,侄儿和他走得近,说不定也有所沾惹。

裴萧元断然否定:“侄儿一向无心于此,怎会做下许人私情之举?伯父过虑。”

裴冀知他向来谨重。既如此说了,那便必定没有。

裴冀放了心,点了点头:“既如此,伯父便实在想不明白了,这是一件好事,你为何不应?”

“你也莫再强行解释。”他又接着道,“伯父看你大的,你心里想什么,伯父或许确实不能尽数知晓,但此事你到底愿意与否,还是能看出几分的。”

裴萧元再次无言以对。

裴冀知这个侄儿,虽敬自己如若亲父,平日也看似锋芒不显,实则性情果决,极是强硬,做事自有考虑,不是自己说什么,他便一定会遵从的。

他的神色也变得愈发凝重。

“一诺千金。莫说叶钟离早年曾帮过伯父大忙,至今无以为报,就说伯父已向他许诺婚约,他信任伯父,对你更是满意,愿将孙女终身托付,如今事却不成?自然了,伯父没有怪你之意,是伯父起先考虑不周。但从此失信于人,辜负老友,此其一。”

“你父母去了多年,你如今也不小了,却随我在这边地蹉跎,婚事至今未议。倘若不能为你求得良配,伯父将来到了地下,又如何向你父母交待?此其二。”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

书房里再次陷入了静默。

又片刻,裴冀目露失望之色。

“罢了!你若实在不想接纳这桩婚事,伯父也不好勉强,强按你点头,于絮雨也非幸事。明日我找个由头,将她认作家人,好让她能安心留下。你和她年纪相差不大,也无辈分之说,往后就以兄妹相称,方便见面。”

他拂了拂手,“不早了,你去歇息吧。”

裴萧元在原地继续立了片刻,朝他缓缓行了个礼,转身默默往外行去。

裴冀望着侄儿的背影,眉头微蹙。

他本想等侄儿回来,和他说了,便将婚事公开。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万幸,还没和絮雨讲,知道这事的人也不多,只贺氏和在她边上帮着办备婚事瞒不住的几个丫头和婆子。

明日须及早昐咐贺氏,叫她叮嘱好身边的知情之人,勿将此事说出去,免得絮雨失脸,不肯留下。

裴冀正思忖着,看见侄儿走到门边,停了步,忽然又转身回来,朝自己再次行了一礼,说道:“伯父恕罪。可否请伯父收回成命,侄儿愿意娶叶女为妻。”

裴冀看着侄儿,惊讶不已。

“你何意?方才不是说不愿吗?”

“侄儿愿意,请伯父放心!方才只是事情太过突然,侄儿一时未能理清头绪。”

他的语气极是郑重。

裴冀端详侄儿片刻,终于松了一口气。

“好,好!这就好!那便如此定了!”

裴萧元看着难掩欣喜之色的伯父,语气带着歉疚:“是侄儿不孝,至今还让伯父处处为我费心。多谢伯父打点一切,侄儿无不遵命。”

他凝视着灯火里裴冀那斑白的两鬓,“还有,伯父您这两年也见老了,身体要紧,切勿操劳过甚,有事昐咐侄儿便是。”

裴冀老怀甚慰,笑着答应,看着他去,忽然想起一事,忙又叫住人。

“等一下!”

裴肃元转过头。

“方才忘了和你讲,絮雨不但温柔贤淑,容貌也是极好。我看她也是大方之人,你若想见,明早我将她唤来,你二人也算是正式相见。”他笑呵呵地道。

裴萧元笑了笑:“她才来,不必刻意安排见面。侄儿不急,来日方长。”

裴冀连连点头:“也好,就依你言,免得她不自在。”

裴萧元行礼:“伯父安歇,侄儿先行告退。”

裴萧元走出书房,经过庭院畔的一道走廊,停了步,转头望向客厢的方向

那里乌沉沉的,此刻不见半点灯光。

那位严格来说和他也算素昧平生很快却要成为他妻的女子,此刻应当已经熟睡了。

事情确实来得太过突然了,正如他对裴冀解释的那样,他亳无准备。并且乍知消息时,他也确实不愿。

虽然他没有心属之人,但就这么娶妻,未免仓促。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他的心底,至今蒙着一片阴翳,扎着一根横刺。阴影不散,横刺不拔,他这一生都将无法释怀,何来心思成家?

是裴冀最后说的那两段话,触动了他。

人活于世,自己的心意如何,原本就是最不要紧的。

他不再看,从那片院落方向收回目光,迈步回往住的地方。门口有个大约是新来的脸生使女,人站在屋外,脚边地上放了只装有热水的木桶,面皮燥红,一副进退维谷窘迫不安的样子,看到他现身,慌慌张张来迎。

“怎不送进去?”裴萧元停步问了。

“里面……里面……”

烛儿本是服侍叶小娘子的,小娘子已睡,晚上少主人回,还带来一位贵客,人手不够,贺氏便将她调来这边暂时听用。她是个老实人,送到第三桶热水时,在门外望见屋内狎昵比方才更甚,进不敢进,走不敢走,定在了门口,此刻听到裴萧元发问,怕被责备,愈发心慌,话都说不利索了。

裴萧元这时也听到了屋中传出的哗哗水声和调笑声,心里便明白了,令使女退下,自己提起水桶,走了进去。

承平少时的经历也叫他学会了京城贵人的生活方式,喜好奢侈,讲究享受,口头禅便是今时不知明日苦,须及时行乐,谁都可以委屈,就是不可委屈自己。这趟出来,他为路上沐浴方便,连他用的那口足能同时容纳五六人同浴的香木浴桶也用车子拉了出来,此处内门窄了送入不便,索性直接摆在堂中。裴萧元进去时,他已散下一头长发,人靠坐在大浴桶的木壁之上,面脸湿漉漉,溅满亮晶晶的水珠,几个他带出的美婢则正笑嘻嘻地绕着木桶在服侍,有替他一瓢瓢往肩上淋热水的,有搓背抹胸的,还有为他喂食鲜果子的,水雾一片氤氲,婢女衣裳皆是半湿贴身,吃吃笑声,不绝于耳,忽然看到他进来,婢女们有些畏他,纷纷停了下来,慢慢止笑。

承平挑了挑眉,“哗啦”一声从水中坐直了精健的身躯,抬起湿淋淋一臂,抹了把脸,指了指浴桶内他对面的空处:“你来了正好!快一起!地方够大!”

裴萧元走上去,将水放在澡桶旁的地上。

“你慢慢洗罢。”

承平知他和自己不同,是个清谨之人,方才也是故意玩笑而已,眼见他丢下自己进去了,想着方才听来的消息,立刻起身,匆匆擦干头发胡乱绾起,套上件衣裳,打发走婢女跟了进去。

裴萧元已解下蹀躞带,却还没休息,独坐在烛前,用一块净布擦拭着随身的佩剑,微低着面,双目落在剑上,神情专注。承平径直走到榻前,仰面卧倒,手掌拍拍左右两侧,笑道:“你这榻够大,今夜我也睡这了,咱们抵足而眠,彻夜谈心,岂不美哉?”

他是不速之客,贺氏本安排他住另处客院,他却非要和裴萧元住一处,贺氏只好在近旁收抬出了另个厢房待客。

裴萧元背对他,头也没回,继续拭剑,“你睡这里也好,我去厢屋。”

“罢了罢了,我怎好反客为主?你不愿同寝,等下我便走!只是从前对西蕃作战之时,你我又不是没一起睡过!我是想着这回我进了京,说不定又被扣下,若真如此,待下回咱们再见,就不知是何时了。”

“王子放心。今时不比往昔,朝廷看重令尊,王子地位自然不同。”

承平目露冷色,唇撇了撇,干笑两声:“也是,说不定我运气够好,不但能回,这回还能娶个不知来自哪家的骄横公主。”语气里带着浓重的自嘲。

裴萧元拭剑的手停了一停,微微转脸,望向承平。

当年的那场变乱,于世上的许多人而言是劫难,但对于当今皇帝而言,却是他潜龙飞天的转机,他借军功脱颖而出,人心归附,从一个普通的皇子变成了至高的圣人,随后多年勤政不辍,三年前又打赢了那一场对劲敌西蕃的关键战事,天威一举复立,俨然已是恢复了变乱前的盛世气象,圣人更是被大臣高举为至圣至明的中兴之主。承平父亲为表忠诚,更也希冀圣人能助他稳固他在草原的地位,对此次的万寿之庆极为重视,不但早早派遣承平入京,更希望承平能娶一位公主。但皇帝即便用和亲来示恩于臣下,往往也会从宗室旁支里择选适合之人封作公主出嫁,何况当今圣人子女仿佛不多,宫中即便是有适龄公主,前头也有无数高官重臣之家在等,哪里轮到外族,更不用说,天家之女下嫁,少有不凌驾于夫家之上的,故而承平オ会发出这样的自嘲之言。

“算了,不说我了,无趣!说说你吧!”

他忽然又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弹下床榻,赤足稳稳踏地。

他的身材高大而健硕,这个动作却敏捷若豹。

“君严!”他唤裴萧元的字,走了过去,“你伯父那么急着把你叫回来,到底所为何事?”

剑锋一闪,伴着一道轻微的铮鸣声,裴萧元收剑入鞘。

“并无大事。”

他应了一句,眼也没看靠过来的承平,站起身收纳了佩剑,望一眼房中的刻漏。

“已近丑时,实在是不早了,昨夜为了赶路,你也没睡好,不如去歇了,明日叫你人马好好整休一天,再明日,我便送你出城,你及时动身,免得耽误大事。”

“不急不急,时日有余,我便是在此多停留几日,也是无妨。”承平笑眯眯凑近他,神色暖昧。

“好事竟还瞒我,把我当外人?方才我问了你府上那送水的使女,郡守何事要召你回,她说几日前来了位小娘子,应是和婚事有关。莫非当真?来的果真是你的婚配之人?”

裴萧元既然已经应下婚事,此刻自然不会在承平面前否认,但也不想多提,简单应了一声。

承平发出一道表示吃惊的呀声,好奇心非但没有满足,反而被勾出更大的兴趣,连着追问:“她生得如何?你见过面没?快和我说说!”不得回应,愈发心痒,若非半夜三更,简直恨不能立刻就去看个究竟。

“好你个不近女色的裴二!口风如此严,连半个字也不漏!是娇人独藏,怕叫我看见吗?”

他指着好友又笑,“万万没有想到,意外!真是意外!对了,裴公可有说何时成亲?早不如巧,这回既然叫我赶上,你也不必如此小气,明日领我先去见见,待我拜会过了阿嫂,吃过酒席,那时出发,也是不迟!”

“你勿扰人,还是专心你自己的事,早日上路为好!

裴萧元不假辞色,一口拒绝。

承平难得有机会寻他开心,怎肯就此作罢:“不对啊,怎的我瞧你竟好似半点也无娶亲该有的模样?洞房花烛之喜,难道不是一桩乐事?”

他上上下下打量裴萧元,忽然仿佛恍然大悟,狐疑地盯着他:“莫非裴公只重德才,为你选的女子貌若无盐,你瞧不上,又不好拂逆长辈之意,勉强应下?”

裴萧元淡淡道:“你想多了!还是多想想你自己的要紧事。”

“我的事不要紧!倒是你!你这人向来是有话不说的,我也很难猜到你在想什么,但这回你休想瞒我了!我瞧你就是不乐意!”

“妙啊,你裴二竟也有如此的一天!”

他正幸灾乐祸笑得肚子都要痛了,望见裴萧元皱起了眉,知他此刻应是真的不悦了,急忙告罪:“好了好了,勿恼!我不说了,我赔罪,这就去歇。”长长作了个揖,哈哈大笑着走了。

外面那一阵响动渐渐消失,耳畔随之恢复宁静。

天亮,絮雨起身开门,洗漱更衣,烛儿为她梳头,不待她问,自己便告诉她,昨夜裴郎君归家了。

“他人极好。和他一道回的是个草原贵人,带了三四个女子沐浴,弄得满地的水,我不敢进,他恰好过来,非但没有骂我,还帮我把水提了进去。”

烛儿显然对那位“裴郎君”极是满意,又夸他个头高高的,眼睛亮亮的,脸生得更是好看,好看得她都不敢细看。

絮雨问:“府里人都知道我和裴郎君的婚事了吗?”

烛儿从妆匣里挑了一只双股双蝶钗,插在盘好的发髻前中央。那钗头上翘立着两只蝴蝶,拉得细弱如线的银丝盘结出凌空飞展的蝶翅,宛若双蝶舞于鬓间,别致又俏丽。

小心地插好蝶钗后,她摇头:“这我不知道,贺阿姆也没讲。是我看到她采买百子帐,还定了做婚服的布匹,有郎君的,有女子的,我自己想出来的。”

“小娘子你瞧,这个发式好看吗?”

絮雨抬头,望向对面那面磨得晶亮的镜,簪头上的双蝶翅翼随了她这微小的动作震颤不已,若双双振翅,欲待高飞。

她一笑:“好看。你手真巧。”

“是这蝶簪的功劳。”

烛儿被夸,心里喜滋滋的,口里却也不敢揽功。

“小娘子你立着不动,若有风过,这蝶翅也会抖动呢。”

她又为絮雨整理后髻,口里继续絮絮叨叨。

“……不过,这支蝶钗也不知贺阿姆是从何处得来的,胡商那里没有这么好看精巧的,那日是我跟着一道去的,我都瞧过了。我猜是阿姆从京中采买的吧?京中的东西就是好啊,那里想必也是和天庭一样的地方。小娘子你应该去过很多地方,京城你去过吗?”

絮雨望着镜中的自己:“不曾。”

她或许是去过的。不过应当都是五岁前的事了,很多都已忘记,至今还是无法完全记起。

烛儿惋惜:“可惜了。”

絮雨笑了起来:“是,有些可惜。”

“不过无妨。等小娘子和裴郎君成了亲,以裴郎君的本事,迟早定能入京做上大官。到时候小娘子就能去了!”好心的小侍女又安慰起她。

此时另个下人来传家主的话,等小娘子这边慢慢收拾好了,得空去一下他那里。

“小娘子不如也贴上花钿吧。”烛儿忙道,打开一只摆在案上的方形漆奁。满盒的花钿,朱黄青碧,鲜艳缤纷,样式更是繁多新巧,菱花、凤尾、桃心、露滴,琳琅满目。

“胡商说这些都是如今京中最时兴的花钿。这朵可喜欢?正好配这簪子。”

烛儿拈出一片蝴蝶状的朱钿,举到絮雨面前,叫她看。

小娘子有副很好看的眉眼,可惜额前有片形如残星的疤痕,看着好似是她幼时受伤留的,虽然疤痕浅淡,也小,不过半个小指甲盖那么大,来了几日了,烛儿也是昨天靠窗为她梳头有日光照上才留意到的,平常若不凑近看,也看不出来,但终究是破了相,寻常一层脂粉,怕也不能完全掩盖,可谓遗憾。恰好,朱钿贴在额前,既遮挡残痕,又能增添妆色,可谓两全其美。

“不用了。”

裴冀让她慢慢来,但她却不好叫人久等。

絮雨立刻从妆台前起了身,换上一件月白窄袖罗襦,束一条红地散紫点纹的长裙。这些衣物,都是贺氏为她备的。正待去,烛儿怕她冷,又捧了一领孔雀蓝色绣满复杂又精致的缠枝团窠鹿纹厚锦半臂来,她围束在肩上,旋即匆匆朝外行去。

郡守府里人本就不多,清早更是静谧。絮雨走在去往裴冀书房的路上,半道忽然撞见对面通往大门方向的走廊拐角里转出来两道青年男子的影,一个穿暮褐云色袍,另个葡萄紫袍,二人一面并肩行来,一面说着话,看起来是要出府去的。

“裴郎君来了!”跟来的烛儿低低地呼了一声。

“穿褐袍的是裴郎君!”使女大约怕她看错人,又在她耳边添了一句。

“……明日我和何叔一道送你出去,何叔会送你出甘凉,我就不远送。路上若还需要些什么,今日尽管和我讲。”

“方才裴公都说我若不急,何妨多留几日!”

“此地贫瘠,远不如长安。何况你有要紧事在身,莫忘记令尊的吩咐。”

两个人在走廊上的说话声隐隐地飘了过来。絮雨便停了步,打算等对面二人过去了再走。

承平张臂笑嘻嘻地挡住了裴萧元的路,“裴二你这是何意?我怎的瞧你恨不得今日就要赶我走了?”

裴萧元脚步未停,从旁走了过去:“无稽之谈!”

承平笑得更厉害了,东张西望:“她住哪里?你不叫我拜见也就罢了,大不了日后阿嫂怪我无礼,一墙之隔,装聋作痴,我吃罪就是。你却不同,你当真半点也不想看她生得是何模样?”

裴萧元不再理会,继续大步朝外走去。

“你走这么快做甚!莫非是怕遇到人?昨夜我本还不信,今早看来,千真万确。你若不是勉为其难才应下的婚事,怎会连那女子是何模样都不放在心?那可是日后要与你同床共枕之人——”

裴萧元霍然停步,把承平也吓了跳,只见他面色沉沉地停在走廊尽头,唤了声自己小名,压低声道:“阿狻奴!此为最后一次!你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翻脸。”

承平见状,忙也收了玩笑,摆手,“罢了罢了,不见就不见,我这闲人竟比你这正主还要上心!走了!今日再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射头紫狐来。我箭筒上的貂尾前些日磨坏,缺了一撮,须尽快替掉,否则不好看。”

裴萧元这才转笑,“好说!我引你去,必不叫你空手归!”

承平便丢开了方才的话题,两人一道快步下了走廊出隔门,到外面高声呼唤仆从,很快一群人奔来,在一阵哒哒的靴底踏地所发出的杂乱声里,一齐朝外去,身影消失不见。

烛儿随絮雨避在墙后,知道是要等他二人过去了再往郡守书房去。此刻裴郎君和那胡儿已走远了,她却依旧立着,恍若凝神,不知到底在想什么,想到方才自己也听到的那几句话,心里未免惴惴,屏着呼吸继续又等了片刻,轻唤:“小娘子……”

絮雨哦了一声,转脸道:“我有些冷,你再去替我取件披风来。”

早上有风,吹身确实丝丝寒凉。

烛儿忙应下,匆匆回去取衣。

絮雨寻坐到附近角落里的一块平石上,微垂双眸,反复思量,等到烛儿取了衣裳找过来,长久以来,那在她心底盘桓不去却又始终下不了決断的念头,已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往后应当去的方向了。

栏目热文

文档排行

本站推荐

Copyright © 2018 - 2021 www.yd166.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