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是个大贪官,生活骄奢淫逸得不得了,每天吃饭要花一万钱,还说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到皇宫里,皇帝请他吃饭他都不乐意,因为嫌宫里伙食差。就是这么一个人,因为讲究礼法的细节,日子过得特别矫情,就有了君子的名声,阮籍把这样的人比作裤裆里的虱子,可说是生动而精准极了。当然毫无疑问,也是诸如此类的话 招来礼法之士的痛恨。
比这些君子也就是礼法之士高一等的,是某一类隐士。阮籍写了这样一类隐士,痛恨这个黑暗的世界,决定与世界决裂,像禽兽一样活着,并像禽兽一样死去。阮籍也不怎么欣赏这类隐士,他觉得这种对抗毫无意义。说实话,这类隐士隐约有点像嵇康,阮籍可能并不很欣赏嵇康,反正嵇康死,没看见阮籍有什么表示。
在《大人先生传》里,阮籍还写到一个樵夫,比隐士又高一等。樵夫觉得世事无常,对人生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又觉得,如果低头抬头之间,有人送一套富贵给我,那接受了也就接受了,人又何必贫贱一辈子呢。
至于最高境界,就是“大人先生”,彻底超然物外,这是阮籍的理想境界,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阮籍觉得自己属于哪种呢?大概就是第二等的樵夫了。不想和肮脏的世界同流合污,但如果人家就是要把荣华富贵送给我,那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这里也可以看到出,阮籍的人生观和嵇康是不同的,看起来阮籍也很激烈,但实际上,他有非常现实的一面。
司马懿*掉曹爽之后,阮籍正式出山做官,先后担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的从事中郎。这个职务非常值得重视,是大将军、车骑将军这样顶级军职才有的参谋官,而且只有两个名额,虽然级别不很高,但却是极为紧俏的岗位。但是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三个都愿意把阮籍摆在这个位置上。
阮籍也参与了一些美化司马氏形象的文化工程。比如当时要修《魏书》,就是曹魏的官方史。这种书当然要经过严格审查,不利于司马家形象的内容,一点不能留。阮籍参加了修史工作,不该写的确实都没有写。
和司马昭搞好关系,阮籍就多了一面保护网,很多攻击陷害都可以消于无形。所以,与其说阮籍在逃避司马氏的黑暗统治,不如说阮籍靠着司马氏,在逃避他觉得黑暗世界对他的许多攻击。
但阮籍的内心毕竟是纠结的。他不想完全被当作司马氏一党看待,最重要的典故自然是这个:司马昭为自己的儿子求娶阮籍的女儿,阮籍不想答应又不敢拒绝,于是喝酒大醉了六十天,到底躲过了这门亲事。
不过这条记录虽然见于正史,还是很可疑的。一来,连醉六十天本身就不合常理;二来,司马家发达之后,联姻对象要么清贵,要么握有实权…和这些人比,阮籍的身份实在也显得卑微了些。
所以如果正史的说法可信,那也许只能认为,阮籍不是真醉,司马昭也不是真求亲。要的就是你拒绝了这门亲事的效果:这样既提升了你的声望,也向世人展示,你不是真的是我的人,你写的那些都是客观的,没加滤镜的。
于是,我真的求,你不能醉的时刻,终于也就来了:
景元四年,公元263年十月,司马昭要当晋公了,路人皆知,这是司马氏正式篡位前的关键一步。但流程还是要走的,皇帝下诏为司马昭加封,司马昭推辞不受,这时再由公卿大臣“劝进”,就劝你更进一步的意思。
那么,谁来写这个《劝进表》呢?
这个人,文坛名声要足够大,而且,要和司马氏集团保持一点若有若无的距离,写出来给人感觉才有说服力。
有人立刻想到阮籍。
阮籍当时照例又喝醉了,但这次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仍然有写作能力,而且状态绝佳。他文不加点写成了《劝进表》,是酒精激发了创作才华,还是早有腹稿,这个就不知道了。总之,当时大家都说,阮籍真是“神笔”。
这篇文章,阮籍应该还是不想写的,但他既然一直以来选择了让司马昭庇护自己,这一刻,他其实也就没有选择。
这之后,阮籍的心理负担大约非常沉重,因为写这种文章等于公然支持司马昭篡位,算是大节有亏。《劝进表》写于景元四年十月,而阮籍没有活过这一年的冬天,享年54岁。
所以你看,阮籍和嵇康是竹林七贤中名望最高的两个人,但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嵇康更能代表古代文化人理想的一面,阮籍却更多体现古代文化人可悲的一面,他一方面无法彻底和权力决裂,一方面又不甘心真的沦为政治工具,于是只能活得纠结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