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张火丁误会地理解程派的“刚”,所以要来塑造虞姬的“刚”性。但这是错的。程先生所有的戏里,她的“刚”都是绵里藏针。
《锁麟囊》里的薛湘灵遇到大水落了难,她没有因为“刚”而去自力更生。有一个唱词是迫于时代形势改的,后来都改了回来。里面曾有几句词:“休把惭愧记心上,协力同心来拯荒。力耕耘,勤织纺,种田园(你)建村庄,待等来年禾场上,把酒共谢锁麟囊。”这段唱词你若说它完全错,其实也不是,可它就是非常可笑。拯荒这样的事,自有更底层的劳力在做,也用不到薛湘灵这个大小姐。
将所有的阶级都拉为无产阶级,归到农业革命的路上,消灭各自的优势和独立性,那是特殊时期的政治,而它不是艺术的。
《青霜剑》里的女子要复仇,然而她内心也是怕的;《红拂传》里的红拂,已经算是侠女了,然而她的唱词也不过是“在相府每日里承欢侍宴,也不过众女子斗宠争妍。虽然是相府中常承恩眷,辜负了红拂女锦瑟华年。”她没有提到半句痛恨腐朽的地主阶级和封建社会。
一个女子,她叹息的力量已经足够了,也并不用一定成为爱黎民的圣母。
所以在张火丁扮演的虞姬一出场,尽管她的扮相是那么得美,那么地像一幅北宋的旧画,闪着蓝色的影子,尽管她的唱腔是那么动听,但她一张口唱的六句慢板,至少有四句词都是错的。
“自从我虽大王夺城掠地,立誓愿与大王生死相依。灭强秦那汉王刀兵又起,全不顾众苍生休养生息。愿上苍息干戈顺从民意,愿楚汉免征战造福华夷。”
张火丁新编的戏里的词总是这样的差。《梁祝》不说了,通篇没有文学性,用词乱七八糟。《龙凤呈祥》的洞房,“自幼儿生长在金紫门第”,“金紫门第”从孙尚香嘴里说出来,这个孙尚香就变得讨厌。她不应该是个善良、果敢、追求爱情的人吗?这一段比起老戏里的词,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孙尚香既然那么在乎“金紫门第”,放在嘴里,大概也是爱权贵和豪门的吧?难道他喜欢刘备仅仅因为他是“刘皇叔”?这都是创作者自己糊涂,自己觉得“金紫门第”了不起,所以就乱把词语放在人物和演员的嘴里,人家孙尚香倒不见得这样想。“羡妇好佐商君安邦定基,我今朝也得是炎刘帝裔。展英怀匡夫主业兴乱世,要博得女豪杰青史名垂”,最后四句更是令人无语,功利的嘴脸昭然若揭。这样的人物和夫妻我不想看。孙尚香真无辜,演员也真可怜!
这一段也同样,虞姬忘记了,她的老公楚霸王项羽,正是生民涂炭、楚汉相争的两位主角之一。她怎么会说出“全不顾众苍生休养生息”的话呢?如果她真这样想,那她应该力荐项羽去做一个平民,而不是去争天下。这个故事后面的脉络应该也随之全变了,剧情就得全改。
旧词是:“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多么点到为止。
同理,我最讨厌的京戏唱词之一还有张派《状元媒》中的一段,柴郡主唱“自那日与六郎阵前相见”,本是好好的一段抒情,最后却尴尬地落到“愿天下有情人都成姻眷,原邦家从此后国泰民安”上。柴郡主、虞姬这样无限地辐射自己的大爱,也是不必了吧。
它的错误和那六句慢板一样,本应是一个女性闺中的独白和叹息,最后急转直下成了烧香拜佛。这都是时代坏的烙印。这样见缝插针地体现人物的高尚情操与政治觉悟,柴郡主和虞姬又不是要入党!她们还能不能只有小爱呢?她们还有没有权利只有小爱呢?
也是因为有这样的人物设计,张火丁对虞姬的身段设计颇有武旦气。
虞姬在梅派的行当类别里本属于花衫,兼具青衣、花旦、武旦。梅先生却并没有让我们突出地看到一个干练的武旦,而是青衣为体,花旦、武旦为用。张火丁却是武旦为体,青衣、花旦为用。这样的结果是,一个女性若武旦气过足,自然地就会导致部分场次的情感表达不够细腻。
项羽回帐,虞姬前去迎接。梅先生的版本和张火丁的版本高下力判。此处我不想仔细分析,细心的读者与观众去对比下梅先生的电影和张火丁的演出,梅先生是生活化的,是一个妻子,而张火丁是造型化的。张火丁的身段有设计感,有舞台美感,但她不是一个妻子,那更像是一个合作伙伴。
项羽进账前,一句“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梅先生何等温婉,张火丁的身段却让我觉得,这个虞姬大概是不会惊慌的,项羽你多虑了。等坐下来,虞姬询问战况,张火丁的念白实在是底气太足了,哪里像是夫妻对谈。
“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
梅先生念出这句话来,即使项羽还没有喝酒,都感觉已被安慰。张火丁念出来,却感觉像在办公桌前为项羽掸灰,“罢了罢了,喝酒吧”,一个大帐演成了军帐。《龙凤呈祥》里的孙尚香洞房摆列刀枪,以显其兵气,虞姬帐中,应该是软罗轻绵,没有任何武器,却为什么要这样的兵气十足?
这还是对人物性格的设计的问题,不是演员演技的毛病。天才的艺术家张火丁是可以演出极为温婉的虞姬的,但她或者为了突出程派的区别,或者为了突出她认为的“刚”,或者错误理解了项羽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性,所以走偏了。
我曾经在其他的评论文章里提过,张火丁的戏里,最坏的时候,就是她忽然出现了棱角,出现了那种刚正方硬的东西。这样的时刻,在《梁祝》和《江姐》里较多。她们不仅仅是破坏人物美感的,也是不符合程派气质的,说得更严重一点,它不属于京剧“圆”的宗旨。戏曲舞台上的“圆”,才是它的美之根本。
或者有人说,梅先生设计的虞姬身穿古装衣,罩鱼鳞甲,她一定是会武的啊。我只想说,这也不过是为了体现她在战场,而不是为了让她上战场。这是有区别的。
齐崧先生在谈梅兰芳先生的《霸王别姬》时曾说:“《别姬》一剧稍与他剧不同之处,厥为‘念’重于‘做’,要把唱念的次序,改为念、做、唱。无论是霸王还是虞姬,念的成分非常重要。因为在紧关节要之处,以及剧情转变枢纽之所在,是靠念来表达的,做表则辅之。至于唱又在其次了。有人认为唱腔板槽对了,再加上剑套子就可以从容不迫的登台了,实在未然,他不过仅具有了四分之一的上台资格,还有其余四分之三(念与做)在静候他争取与研究咧!”
这真是懂戏人的至评。
后面张火丁的一句“宫娥们,看酒”,真是气贯长虹,我在台下坐着,感到相当刺耳。这句话至少应该低三度,要知道那只是一句简单的吩咐,而不是颐指气使,也不是《四郎探母》中铁镜公主“丫头们,打坐向前哪!”的叫板。
虞姬声量这样足,对下人们这样喊,项羽听了也要怕的呀!
这样的人物设计,同样影响了后面很重场的一段戏。那段有名的静场,虞姬在项羽睡了之后出来散心,然后她看到了月亮,听到了士兵离散之声,听到了四面的楚歌,这场戏掀起了她无限的愁绪,也是她走向生命终结的开始。
这一段南梆子“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的声腔不同于梅派,但是万瑞兴先生设计真好听,让人既感觉熟悉,又感觉新鲜。张火丁的演唱也真到位,“看大王”最后一个字“王”的落音,甚至使我们找到了“被纠缠”的经典性,而她在下一句“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中,“散”字低而“情”字绵长,也觉意味无穷。可是还是因为前面把虞姬演得太刚了,这里的虞姬一下子柔不下来。
想想吧,在阴阴的月色之下,一个出了大帐的女人,丝溜溜的、猎猎的风,吹着她的头发、她手里的灯,她的丈夫才打了败仗回来,如今刚刚睡去,她在月下想着自己的未来,“且散愁情”,可是没想到,外面的一切是这样的动荡,比她手里被风吹的烛火还要动荡得多,她先是惊,后是怕,她甚至可能想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被*或者被掳。在那样静静的场上,演员应该怎么样呢?
这样的孤独无依的时刻,我们在张火丁扮演的《荒山泪》“谯楼上”一段似乎见过,在《春闺梦》”一霎时顿觉得身躯寒冷”时模糊感受过,她是可以演得极好的。可是这一场的这一段,却没有那样得好。
她身上的姿态和功架,至少要收掉百分之三十,她在部分时刻的停顿,至少要增加百分之五十。她要像一个造梦师,把我们带进那寒冷的大帐外的夜里,也让我们觉得冷。而这一晚的演出,虽然她的表达仍超过太多的演员,却并不是张火丁自己的水平。
也因为她之前演得太像一个女将军,当她听到两个士兵的离散之音,我一直觉得,她应该上去*了他们,让宝剑染红,以正军心和士气。而她终于没有,那这样的虞姬就是不符合前面的表演的。
还有乌骓夜嘶,霸王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的一段,虞姬与其配合,要在歌声中跳出哀婉的和音,我拿张火丁的这段与梅先生的对比,梅先生的还是更自然,更有人物,张火丁的仍然是设计感的,美感刚性的动作。我想这都是可以收敛的。
不过,高牧坤先生的霸王与张火丁的合作还是对的,两人的尺寸、劲头、温度、节奏、个头都算得上匹配。虽然高先生到底是有些年纪了,这让霸王有了一些沧桑之感,而少了若许刚勇之气。然而仍算是恰当的衬托。常有人将霸王演得小气,或演得像窦尔敦,高牧坤先生都没有这些问题。仍是可以立得住的方正人物。
这场《霸王别姬》还有一个精彩的地方是它的场次安排,一共三场,第一场是九里山战场,霸王项羽被层层叠叠的士兵和上将围住,而他单枪匹马,左右奔突,在这样的情况里,音乐选择了琵琶,那一声声铮铮的拨弦,听得我欲泪。他让我想起项羽所言的天意,是天意亡楚,”非战之罪”。
第二场继续在人的伤口上撒盐,两个小士兵,口口声声都露出衰亡之音。这两场的铺垫,让后面的项羽和虞姬相见,别有一种“患难夫妻”之感,虞姬上来的慢板,而不是梅先生后来改的散板,就更显得运用得当了。那就该是一个“一句一顿挫,一走一叹息”的时刻,若是快起来,整个剧的节奏,整个人物心里的节奏,也就会不对了。
张火丁的《霸王别姬》改得好的一点还有她的服装。梅派是黄色斗篷,张火丁是烟青色的缎面斗篷,中部以下绣水鸟芦花,以及兰花灯其他花朵(看不甚清),它的内里则是杏子红,衬着梅树兰花和锦鸡(也仅看了个大概)。她的古装衣是淡黄色宽袖,上罩云肩,穿鱼鳞甲,这两者也都是以青色为主,边缘都有着灰青色的丝缀,这都是非常符合程派的孤立、清逸气质的。
《霸王别姬》当晚最大的看点,当然还是舞剑。这是对于不懂戏理的人,都会觉得应该异彩纷呈、别有期待的戏,它也是整部戏的高潮和戏核所在。而这场戏的悲剧性,华彩性,也是文艺的最高境界。
不得不说,张火丁加了剑穗的那一场剑舞令人心醉,是不凡的再创造。张火千设计的剑套子,实在太完美。因为在那荡气回肠的数分钟里,至少我们知道,张火丁扮演的虞姬,她终于回到了那个把项羽当成她唯一的真神的女人,她是拿命和血来舞的。这场舞,是她对楚王的告别,是一只高高翱翔着的凤凰的涅槃,是它火光里那最后的飞翔与嘶鸣。那一刻,在最明亮的,最高的火焰里,她一定又听到了帐外的四面楚歌,而此时的楚歌,是为她壮行,是为她洒泪。
剑上那两只剑穗,是真美啊!它们像女人不该属于战场。它们的表演性质超过了实战性,可当它舞动起来的时候,一道道红光紧跟在寒光之后,就如虞姬紧跟着霸王。三尺青锋头上的两抹长长的艳红,又像斗牛士的枪扎在牛背上流下来的两股血,是虞姬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支舞蹈的血祭。它们红彤彤地,沸腾着,喷薄着,它们随着舞台上双剑的冷光翻滚,旋转,直到把霸王和观众的心都搅乱了。